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
01
我曾经说过,麻雀只是天地间一种很普通的鸟儿。在我小的时候,我也觉得麻雀是很卑微、很麻烦的——把它叫麻雀,确实一点儿不假,它们是很麻烦的鸟儿。
今天我们开始讲万物平等,讲慈悲心肠,讲生态平衡,讲爱护野生动物,讲不再杀生。曾几何时,狼虫虎豹都是我们的死敌,那时我们丝毫大意不得,否则轻则折财免灾,重则性命不保。在大自然面前,我们还不能忘记另一条生存法则:弱肉强食!
新中国成立才72年,或者说改革开放才43年,我们其实已经把几千年的很多东西遗忘得差不多了。我们民族一直在经历的洗礼: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并且付出过惨痛代价,很多人已经一点儿记忆都没有了。我很怀疑,若干年后当我们再度遭遇豺狼虎豹的攻击时,会不会除了瑟瑟发抖,根本没有还手之力!这绝非危言耸听。汉族几千年在历史上多数时候不管是面对豺狼虎豹还是外来入侵,都是待宰羔羊——特别是在游牧民族面前,我们基本上就是被践踏与蹂躏的对象!我们后来之所以反败为胜,基本上是颠覆了过去的认知之后!试想,连鸡都不敢杀的人,你能指望他去杀敌吗?
据地方志记载,仅湖南上个世纪四十年代-五十年代这10年间,就有近2000人死于虎口,其中耒阳1952年有120人被老虎咬死,最厉害的是一天之内被老虎连吃32人!
当然,今天华南虎已经绝迹了,很多人就开始怀念起老虎来了,就像贾平凹《怀念狼》里的情景一样。
前几天我写了小时候我们捕捉秧鸡与斑鸠的往事,有人开始抗议,说我是残害野生动物,“不打自招”——我很想告诉他们:我所经历的,他们的父辈或爷爷辈大致都经历过,那时候确实没有保护野生动物的概念,并且是允许打猎的。甚至一度,“赶麻雀”也是“政治任务”,也是“除四害”——今天确实闻所未闻了。
说了这么多题外话,无非是想说,时代不同了。但是那些记忆,却一点儿没有褪色,甚至越到后来越鲜活!
02
我小时候,麻雀是很多的,他们经常与人类抢夺粮食,不管是地里的种子,还是禾苗的幼苗,或者未成熟的庄稼,都成为他们掠夺的对象。
麻雀的活动,往往是成群结队的,而且破坏性极强。如果没有专人看管,一个上午或下午,就可以让半分田颗粒无收。因此,大集体时,总有人专门看管庄稼,其中一项重要任务就是赶麻雀。
麻雀虽然胆小,但只要是群体活动,它们一般不大怕人。只有当人离它们很近时,或者拿泥土、石头、瓦块作势要打它们时,它们才“铺地”飞走。但过一会儿,它们又卷土重来了。
因此,我们小时候无论走到哪里,都能看到麻雀的身影,听到他们聒噪的声音。有时他们甚至会落到牛背上,猪圈里,毫不怯场。正因为如此,我们就开始了跟麻雀的“生死纠缠”。
小时候,我总是偏着头琢磨,怎样才能打下或捉到麻雀。偶尔也把麻雀关在屋子里,来它个“关门捉雀”。一般情况下,捉到的麻雀我们是不吃肉的,因为它太小了,只有一丁点儿肉。一般都是用绳子牵着玩,让它扑腾。玩够了,就把它放了;想玩时,再去捉,反正多的是!
03
麻雀的窝,有些做在柏树上,有些做在屋檐上。我们仔细观察着,等它们窝做好半月左右,就开始上树去掏鸟窝。这时鸟窝里一般已经有几个麻雀蛋了,我们会毫不犹豫拿回去煮了打牙祭。有时就刚好被回来的麻雀发现了,他们上下翻飞,叽叽喳喳叫骂,但我们一点儿都不怯场。它们便只得作罢,悻悻地非走了。
我们会架上高高的梯子,爬上房顶,沿着瓦沟掏麻雀窝。瓦房上的麻雀窝比较密集,有时在一座房子上可以掏到十几个麻雀窝,取来的麻雀蛋把几个口袋都装满了。那种满载而归的喜悦,至今还会偶尔出现在梦里。
我们当然也会捉到大窝的小麻雀,那些没长毛的,一般都会被炒来吃了;那些羽毛已经长齐全快要开始学飞的麻雀,我们就把它养起来,依然是我们的玩具。我们喂它们虫子与麦粒,看它们一天天长大,翅膀一天天长硬,然后牵着它们去野地里飞翔,听它们稚嫩地歌唱,确实有一种奇特的野趣。
有一年,一只麻雀练习飞翔时扑到了地面。我立即追过去,它还飞不大起来,直往灌木丛里躲。它当然不是我的对手,很快就被我捉住了。我用麻丝拴了它,整天与它腻歪在一起。渐渐地,它已经能牵在手里飞远一些了。我的顽劣也出来了,总是放了线,让它飞起来再跳将起来去拉线。结果有那么一次,我一放它就飞走了。我知道它飞不远的,就跟着追去。结果它落在了一株小柏树上,不断往上飞与跳,眼看就要脱离我的控制。我大急,立即向树上爬去。麻雀越飞越高,我也越爬越高,眼看就逮着它了。这时,柏树承受不住我的重压,向下弯曲下去,几乎离地就一两米了。我于是死死吊在柏树上,随着柏树像弹簧一样起伏,幅度非常大,有几次似乎脚尖都可以挨地了。时间一长,我体力不支,当柏树再次下弯时,我松开了它。结果身体失去了平衡,我掉在地上时右手臂脱臼了。我瞬间呆住了,大哭起来。父亲赶紧赶过来,背着我去看医生。
我清楚地记得,那个医生叫蒲卓茂,住在汇东号房,接骨斗榫很有名。蒲卓茂简单询问几句情况,然后摸摸我的手臂,趁我不留神猛地一扭。我痛得大叫一声,手臂就回位了。
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接骨医生的神奇,中医的神奇。不像今天,如果手臂脱臼了,不但要拍片,可能还需要打石膏——那时缠个简单的绷带就行了。
我三姑夫是个很威严的人,听说我因为麻雀摔伤了手,沉着脸问:“以后还妖圆(调皮)不?”我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心里暗骂:“该死的麻雀!”
两个星期以后,我又开始活蹦乱跳了,又开始漫山遍野抓麻雀、掏鸟窝了,早把手脱臼的事忘在爪哇国去了!
童年就是这样,总是不长记性的!
04
我上小学的时候,不知道是在哪一册,学了篇课文叫《麻雀》,忽然震撼住了,开始对麻雀有了恻隐之心。那篇课文写一只小麻雀掉在地上,在猎狗面前楚楚可怜,老麻雀勇敢地挡在猎狗面前,连猎狗也后退了两步。结尾是作者喝退了猎狗,带着它离开了。
我那时不知道这是写母爱的力量,只惊奇于老麻雀的勇敢,也不知道这是屠格涅夫《猎人笔记》里的一则。万物有灵,实际上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有感觉的了。更想不到的是,动不动就要找人决斗的屠格涅夫,竟然这样侠骨柔肠!
多年以后,我又读到了高尔基的《麻雀》,那只老麻雀再三叮嘱小麻雀不要乱来,但小麻雀却不肯定,终于有一天落在了一只凶猛的猫面前,差点儿成为了猫的美味。关键时刻,老麻雀救了他,但自己尾巴上的羽毛却被猫咬掉了。
这一次,我深刻地感受到了母爱的力量——哪怕是面对失去生命的危险,母亲们依然毅然决然保护着孩子——连麻雀也不例外。而这时,我母亲已经离开我们多年了。她在生的时候,有着种种的缺点,令有些人厌烦,但对于她的孩子,她却从来没有吝啬去保护他们!
今夜,我在写麻雀的时候,再次颤栗于万物有灵,颤栗于母爱的伟大,颤栗于作家的天性善良与柔软。联想到白天跟某些人关于莫言的争论,他们总觉得莫言在取悦于某种势力,在遵循西方的某些标准,实际上莫言只是在遵循自己的内心,遵循对人类的愚昧、自私、偏执、残忍的揭露与反思,为什么很多人就读不明白呢?联想到今天我们依然不断看到偏执与戾气带来的严重社会后果,是不是该拷问灵魂,什么时候才能真正觉醒,不为偏执与愚昧买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