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图：蓝小姐和黄小姐
终于，武汉开始逐步解封了。
春天，确定是一步一步要来了。
上次我们写了几部关于武汉的电影和小说，有过千名读者点名要看池莉的《来来往往》，是啊，提起武汉，又怎么能绕过这部重要的作品呢？
《来来往往》小说最初写于1997年，发表在《十月》杂志1997年第2期，篇幅不长。后来池莉再次修改、完善，几个月之后，形成了11万多字的小长篇。
小说一经问世，电视剧《来来往往》就马上开拍了，就像现在影视圈追捧网文大IP,上世纪九十年代的影视圈追捧的是各类小说家们，走红的都市文学的女作家们池莉、张欣那时就是影视剧行业的大拿，大把人捧着钱守在门口等她们写出作品。
所以当时这部《来来往往》的卡司阵容也可谓强大，导演田迪，在美国学过十年电影艺术。
而一众主演濮存昕、吕丽萍和许晴，在当时都是大热演员。濮存昕已经是人艺的台柱子，吕丽萍自从《编辑部故事》之后，百花、金鸡、飞天都拿过了；而许晴也已经有代表作傍身，《东边日出西边雨》让她提名了金鹰奖视后。
阵容强还是其次，这部剧造成轰动最主要的原因是题材和故事。
上世纪九十年代，“婚外恋”还是一个十分暧昧又严肃的字眼。
暧昧在于，它很神秘，人人都想窥得它的样子；严肃又在于，它像是一个爆雷，只要爆了，就会引发一系列山呼海啸，属于人生履历表上的重大问题。
而这部《来来往往》就把婚外恋这件事摊开了、揉碎了、放大了，拍给大家看。
但是，要说它只是讲婚外恋也不尽然，在恋情之外，它还讲了很多其他的东西，那是需要拥有一定的年龄和阅历才看得见的东西。
我初次看这部电视剧还是上初中的年纪，当时只记得镜头大胆开放，令人脸红心跳；后来上了大学偶然瞟过几眼，又沉醉于许晴和濮存昕的甜蜜爱情。
而现在，再次回看，则又咂摸出了别样的滋味。
人到中年的境遇，那些时代赋予的深深的烙印，那些沮丧、无奈、无力、纠缠，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那些一地鸡毛的细碎，那些没有答案的问题，那些骤然消逝又深深眷恋的感觉……
相信再过十年再看一遍，还会有另一番感觉。一部电视剧能常看常新，也算是经典之作了吧……
二十年后再看这部电视剧，我首先把它当成了一部喜剧片。
可不是么？片中那些荒诞的台词，那些久远又鲜明的年代感，真是让人哭笑不得。更可笑的是，那些台词可都是当年最真实的写照。
比如，七十年代医院里都流行甩手操，号称甩一甩就能把疾病甩走。甩手时底盘要稳，脚下有根。
老人家甩着甩着体力不支晕倒了，医生是这么进行救治的：
医生要给小康伟业割阑尾，术前沟通是这么说的：
那怎么办，您就赶紧给它消灭掉呗……
当然最有意思的还是濮存昕和吕丽萍谈恋爱那几集。各位九零后小朋友，都没见过恋爱还有这样谈的吧？
吕丽萍真是演活了一个根正苗红的女干部，见面总是忘不了要帮男朋友加强政治学习，一脸正气大义凛然。濮存昕那无辜的小眼神也是让我看一次笑一次……
几个镜头也充分体现出了康伟业这个人物的特点，说起来，是个老实孩子老好人，但其实出身低，没背景，又自恃清高，爱看书，喜欢文艺，生活环境憋闷压抑，又自尊又自卑，是典型的中国好男人。
不得不说，濮存昕在人艺话剧舞台上磨练出的演技也是堪称教科书级。从一开始对吕丽萍不喜欢，不情不愿地和她约会，到后来真正要确定关系了，还演出了一副慷慨就死的悲壮感，各种小表情也是笑死……
虽然整部电视剧的前半部分都弥漫着一股略为压抑的味道，为数不多的幽默镜头大部分都在濮存昕身上。
有时候他帅得一塌糊涂，有时候又冒出一点油腻猥琐来。
比如，你见过霸道总裁这样打喷嚏吗？真是一点偶像包袱都没有啊……
《来来往往》是以康伟业的成长为切入点展开故事的，年龄跨度大，心路历程复杂，所以男主角几乎就是定海神针，男主角稳了，片子就稳了一大半。
而濮存昕真的不负众望，从一开始在肉联厂里郁郁不得志的小青年，到后来成为商场大老板，推杯换盏，游走、逢迎、意气风发，他的神态、眼神、语气做派都有了本质的变化。
在和老婆闹离婚的时候，那种焦躁、愤怒、困兽一般的烦乱，也被他演得精彩万分，一个小动作，进门，扔包，解扣子，松衣服，活脱脱一个哑剧小品啊，这面试题目我给一百分。
濮存昕演这部戏的时候，也是他年华最盛的时候，44岁，经验和颜值正是最高峰，除了气质不太像地道的武汉男人之外，他什么都很好，而他也凭借这部剧，成了名副其实的全民偶像，“少奶杀手”，万千女性心中的择偶标准，这当然有赖于他和许晴那段激情四射的爱情故事，但更多的是在于，他作为演员本身散发出的魅力。
一个好演员，演什么像什么，全情投入，认真演绎，不辜负角色，观众便也不辜负你。
濮存昕有点像戏痴，现在也会在镜头面前抱怨没人找他拍戏，好在，没有人找他拍戏，他就回归话剧舞台，走艺术片路线，这么多年来，濮存昕演过的角色，那可真是没有一个重样的啊……
《来来往往》都是现场收音的，没有后期配音，演员的表演和台词功力一眼便可分晓。我认为实力最强的就是濮存昕和吕丽萍两口子，演技没得说，台词字正腔圆掷地有声，对戏对得十分爽；
相较之下，两位美女许晴和李小冉就弱了一些。
但拍电视剧也是非常玄妙的一件事，大红靠运，演得好不见得口碑好，最重要还是看角色讨不讨喜。
整个电视剧里，没人记得大婆吕丽萍的精彩表演，反而让许晴这个“最美小三”成了一代人念念不忘的回忆。
吕丽萍演的老婆段莉娜着实不是个有吸引力的女人，讲真，我作为女人都对她提不起好感。
大概因为是高干子弟的缘故，她的自我好像被格式化了，人的那部分占得非常少，谈恋爱时她就爱板着一张教导员的脸，结了婚更是无趣，老公送香水送胸罩，不仅不领情，还要大骂几句伤风败俗。
在这种情况下，也是蛮同情康伟业，原著小说中康伟业有过一段自白：
“我读的是男中，一进初中就搞文化大革命，后来知青下放，在农村呆了四年，没有路子上大学，招工回城，谁想到会被分配到这个厂？我们车间只有男人和冷冻猪肉。”
一直没尝到女人滋味的康伟业，遇到许晴扮演的林珠，可不就是久旱逢甘霖了吗？
而电视剧中，林珠的每次出场，都是极具女人味的形象，娇媚万分，又有着都市女郎的潇洒，令人过目不忘，怪不得康伟业眼神都发直。
家里有个不谙风情、不谈艺术的过于正派的老婆，现在碰上一个要你主动亲吻手背的魅力女郎，还出口就能吟诗作对，懂得品尝红酒，也能和你聊“买得文君酒，才寻司马琴”，这怎么不让男人心荡神移。
红颜知己，红袖添香，软玉温香抱满怀，这多多少少是所有在压抑婚姻中的中年男人都做过的美梦呢？
最关键的是，这个梦中情人又铆足了劲追求自己，明示暗示都有了，各种火辣挑拨的语言，各种制造出来的独处机会，各种电话诉衷情，这可真是美梦中的美梦了，梦里已经分不清东南西北中……
在一连串的气氛烘托，撩拨心绪之后，男人和情人终于在思念中见了面。
许晴和濮存昕这一段激情四射的演出，是整个电视剧中最刺激的场面，一路无言，但两个人都在熊熊燃烧。
这一段激情又浪漫的婚外恋，也许就是康伟业一生中最值得回忆的时刻，倾其所有的爱，疯狂的表达，万分的喜悦，就像他在飞机上想的那样：“这就对了，年轻时所有错过的、错失的东西，我现在都要找回来。”
所有描写婚外恋的影视剧中，“小三”是个需要拿捏分寸的角色，因为大众唾弃她，伦理容不下她，道德将要审判她，但《来来往往》却是一个异类。
不仅因为表现手法上的开放、大胆、电光火石，更因为许晴塑造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小三形象。
许晴漂亮、妩媚、风情万种，更罕见的是，她还那么酷，受过高等教育，对爱情主动，从不扭捏作态，想爱就爱，不爱就走，最后也没有落得什么悲惨的下场，真活脱脱一个潇洒如风。
当然，基于道德伦理，以上说的也许并不是一个女孩的优点，我们此处不讨论道德问题，只讲一讲人物塑造，讲一讲为什么当了第三者的许晴仍旧不招人烦呢？
根据剧中的信息，我们知道林珠是新时代的大学生，专业是英语，毕业后进入外企，还特别牛，动不动就能把老板炒了。
她和康伟业有着截然不同的成长环境和人生理念，她崇尚自由，从不委屈自己，要用爱解决一切，不喜欢被形式束缚住，她的人生观和价值观放到现在也不过时。
为了符合这个形象，林珠的衣服也非常有特点。
电视剧中，林珠爱穿的衣服，是三宅一生，大家想一想，那是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啊，这个牌子几乎没什么知道，而她就穿起来了，可见许晴的品味，人家的衣服可真是真金白银买回来的。
最重要的是，她选择的是在中国销路最差的款式：无袖装，敢穿无袖装的女性都是对自己的身材相当自信的女人，手臂线条必须完美无缺，不能太柴，也不能太肥，只有许晴这种天生好身材的人人才能HOLD得住。
况且在九十年代，女性对露肉这件事还是遮遮掩掩的。
林珠喜欢穿无袖，一方面和性格相关，一方面也易于塑造一个在男性审美中有性吸引力的女性形象，毕竟，一个风情万种的情人，肯定不能太瘦嘛。
林珠饰演的小三跳出了一般意义上第三者的刻板印象，她没有太多对道德问题的考虑，只知道康伟业并不爱老婆，所以也没有展现出纠结和愧疚；
她没有明里暗里对康伟业吹枕头风，要他离婚，要一个名分，而是一遍遍地说有爱就够了。
她对待一切事物都用积极的方式，不沉湎于无意义的情绪，喜欢解决问题。
有一个场景印象特别深，康伟业为了顾及女儿，不愿意上法庭打离婚官司，他说：“我绝不可能做出伤害女儿的事。”
按照一般的套路，第三者一定会哭天抢地：“难道你就可以伤害我吗？”之类。
可林珠非常冷静：“你不试试，怎么知道一定是伤害她呢？”
林珠一直都有着现代女孩的爽快、果断，毫不拖泥带水，她要掌控自己的人生，她也做到了，但唯一让人看得憋屈的，就是她被康伟业金屋藏娇。
在男女感情游戏里，一旦要进入婚姻模式，情况就朝着完全不利于女性的方向发展，于是，我们眼睁睁看着一朵新鲜带刺的骄傲玫瑰变成了枯萎的明日黄花。
甚至和大婆对峙时都有一句吓死人的台词冒了出来：
好在，编剧对林珠还是厚爱的，没有把她写成一个俗气的小三，一个只为了争男人争名分的女人。她想通了一切，又变回了那个走路带风的林珠，穿戴一新，收拾好心情，和情人吃了顿分手饭，然后卖了房子，拿钱走人。
所以，林珠成了最特别的一个第三者，她不仅被男观众深深爱着，他们都幻想着能遇到一个自己生命中的林珠；她同样被女观众喜欢着，她的服装，她的姿态，她对待爱情的方式，她的勇于追求，她的来去如风，她的勇敢和骄傲，她的自省与来去自由。
更有趣的是，她没有成为某种牺牲式的、献祭式的女人形象，林珠最后拿走了卖房子的钱，远赴澳大利亚开始新生活。这一举动给观众留下了巨大的想象和争论空间，直到现在，也是男说男有理，女说女有理。
所以，大家觉得呢？到底林珠该不该拿这四十万呢？

林珠的潇洒，对应的是老婆段莉娜的固守。
有时候真的气啊，明明自己又能赚钱，女儿也懂事，父母健在，家庭不差，为什么偏偏要守着一个没有感情的丈夫，守着一段枯槁如灰的婚姻？
后来想了想，婚姻大概是那个年代很多女人的信仰。
所以，我们也看到了某种恐怖的人生景象，当一个女人把全部的心思用在拴牢老公，用在稳固婚姻里时，当一个女人发了狠心“我死也不会离婚”时，是多么可怕又可怜。
她会胡思乱想钻牛角尖，老公买了块新手表就觉得家庭要亡。
她会不可理喻，发动周围的人开展一场声势浩大的人民运动，搞出一场又一场闹剧。
段莉娜婚姻出问题，妇联的同志们准备去管一管。这也是鲜明的时代特色吧。
她经常怒火攻心，总会说出恶言恶语，但伤害别人的同时也深深地伤了自己，形成了一个恶性循环。
她像所有的大婆一样，一定会到小三的家里宣誓主权，拿出一沓钱来让她远走高飞。而不知为何，每当看到这种桥段，反而会对原配产生深深的悲哀感……
古老年代里的台词现代妇女也在说，从前古老时代的老婆拼了命也要捆住老公，是旧时代女性自我保护的方式。
那时候女性一没有经济来源，二没有社会地位，三没有生存技能，一条命全靠老公养着，可不就要拿出九牛二虎之力保住这张饭票么？毕竟老公走了，命就丢了一大半。
可到了九十年代甚至现在，很多女性即便经济自立，但也时不时要拜一下“大婆教”，可能就是千年来的婚姻观念太根深蒂固了，女性们习惯了在老祖宗留下的金科玉律中生活，不太敢越雷池，也不知道雷池的另一端到底是什么样。
对于段莉娜来说，她的大半辈子就一直在这个金科玉律中打转悠，备受折磨。而当她真正下决心要和老公离婚，上了离婚法庭之后，她说了一句话：
原来这感觉那么舒服，应该早点来这儿。
是啊，原来你一直以来所惧怕的、逃避的东西也并没有那么可怕，原来生活不是非黑即白，原来换个方式也可以自由呼吸。
总之，没有什么是一定要固守的，如果真的有，那只有一条——好好爱自己。
最后，咱们要说一说康伟业这个可怜人儿。
是的，我觉得他也可怜，他不仅仅是个渣男而已，他的本意并非辜负原配，也绝非游戏人间。康伟业一心想做个好人，也一直努力在做，但他的感情悲剧是时代的产物，甚至是那个年代所有中年男人的彷徨和苦闷。
他的少年和青年时代，没有接受过正常的情感教育，他没有什么渠道去寻找爱情，毕竟“车间里除了男人就是冷冻猪肉”，他稀里糊涂就走入婚姻，却发现婚姻并不能带给自己快乐。
而人到中年之后，唯一一次的情感迸发，也要背着家庭和道德的枷锁，即使发动了全身之力，最后仍旧一败涂地。康伟业说“好像搔痒没搔对地方”。
他不甘心，仍旧要寻找下一个女孩，在潜意识里要对自己的青春年华有一个报复性补偿。他遇到了一个长得像初恋的女孩，然而时代巨变，他还留在传统的原地，可女孩们早就有了更新更宽阔的视野。
女孩穿着only的露脐装厚底鞋，去酒吧里喝洋酒，饭桌上讲荤段子，轻轻松松不以为然地接受了这段感情，还戏谑地称自己是“商品”。
这让康伟业心中残存的那一点点悸动和澎湃也化为乌有，不仅感叹，“时雨蓬毕竟太孩子气了”。
电视剧最后，导演用了一个很恰当的隐喻。康伟业想去看《泰坦尼克号》，却失落地得知三天前已经结束放映。
是啊，这不就是一个中年男人的悲剧么？他渴望真挚的情感，却总是寻而不得，他想拼命留住那些好时光，也终究是一去不复还。激情已经远航，空留一地鸡毛。
有什么办法呢？
我们总是错过那些应该珍惜的人，应该珍惜的时代，每次回想，也只剩怅然而已。
我想起了《来来往往》的结尾，在时代里游走的康伟业一夜未睡，他在思索：
“香港回归对股票会有怎样的影响呢？银行利率好像还要下调。眼下房地产与贷款是两块重头戏，只要戏唱得功夫到家，房地产也还是能挣大钱，贷款也不是贷不出大款子，就看你的本事了。
在不知不觉中，江水亮起来了，东方也亮起来了，几只早起的江鸥愉快地尖叫着划破了康伟业的思想。康伟业站起来，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驾上他的车，回到了他日常忙碌的生活中。
一九九七年四月十二日汉口
一九九八年二月十二日修改于汉口”
二十多年过去了，康伟业怎么样了？林珠又如何了？段莉娜变成了一个什么样的女人？池莉还会写《来来往往2》么？
不知道，只知道武汉终于从百年不遇的疫情里挺了过来，男男女女们惊魂未定，未来即将在我们面前展开，但将来我们会遇到什么，大家都不知道。
我只知道：1998年过去22年了，可是我仍然很怀念它。我们……确实是再也回不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