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大江著《米芾鉴真——〈多景楼诗帖〉辩伪兼米书研究》
上海:百家出版社2008年1月 16开平装一册 278页 38元
米芾行书《多景楼诗册》一名《多景楼诗帖》(以下简称《多景楼》),吴湖帆旧藏,今藏上海博物馆(以下简称上博本)。原为手卷,大约在晚明时期改裱为册页,含题跋共十五开,纵31.2厘米,横53.1厘米。每行二、三字或一字,共计四十一行,但册中并无米芾名款印章。根据册中有关题跋和印鉴可知,约历经南宋、明、清权贵、鉴藏名家和清宫内府等递藏,《石渠宝笈》诸编未著录。但经吴其贞《书画记》、卞永誉《式古堂书画汇考》、顾复《平生壮观》、安岐《墨缘汇观》、吴荣光《辛丑销夏录》、吴湖帆《吴氏书画记》等著录。吴湖帆于一九四五年重金购藏(具体金额不详),吴氏之前藏家为著名收藏家邵松年之子邵福瀛(字海父)。
《多景楼诗册》局部(吴湖帆旧藏,今藏上海博物馆)
《多景楼》墨迹传世有两本,一为上博本;一为叶恭绰藏本,后赠于侄子兼养子叶公超,今藏美国旧金山亚洲艺术博物馆,亦称叶公超本。叶藏本今已被学界认为是伪本(底本或为上博本),且册中印鉴和题跋皆伪。而上博本最早却被叶恭绰认为是伪本:“闻邵某家亦有此帖,且诋余者为伪。余求得其摄影对勘,则笔势蹇乱,迥非一手。”(叶著《矩园余墨》)陈定山晚年在台湾亦云:“昔年曾在吴氏梅景书屋见之,字差小,不真。”(蔡崇名著《宋四家书法析论》,台湾华正书局1992年)陈说“字差小”,或是与真迹有差距之义。徐邦达《古书画过眼要录》中有云:“此书未记年月,以书体论,矫健老横,应是晚年之笔。”但非常奇怪的是:1985年中国古代书画鉴定小组(“七人小组”)在上博进行鉴定时,却没有对《多景楼》作过鉴定!颇令人匪夷所思。
1981年7月,上海的过大江先生在《书法研究》第六期上,发表了《从米书特色看〈多景楼诗〉的真伪》一文,文中认为上博本《多景楼》是伪作。文章发表后,过先生又分别给徐邦达、史树青、傅申三人写信,向他们请教有关上博本《多景楼》真伪问题。史回信中曰“疑为伪迹”;傅回信中言“叶氏本必伪,吴氏本从记忆中,亦似伪迹”。徐回复中有云:“书不甚佳,其病在工具。”“全篇未大低落,只某些字有失处。”“不得以小眚而即全盘否定之。”曹宝麟在《中国书法全集·米芾卷》(荣宝斋出版社1992年)中有云:“本诗用笔结字稍有失懈处,若以《虹县诗》比较,目为赝作。然老气横秋,苍经之至,何物小子,克臻此境?其衰飒之意,正晚于《虹县》之证。”虽然怀疑可能是赝作,但仍有些模棱两可。上海王乃栋在《〈多景楼诗〉的书写时间和书写者略说》(见王著《中国书画分类鉴定图说》,上海书店出版社2006年)一文中认为:“《多景楼诗》是否米芾手书,的确是值得怀疑的。”他认为此作或许是米芾幼子米友知(又名米尹知)的“替父代笔”。上博书画部主任单国霖在《米芾〈多景楼诗〉册考辨》一文中,力鉴上博本《多景楼》是真迹:“米芾书《多景楼诗》册,时年五十岁,已是书法风格‘自成一家’,臻于淳熟神化的境地。”但“时年五十岁”之说,或是受册中有关题跋所“启发”。综上所述,上博本《多景楼》之真伪多有争议,并非是毫无疑义的米芾“真迹”。
“鼇”笔法错乱丑怪,尤其是最后一笔的上翘之“勾”
过大江在发表了《从米书特色看〈多景楼诗〉的真伪》一文,又继续对上博本《多景楼诗》进行了长达二十六年的研究,并于2008年自费出版了《米芾鉴真——〈多景楼诗帖〉辩伪兼米书研究》一书。他在竭泽而渔地收集传世米芾书法墨迹,以及法帖和碑刻拓本资料的基础上,列举《多景楼》全部九十四字中的五十七个单字,与公认的米芾传世真迹中的相关单字作一一比较和辨析。对五十七个单字,分别用了近四百个字或有关字构进行勘对。而有些没有相同单字的,则以相关的部首、字形作勘比。全书不在文献史料、收藏印鉴、递藏、题跋和著录等方面作过多“纠结”,而是借鉴笔迹鉴定学方面的原理进行鉴定,让“物证”(单字和结体)自己“说话”。既然古今多认为《多景楼》是米芾晚年之作,就重点与其晚年之作《虹县诗》(今藏日本东京国立博物馆)中有关单字作分析勘比。一个书法家早、中、晚期的书风或许会有某些不同和“变异”,但绝大多数时期的书写习惯和运笔特证,应该是有“基因”可寻的。
在米芾真迹中从未有如此“海”字写法,尤其是“每”字中一横
在五十七个单字辨析之后,其实《多景楼》的真伪已经有了结论。但作者再继续进行二十六则的综合辨析,它主要是对有关的书字结体进行“解剖”。如侧点、反捺、竖弯钩、走之底(平捺)、三点水、提手旁、广字头、木字头、雨字头、收笔之钩等等,以及诸多奇怪之笔、不合米书的笔顺、不合米书的结构等,几乎可以说是“显微镜下的笔迹鉴定”,让那些伪赝笔迹显形无遁,立辩真赝。作者说道:“但是笔法也是书法中为微妙、最难把握的部分,其辨析都是笔者仔细分析、反复研究、比较的结果,故读者在阅读、观看这一部分时,需要一点耐心,不能粗枝大叶。综合辨析在单字辨析的基础上,扩大了比较范围,采入了更多比较实例,使比较更具客观性、整体性、真实性。如辨析某一种点画或点画组合质量,便集中了《多景楼》中该点画或点画组合的全部或大部比较分析。综合作用十分明显,很多在单字辨析还无法判断的问题,一经综合,洞若观火,不辩自明。”(该书第9页)单字与笔法的综合研究,两相印证,从而使得真伪结论有一条非常完整的“证据链”。
原字应为“廷”,但此字不知何字?古字中亦未见有此字
《多景楼》中许多字出现了过多的“散锋”现象,即在书写时毛笔的锋颖散开而呈现丝线痕迹(类似“飞白”)。那是否如徐邦达所说“其病在工具”,即所用“劣笔”所致。但是,米芾是一个对笔、墨、纸非常讲究,而且近似苛刻的大书法家,不择笔而书的可能性几乎不成立。《虹县诗》中也有“散锋”和“枯笔”,但米芾在书写此卷时,是一次性蘸墨自信连写十字左右,在墨汁将尽时才出现的情况,这与《多景楼》完全不是同一种状态。像《多景楼》类似的情况,在米芾传世书迹中绝无仅有。而《多景楼》真可谓“丑不忍睹”,亦如台湾学者于长卿所言:“乃并米书的‘形’也掌握不住,以致写得恶形恶状,可厌之极。”(见《宋四家书法析论》)
“迢迢”误为“迮迮”?最后一笔“走”字底,犹如“死蛇”一般丑陋
作者最后得出结论:“《多景楼》不可能是米芾的真迹,而只能是赝品。它是一件部分出于模仿(看上去比较相似于米书者)、部分根据米芾笔意自由发挥(看上去多少有些相似于米书者)、部分毫无根据、向壁虚构(与米书毫不相似、毫无联系者)等三部分组成的凑合之作。”(该书142页)通过对《多景楼》诸多单字的个别和综合辨析,上述结论应该可以成立。本书不仅仅是一部《多景楼》辩伪和米书研究之著,而且还是一部研学米书字体结构的实用图典。米芾是中国书法史上的一座高峰,他将“二王”书法推向了一个全新的艺术境界。但米芾的伪赝之作难以计数,在“宋四家”中最多。
我读罢此书,不禁掩卷窃语:“当今有哪一个人,为了研究一件书法作品的真伪而用了近三十年时间?”上海有一些业余书法史研究者的学术水平,在某方面不输给那些专业人士。他们不为名利,不计得失,更没有所谓的学术“话语权”,却一直默默地坚持自己的独立研究,真令人由衷的敬佩和感谢。而像周道振、过大江等人就是其中的典型代表。但上博是一座“大庙”,吴湖帆又是一个“神牌”,而《多景楼》更是一件“国宝”,所以,又有谁会去倾听一个业余书法史研究者花费二十六年的研究观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