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哲
疫情这三年,听到最多的戏剧新闻其实也最短——延期、停演。在深圳也不例外。作为本土文化运营企业的招商文化和演艺互联,所在的蛇口半岛就是改革开放的“试管”:1979年1月,中国第一个出口加工区——蛇口工业区在这里建立,比深圳市的建立早两个月,比特区早一年多。
传统剧场不好演了,那就去公共空间;传统的生产模式行不通了,那就委任创作;失败了也不怕,既然是试验——在改革开放的原点上,于2022年10至11月举办为期三周的首届蛇口戏剧节,就以除一部特别邀请剧目外,全部委任创作、全部非剧院演出的形式呈现出来。
碰撞与融合戏剧的奇妙化学反应
戏剧节的主题叫做“半岛试剂:新空间戏剧试验”,每一处承载了改革开放记忆的演出空间,都和演出者发生了化学反应,最终成为这管试剂的一部分。
于是,门外是轰鸣呼啸的蛇口港,昔日国内最早、最大的浮法玻璃厂原车间内,观众一起举着iPad沉浸体验一部《海·无竟》。在数字图像和工业场域、在求生欲和安宁感之间,我们寻找着“无竟”之境,也让自己疫情以来的心路和人生历程,与艺术家碰撞交融。
于是,国内最早的商品房小区之一碧涛苑中,那栋叫做无边空间的别墅,每当夜幕降临,却被创作方卡塔西斯创制所变成一座寻梦之屋,我们受到一位噬梦者的邀请,和他一起寻找着珍藏而失落的梦境。至于寻到后是离开还是留下,是长醉不醒还是舔舐梦境破碎后的孤独,如此每一幕都“今朝有酒今朝醉”的剧本杀,是观众们的三小时,也是这群来自大陆和台湾地区专业戏剧院校的年轻人“出社会即疫情”的人生缩影。
于是,借用汇港购物中心独特的天井结构,《哪吒之疯狂的乾坤圈》巧妙地以偶剧形式,和孩子们一起探讨如何学着与情绪这个自己的乾坤圈相处。
于是,中国第一座游轮上的五星级酒店“海上世界”下,一张毯子几名舞者,进行了一场《野炊》,身体语言构建出的生活常态,却折射出人类社会所能想到的各种关系。
于是,“海上世界”旁的另一蛇口地标——女娲像,也被深圳女性艺术家团体请“下凡”,让她化身今天各样的深圳女人,发生不同的故事。
由于演出往往出自具备专业素养的非职业戏剧人之手,这届蛇口戏剧节的作品除了就地取材、因地制宜,每每在热情奔放突破常规的同时,也有一份尊重——发自内心地把观众当作上帝。以我的个人感受,这在许多公认戏剧文化更发达的城市,或公认含金量更高的一些戏剧节,无疑是有所缺失的。
这当然不是说要对“座儿”一味迎合甚至谄媚——作为公益性活动、采取免费预约制的蛇口戏剧节,更是完全没这个必要。表演者只是做到了戴上面具、成为“诸神”,随时随地登场,接受凝视甚至审问。就在这一场场“凝视”的过程中,观众还是第一次意识到:原来自己再熟悉不过的工作和生活的地方,其实是非常“有戏”的;身在此山中的自己,其实也是有观剧需求和兴趣的;尽管一开始有些懵懂,但在演出者的直接交流和启发下,是可以看懂和进一步亲近这门艺术形式的。他们之中,除了不少平时完全没有欣赏戏剧习惯的上班族,甚至还包括了许多还没来得及对这个世界建立系统认识的低龄小朋友。
由此可见,比起故作姿态的饥饿营销,蛇口戏剧节从首届就以行动确立了真诚和融合的基调,契合那句著名的“来了就是深圳人”。由来自不同国家、职业的女性组成的艺术家团体,和她们为戏剧节带来的那部冲撞和融合程度都极高的作品《陆上海上》,就是最鲜活的证明。
“我们的父辈”留下的故事被“深二代”拾起
来了就是深圳人,但来了之后呢?是否还要、还能一起走?承载《某天我们一起走》几处演出的南海意库,从前是著名的三洋电子厂。在这样一个正宗“老”深圳地域,上演老一代“新深圳人”的成长、爱恋、打拼以及离别。被打动之余,我却有些好奇面前的演出团队“壹个Ge”——成员都如此年轻,他们对那样的故事哪里来的了解,又哪里来的兴趣?
结果,戏剧节的第一次派对上,在国内第一座全彩幕墙的剧场——风华大剧院的天台上,剧中没讲完的故事,竟在这里生出一枚有些意外却很现实的彩蛋,也给了笔者答案。
“这剧院是我们小时候开联欢会、看电影的地方哎!天台我还是第一次上来。”《某天我们一起走》执行导演小塔很是兴奋。结果被剧中女主角听到了,“我也是啊!你哪学校的”“父母啥单位的”“老家哪儿的”一顿灵魂拷问之后,发现俩人竟都生于同一座老工业基地、都是跟随父母工作到了蛇口、然后作为“深二代”长大。成长轨迹“时空伴随”得如此紧密,于是开心地用东北话夹着粤语唠起嗑来。
一起工作了这么久,居然都没发现这些?在“时间是金钱、效率是生命”口号的诞生地,这简直太正常了。但太多刻在骨子里的基因密码,足够让“深二代”们把握改革初年的蛇口故事,有的就是他们自己的童年记忆,比如等着迟迟不回家的爸妈而舍不得吃、结果被海风吹坏的生日蛋糕;从一头写着厂址、一头写着故乡,里面装着孩子照片的一封封家信,到用自己辛勤所得购买的时尚衣服、鞋子、化妆品;从抓紧工余间隙提升自己到渴望交流却只得与理发师甚至花花草草分享内心的秘密……
所谓正宗的蛇口,大概是深圳南山区以蛇口、招商两个街道为中心的区域。蛇口工业区便是最早因香港招商局投资兴建而生。为更好地读懂蛇口和蛇口戏剧节,我找了个空暇前往也在这个片区的招商局历史博物馆。有一件展品是一张1986年的《蛇口通讯报》头版,上面有对包括蛇口之父袁庚在内的领导层的信任投票结果公示,有单身职工的生活满意度调查,有主题为“如何做个快乐的单身汉(单身女)”的新闻沙龙……这些在今天看来平淡无奇的名词和事件,在当年换一个地方简直闻所未闻。这或许从不同角度揭示了为什么是这片土地接纳和诞生了这样的儿女;而他们中的一部分长大后从事了戏剧,于是让这片土地的昨天,以这样的方式上演在今天。
这样的文化自觉,不只是为“我们的父辈”发声的“深二代”。在创作前期的田野调查中,竟有多个创作团体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同样的珠贝进行采撷——《隔壁理发店》和《某天我们一起走》先后相中了一家男士理发店;《噬梦者》则在一个故事单元里,再度活化了外来妹的单恋故事,只是生产线上从电子产品变成玩具,表白载体从信件变成智能手机。
年轻又充满故事 这里值得被讲述
这正应和了印在戏剧节场刊封底那句彼得·布鲁克的话:“我把我的故事放在这里,明天会有人捡起它。”作为城市,这里的历史很年轻,但成为城市的第一天起,充满故事的这里,就从来不曾、也不该是文化荒漠。依托深圳的精神财富和文化气质,四十年之后,这里开出戏剧节这一城市文化的最美花朵,也是水到渠成。而百花齐放、经久不衰的第一步,首先是扎根当地土壤、深入吸取养分,古今中外太多戏剧节的正反案例,都证明了这一点。
其他亮相本届戏剧节的作品,多来自深圳本地或广州等临近地域。而以特邀单元身份出现的《不在梅边在柳边》,作为首届蛇口戏剧节唯一的大剧场剧目,在北京孵化、蛇口迭代之后,不久前又去到厦门闽南戏曲艺术中心,完成了真正意义上的商业演出。无独有偶,《鲶鱼效应》也紧随其后,从户外搬到剧场内,改了载体,得到了真正的市场检验。
从《外来妹》时的三洋厂开始,先进的生产管理经验从蛇口被引入内地,为日后的国内同行留下了产品定额、质量指标等一系列行业标准。这绝不是简单的加工,而是凝结着高度智慧的研发孵化。
蛇口戏剧节把有限的资金投入、无限的试验空间、满满的热情诚意,用来支持具备专业素养、奇妙构思但缺少机会的年轻创作者。这样的“孵化”,与“蛇口精神”一脉相承。希望有一天,它也能结出硕果,为其他戏剧节提供借鉴乃至标准。
供图/蛇口戏剧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