大伯王玉庭生于1930年,读过私塾,有些文化,解放初在县供销社工作。
我们那里,称呼大伯的妻子为大母。大母比大伯大三岁,性格贤淑、吃苦耐劳。
她虽身高不足一米五,还裹着三寸金莲,身上却似乎有使不完的力气,家里地里的活,样样拿得起放得下。
大母的婆婆,也就是我的大奶奶,本是南坡富户家的大小姐,因家道中落,下嫁给我大爷,她既不善操持家务也从不下地干活,每天不是坐在堂屋那张旧八仙桌前,呼噜呼噜地抽水烟袋,就是在里屋床上蒙头睡觉。
大奶奶生了大伯弟兄四个。大母嫁过来后,家里才有女人收拾,像个家的样子。
后来大伯弟兄们分开了家,大母搬到村北一处宅院里单过。她和大伯感情非常好,大伯每次从城里回来,从没听见两人绊嘴吵闹,彼此间连一句重话都不舍得说。
大母一共生养了两男七女九个孩子,都是她独自带大,同时还要下地侍弄庄稼。
那时是计划经济,大伯在供销社,家里不缺吃穿。每年春节前,大伯用布票买回来布料,大母要将一家老少十几套新衣服,一件件地裁剪出来,再熬夜踩着缝纫机做好,仅此一项,就是无比繁复艰巨的工程。
大母不仅针线活好,茶饭头也好。她蒸的蒸馍,白大筋道,擀的面条,粗细均匀,厚薄适中。
中午孩子们放学回家后,大母总是汗流浃背地在厨房屋里,等打发一群人吃完饭后,她才疲惫不堪地端着一海碗面条,坐在门口树荫下,便用搭在脖子里的湿毛巾擦脸上的汗,边大口大口地吃面。
在我记忆中,大母矮小的身躯上,总是背着或抱着孩子,有时候要做饭、洗衣,实在腾不开手,就把小孩子放在脚下地上,但孩子总是爬着找她,抱着她的腿不丢,大母只好拿一条粗布带子,将还不会走路的娃娃,绑在院中那棵大椿树上。
大母生八姐和小九妹的时候,已经四十左右了。等小九妹会走路了,大母的头发也快白完了。
但大母看起来依然很美。她的皮肤特别白皙细腻,加上秀气的高鼻梁、大眼睛深眼窝和漫长瓜子脸,五官精致富立体感,很像欧美洋人。
虽然家里人口众多,干不完的粗活细活,但无论何时看见大母,脾气柔、性格好的她,总是一副安然平和的神态,头发梳理得一丝不乱,用黑色的发网和一枚银发簪,在脑后绾成个圆圆实实的大发髻。身上的大襟布衫一尘不染。
除了下地干活,大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从不串门子、说闲话聊天,一来她恪守妇道、不惹是非,二来她也没有时间精力向别人倾诉抱怨。每天清早一睁开眼,瘦小的她,便忙得像一只不停旋转的陀螺,哪里有功夫去唉声叹气、多愁善感呢。
上世纪八十年代,大伯家算得上村里日子过得最红火的人家。他所在的供销系统,是当时的好单位,大哥参军到了部队成了一名卫生兵,二哥做了大伯朋友的养子,改名换姓顶替养父在煤矿上参加工作,堂姐们都嫁了工人,只剩下八姐九妹还在上学,大伯大母的负担轻了许多。
大伯家搬回了村里第一台电视机。
夏天晚上吃过饭,邻居们纷纷来到大母家,拥挤在堂屋里,盯着八英寸的黑白电视屏幕看节目,后来人越来越多,屋里盛不下,就将电视机搬到院子里,我印象最深的是看《敌营十八年》,后来才知道那是中国第一部电视连续剧。
那些年,每次堂姐们说好了婆家,媒人领着新女婿和公公上门认亲那天,大母一早便喜气洋洋地忙活开了,舀水和面、发面揉面,烧火炸油馍、炖肉煮粉条熬大锅菜,准备招待客人。
只要闻到大母在隔壁院子里,支起油锅炸油馍的香气,我便知道又有一个堂姐快要出嫁了。
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年过半百、操劳半生的大伯和大母,眼看可以享点清福了,谁知道糟心事一铺接着一铺地来到。
先是大哥退伍后在村子里开的私人诊所出了医疗事故,他躲到外地好长时间不回家。接着二哥因煤矿塌方腰部受伤,病退在家休养。
九十年代初大伯该退休了,按照政策可以安排一个子女接班,当时八姐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就接班参加工作。谁知得罪了大大小小一群孩子。
特别是小九妹,第二年高考失利后,哭闹着也要到城里上班,抱怨大伯大母一碗水没端平。一次她又和大伯吵架后夺门离家时,把拦阻她的大伯撞得一屁股坐到地上摔伤了。
皇帝爱长子,百姓疼幺儿。大伯只好进城找我父亲,找关系把九妹招工到县酒厂当了工人。
大伯退休回到村里后,和大母守着空空的大院,相伴度日。
麦收时节,一辈子没在田地里出力干活的大伯,却拉着装满麦子的架子车,往家里运,大母在后面帮他推车,田里路窄,车子翻到了渠沟里,刚收割还未碾场脱粒的麦杆洒落一地,可怜老两口一直捡拾忙活到天擦黑,才将麦子都运到场院。
而2000年左右,大伯摊上的一桩官司,又让一辈子谨小慎微、分外爱面子的他,遭受了致命打击。
他替一个远房侄子担保贷了十几万款,那人经营失败无力偿还,信用社起诉了他和大伯,法院判决执行后,大伯的工资被查封扣划。
那两年,郁闷的大伯经常来家找我父亲诉苦,想让父亲帮他申诉。
我有时候下班回来,天色很晚了,看见大伯还僵坐在我家客厅中,愁眉不展。
肥胖的大伯是痰湿体质,爱随地乱吐,他一边唉声叹气,一边一口接一口不停往客厅的水磨石地面上吐浓痰,仿佛他有一肚子浊气窝囊,永远吐不完。
我便拿脚踢着门后的搪瓷痰盂,阴沉着脸,嫌弃地将痰盂踢到大伯的面前。
大伯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羞惭地将头扭向一边,看也不看我一眼。现在想来,羞惭的应该是我。
第二年冬天,大伯突发心梗去世,享寿仅63岁。
大伯走后,按照农村风俗,大母有两个儿子轮流赡养。但大母谁家也不去,她一个人住在老院里。
大伯去世后有两个月左右,一辈子没出过村子的大母,竟然独自乘车来到县城。她一路打听找到我家。后来听我妈说,那天大母吃过中午饭后,从大襟上衣里面的衣兜里,掏出来一个手帕,里面包着几张国库券和纸币。
那是大伯临终前留给她的养老钱,交代她哪个孩子都不要让知道。她说能信得过的人,只有我爸妈两个,所以进城托我妈,替她将钱存在银行里。
我妈领着她一起到了我姐上班的银行储蓄所,她们替大字不识一个的大母写存单时,才知道村民口中尊称了一辈子的“老大婆”,有一个无比美好的名字,叫林月娥。
大伯三周年前,大母又独自坐车进城,这次她是来取钱的。
我妈陪着她,去银行将那不足五百元的存款,连本带息全部支取出来,大母要用它们买纸扎、供品,在大伯三周年时用。
大母用大伯留给她的钱,为大伯过了三周年,完成了她人生中最后一件重要事情。此后,她的身体每况愈下,出嫁了的女儿们,倒是经常轮流回去看望,两个儿媳很少过问。
大母生养了九个孩子,婆婆没有帮她带一个,那时候,当媳妇的也不敢抱怨什么,等到大母终于也熬成了婆婆,不帮媳妇带孩子,却成了媳妇们眼里的罪过。
那年冬天,大母感冒了,她不愿去医院,就在家治疗,大哥每天去打针送药,女儿们回家看望时,买了一堆点心和水果。她躺在床上吃东西时噎住了,没来得及抢救,就咽气了。
葬礼上,身披孝衣的孙男嫡女们,白花花围了一院子。在农村,大母的后事算是寿终正寝的喜丧,儿女们掏钱请了两台大戏,打擂台一般比赛着日夜不停地唱,还有专业哭丧的女人,扯着嘹亮的嗓音,把大母一生的贤德事迹反复歌唱。
我又想起了多年前那个美好的夏夜,也是这么热闹的一院子人,在老椿树硕大的荫冠下,围着那台巴掌大的黑白电视机,看屏幕里上演着别人悲欢离合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