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法鉴定所,一个谎言与真相俱存的地方,这种冲突带来了更多的戏剧性。
我是一名DNA鉴定师,入行二十年,见过无数的谎言和欺骗,也见过悲欢离合人生百态,当每一个真相随着一纸报告被摊开,那些被小心翼翼藏起来的秘密也无处可躲,随之而来的,也许是一个家庭的破灭,或是一段人生的崩离。
亲子鉴定,分为司法鉴定和个人鉴定,前者是完全公开的,必须委托人父、母、孩子三方同意,本人到场;而后者是不公开的,结果只有委托人知道。
因为背负着委托人的婚姻和家庭,所以每一份鉴定,都显得格外沉重。
在这里,没有人能预料到结局,能指向结局的,只有被采集的样本。
作为“中国第一代DNA鉴定师”,我做过的鉴定有十几万例,大概百分之三十的结果,是“不支持”。
鉴定所的“旺季”通常在学生寒暑假或者大年初七八达到顶峰,客流量高出平常20%以上,这不难解释,酒精和聚会,往往是失控的开端。
印象当中,来做鉴定的人是喜少忧多的,哪怕面容平静如常,可一出门,还是会崩溃痛哭。
二十年的职业生涯,我见过形形色色的人,还有五光十色的人性。
有人当场大打出手,有人饶有兴致地进行“猜爹游戏”,还有人上一秒还将孩子抱在怀中百般呵护,下一秒就摔门而出,对孩子不管不顾。
来来往往的人来到这里寻求真相,带来了无数荒诞的、狗血的、匪夷所思的、或喜或悲的故事。
有人把“亲子鉴定”称作“婚姻粉碎机”,不少家庭因为那一纸报告而分崩离析。
记得在从业之初,每当看到否定的鉴定结果,总会心生不忍,因为那往往意味着,一段关系的破裂,甚至衍生出更严重的后果。
但随着年龄和从业经验增长,这种心态渐渐消亡,鉴定师只是用科学的技术和手段探寻真相和比对结果,而对于所酿成的后果,责任并不在于我们。换言之,亲子鉴定像是一场考试,一道题,两个选项,自愿报考,鉴定师的角色不过是一个公正的评卷老师。
这么多年,我接触过无数的人,也旁观过无数的故事。
个人鉴定中,往往父亲居多,这些父亲做鉴定很忐忑,也很心急。
他们送来样本,第一步是DNA提取,然后进行PCR扩增,最后是上机检测,整个流程最快只需要四五个小时。
许多故事的契机其实很平常和简单,孩子需要落户、需要补开医学证明、需要确定谁来支付抚养费,或者,确定孩子是不是自己亲生。
经常法院为了确定案件关联人的亲子关系会委托一些案子。
曾有一家四口来做鉴定:父亲、女儿、儿子,和女儿生的孩子。在法院工作人员的讲述中,他们需要确定谁是孩子的亲生父亲,来判定谁给女儿的孩子支付抚养费。
直系三代亲属,确定孩子的亲生父亲?
不止是我,在场的所有同事一下子全部听懵了。
随后,一个让人震惊的回答姐在后面,“要么是她弟弟,要么是她爸爸”。
最终,鉴定结果出来,小孩的亲生父亲是他姥爷,也就是那四个人中的父亲。
孩子管他姥爷叫爸爸,管他舅舅叫哥哥。
不管怎么难以相信,真相始终就是真相,这是作为鉴定人员的职业操守。
当然,还有些故事,无关婚姻,无关家庭,甚至与人类无关,显得有些无厘头。
几年前,曾接触过一个动物亲缘鉴定的案子,通过鉴定来判断村民家的牛到底是不是从别人家偷的。无厘头之处在于,鉴定的费用已经远超那头牛的价格,事后聊天说起,那位被怀疑的当事人掷地有声地说:人在做天在看,我就是要证明自己的清白!
大部分的真相会驱散迷雾,但还有一些真相,却指向深渊。
前些年,产前鉴定技术还未成熟,给孕妇做鉴定需要抽羊水,而这种方法非常冒险,流产率达到1%,几乎没有夫妇愿意冒这个险。
当时,有这么一位孕妇,她坚决要抽羊水做鉴定。
羊水取样很困难,不断尝试了好几次才终于成功,取出羊水后,终于了解了故事的前因后果。
原来女人的丈夫是一个少精症患者,她怀孕后,婆家人都不相信孩子是亲生的,并认定女人已经出轨,对她冷嘲热讽,百般苛责,甚至在住院期间,婆家也不闻不问,女人气不过,不计代价也要找到真相。
鉴定结果证明了女人的清白,婆家人像是换了一副面孔,成天嘘寒问暖无微不至,但女人还是坚持向法院申请了离婚诉讼。
医学飞速发展,DNA鉴定门槛也慢慢降低,有时候,说不清有些人为什么要来做鉴定,明明结果对他们来说并不重要。
有一次,鉴定中心来了一位女人和四个男人,这几人年龄相仿,没有任何血缘关系,这四个男人同时和女人发生了关系,这群人好奇到底是谁“中了奖”,于是一起来做鉴定。
鉴定结果出来,孩子父亲正是其中之一,几人有说有笑,提议女人把孩子生下来,女人边笑边摇头。
说起来很可悲,一个新生命像是一个玩笑,即便是在那个女人眼中,还抵不过滥交之后的猜爹游戏。
随着技术成熟,现阶段的DNA鉴定,通过基因多态性讲亲子间的数据匹配到极致,伴有双人复核及样本比对等纠错机制,准确率往往无限接近于100%。
追求先进的技术,只是为了更接近真相。
但真相,有时候并不能成为结果,也不一定能让深陷泥潭的人得到救赎。
如果真相不符合预期,有些人就是不肯相信,即便是确定的结果,无非又打上了一个问号。
有一位母亲,曾被人性侵过,即便做了很多次亲子鉴定,但她依然不相信孩子是她丈夫亲生的。
还有一位老师,为了证明孩子就是自己的,找了很多机构做鉴定,但结果都显示“不支持”。
有这样的人,为了寻找一个不存在的答案,从来不曾放弃。
2002年前,亲子鉴定并未商业化,在那之前,并不支持个人进行亲子鉴定。
而人们对于亲子鉴定的态度也是两极分化,有人认为这是无数家庭的“定时炸弹”,也有人说,那只是给予夫妻双方应有的知情权。
至于一个不如人意的结果,或者亲子鉴定这个行为本身,到底伤害了谁,又亏欠了谁,人们依旧争论不休。又或者说,人们对于家庭、亲情的理解本就是复杂的,可能很严格,也可能很宽容。
曾有一个隐瞒怀孕嫁入豪门的女人,婚后过上了梦寐以求的富太太生活,但随着孩子长大,样貌的差异引起了父亲的怀疑,于是拉着孩子做了亲子鉴定,结果显示 ,孩子并非他亲生,于是毅然决然将妻儿扫地出门。
还有一些男人,采取了截然相反的做法,尽管孩子并非亲生,但他们选择把数据结果保留在鉴定所,藏起这个秘密,他们首先选择的是保护孩子,尽量不破坏自己的家庭。
一纸报告的背面,尽是人生百态,不管真相如何,在做出选择之前,都需要更慎重地思考。
毕竟,与鉴定相关的,并不仅仅是那一份结果报告,在选择直面真相的同时,也正上演着一场信任危机。
另外,相当一部分人,仅仅是为了确定所谓的父权血缘,将其当作判定婚外关系,甚至检验女性贞节的手段,为这项现代科学技术蒙上一层旧文化的污垢,才真是大可不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