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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上午十点半,某星级酒店大堂内,气球高挂,彩带飞扬,百米红毯鲜花满地,高朋满座宾主尽欢。巨大横幅上写着“恭贺新人曹鼎业和许萌萌喜结良缘”。
“但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台下某角落里的史珊珊,盯着照片中缱绻相拥一脸陶醉的新人,许久,冷冷地吐出这么一句。
她眼神凄凄,眼角泛起一丝薄红。
此时距离婚礼正式开始大约还有十分钟。
依计划,她要等到司仪宣布新人交换戒指时冲上台,然后甩给曹鼎业一记响亮的耳光,骂他一声“混蛋”,再转身面向台下乌泱泱的众人,泪洒当场,揭露曹鼎业薄情寡信的真面目。痛诉他是如何欺骗自己的感情后,又对自己弃若敝履,甚至为了甩掉她骗她打掉了六个月大的孩子的……
尽管来前已经想得清清楚楚,事先准备好的台词也已背得滚瓜烂熟。可这一刻,面对这灿烂繁盛的大场面,史珊珊还是没由来地紧张起来。额间冒汗,手心发凉,脚底生寒,心跳得越来越快。
“不怕!稳住!”她十指紧攥,给自己打气,默念:“我是来赚钱的,赚钱的,赚钱的!就这么闹一下,就能有十万,傻子才不干!”
没错。史珊珊今儿不是来喝前男友曹鼎业的喜酒的,而是来砸场子……赚钱的。
只要她按约定行事,把婚礼给搅黄了,就有人给她十万!
找她做这件事的女人叫王霞,史珊珊并不认识。她于上周二忽然不远千里来到史珊珊所在的城市,找到她要跟她做一单“生意”——她希望史珊珊届时能混进曹鼎业的婚礼现场,自报身份,揭露曹鼎业薄情寡信、始乱终弃的真相,闹他个天翻地覆,把这婚礼变成一场笑话。
王霞约摸五十岁,眼角虽有略微细纹,却带着疏冷又倨傲的笑意,给人一种无法言喻的压迫感。
当时,史珊珊不知来人何意,但还是不由地一怔,本能地想要遮掩:“你怎么知道我曾经和曹鼎业谈过?我和他都分了小半年了,而且是和平分手的,现在他跟我之间没有半毛钱关系。我为什么要去破坏他婚礼?这对我有什么好处?你又是谁?为什么会找上我?”
女人早有准备,面对质疑也只浅浅一笑,随即从包里拿出一个厚厚的牛皮纸袋:“因为你需要钱,据我所知,你妈妈患了重病,你正在想法子给她筹手术费,对吧?这里有十万,你要是答应,这钱就是你的。你不放心的话,我可以先支付一半的钱。”
而后,女人的目光毫不掩饰地落在了史珊珊的小腹上,眼神复杂,饱含深意。
就是那一眼,如针刺般扎疼了她,使她下意识地抬手覆上了自己那曾经高高隆起、现已变得平坦干瘪的小腹。
2
史珊珊的腹中,曾孕育过一个孩子,是曹鼎业的,且因胎儿蓬勃生长,使得她的肚子膨隆到了一定高度。
流产后,那被撑到薄如蝉翼的肚皮松垮下来之后,虽渐渐缩瘪回去,但却留下了难以磨灭的皮肤纤维被撕裂的银白色花纹,以及那若隐若现、似有若无的或真实或虚幻的……痛感。
“你说你们是和平分手,骗谁呢?”女人轻笑,“你为了曹鼎业耽误了你四年的大好年华不说,还在你怀孕六个月的时候骗你堕胎,说什么事业不顺,时机不成熟……其实就是攀上了高枝儿,想甩了你。而你呢,听信了他的鬼话,认为他真的是在为你们的未来考虑,乖乖做了人流……你前脚刚出手术室,他后脚就和别人约会去了。这要是换别人早就举刀子跟他同归于尽,你倒好,就这么咽下了。姑娘,真不是我说你,你也太好欺负了……”
记忆裹挟着强烈的痛感侵袭而来,瞬间就让史珊珊湿了眼眶。
她和曹鼎业是在网上相识的,之后异地恋四年,本以为会收获真爱,没想到却是一场恶梦。她永远忘不了他在恋爱之初以及变心之后那两张截然不同的面孔:爱你时把你捧在手心为你遮风挡雨,不爱时将你踩在脚下恨不能生剥活剐。
但那时,史珊珊没有闹,理智告诉她:事情已经到了那地步,闹也于事无补,他不会因为她的闹回心转意,再说就算他愿意复合,她也接受不了他那样的渣男,还不如早认清早放手早好。
她要及时止损,放空自己,愈疗养身,攒好力气重新出发。
可现在不一样了,有人给她钱,买她去闹,就算不是为了给自己讨公道,她也没有理由不答应。反正她生活的城市离他十万八千里,只要她稍作遮掩,就算被拍了视频放在网上也没人认得出她来。
何况王霞为表诚意愿意预付一半的钱,还都是现金。赚他人的钱,出自己的气,天下还有比这更便宜的事吗?
“口说无凭,”王霞补充,“我要你提供你们热恋时的照片和聊天记录,以及后来他哄骗你流产的证据。这些东西没有,一切都白搭。红口白牙的谁信你?有的话,全都打印出来,照片也洗出来,到那天全揣包里带上。”
别说,这些东西史珊珊都有。和曹鼎业分手后她换了手机,那些照片视频和聊天记录都在旧手机上,她都没删。
至于王霞为什么要做这件事,史珊珊也懒得去深究,反正她作为被渣男伤害过的前任,手刃渣男天经地义、有理有据。大不了到时候被保安轰出去,何足畏惧?
作恶的人都不怕丢脸,她一个受害者怕什么?
但有一点史珊珊也跟王霞说得很清楚,她可以按她说的去闹,但不保证一定能搅黄他们的婚礼。万一许家心胸豁达,信奉有容乃大,证据摆在眼前也能装聋作哑,硬着头皮也要把婚礼进行下去,她也没招。到时候王霞不能以此为由拒绝支付尾款。
“放心吧姑娘!”王霞斜睨了她一眼:“这点钱我还是给得起的。倒是你,到时候可千万别掉链子啊!”
3
掉链子是不可能的,她只是……有点紧张而已。为了不让人看出来,她戴了墨镜口罩,还特意把长发披散下来,亲妈见了都认不出。
因为许家有钱,除了亲友还有不少生意上的朋友,朋友拖家带口的,谁认识谁啊。所以她为了方便上台,在婚礼即将开始,宾客入座的前一刻挑了个靠前的位置。
两分钟后,浪漫悠扬的《婚礼进行曲》在金碧辉煌灯光璀璨的大厅内响起。所有人的目光顺着台上的那一束聚光灯落在了西装笔挺的司仪身上。
司仪清了清嗓子,开始了他冗长的废话:“在这个特殊又隆重的日子里……”
史珊珊隔着墨镜看着台上那一男一女,听着渣男情深意浓的表白,不禁心中冷笑。世间虚伪之徒个个舌灿莲花,扮演着最深情的人,干着最卑鄙的事。可是又有几人生了火眼金睛能一眼看穿那覆在人皮之下的一张张丑恶的嘴脸呢?
想到此,史珊珊心中三分悲凉七分痛楚,她默默地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白酒,一饮而尽。烈酒入喉,如一线火星直烧到肺腑,呛得她当场飙泪。恰此时正好到了台上新人互换戒指的时候,史珊珊当机立断,拎起塞满了照片和纸质聊天截图的包站起身,一个箭步冲至台上。
“曹鼎业!你这个王八蛋!”伴着一声尖锐的嘶吼,一个重重的巴掌从天而降落在了曹鼎业的脸上。
如果可以,她真想再给他一记托马斯回旋当胸踹。
现场一片哗然,包括司仪和工作人员在内的所有人都懵了逼,个个张大了嘴巴。新娘甚至直接吓得尖叫起来。
曹鼎业更是一脸见了鬼表情。
“曹鼎业!你这个负心汉!你对我做过什么都忘了吗?你害得我那么惨,自己却在这里结婚。你的良心都被狗吃了吗?”
若无那一杯度数极高的白酒,史珊珊未必能及时挤出这么多泪来。这一刻,在烈酒的助力下,她胸中怨气奔涌,脑中火光冲天。曾被理智摁压下去的那滔天的愤恨与天大的委屈都于这一刻全都释放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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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鼎业的表情好似打翻了调色盘,精彩纷呈。他惊惧得浑身战栗,语无伦次:“你你你是疯了吗?你来干什么?”说着求救似的看向工作人员,“我……我不认识她!把她赶出去。”
“不认识我?”史珊珊大笑,“曹鼎业,你睁开你的狗眼好好看看我!我们同居了四年,你敢说你不认识我?就在半年前,我还被你哄骗着打了一胎,你现在说你不认识我?”
史珊珊面向大众,伸手直指曹鼎业:“这个人,薄情寡信,始乱终弃,为了甩掉我,逼我打掉孩子……”
“啊——”台下嘘声一片。
曹鼎业再也忍不住,等不来保安竟急得亲自上手要把史珊珊扭送下去。
史珊珊怎么可能被她拿捏住,这等情况之下,无数双眼睛盯着,她量他也不能拿她怎么样。
“保安!保安呢!怎么还不来?把这个疯女人我赶出去!”新娘大叫。
这倒颇让史珊珊感到有些意外,换任何女人,这等情况下也一定想听到真相的。
倒是新娘的爸爸沉着脸发话了:“你让她说。”
声音不是很大,但却透着威严。
于是,婚礼现场变成了人伦法庭,宾客们不等开席就被喂了一肚子狗血。
史珊珊声泪俱下地控诉完了一切,呼啦扯开包,里面是满满一包照片和打印好的聊天记录,当然,涉及到她个人信息的地方和她的面部都做了处理。
她抓了一大把,向台下撒去。再抓一把,再撒。再抓再撒……像在给这个男人撒纸钱,撒骨灰。
好一场婚礼!好一场属于她自己的祭奠。
祭奠她那死去的爱情和死去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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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台下的人还不太好意思俯身去捡,可当越来越多的人对着手里的东西露出波云诡谲的表情,其他人再也按捺不住。
有的悄悄用脚勾一张到跟前,假装去系鞋带,神不知鬼不觉捡起来一张。
有的指派孩子:“去,捡几张来给妈妈瞧瞧。”
有的则对那些不堪入目的照片不甚感兴趣,往手持打印纸的人跟前凑:“哎哟,这上面写的什么?是真的还是伪造的啊?”
“不会吧,真的逼人家姑娘打胎啊?真够没人性的。你说老许聪明一世,怎么找了这么个人渣女婿?”
那人对他咳嗽一声,提醒他小点声儿,然后用手挡住嘴,小声道:“听说是萌萌非要嫁给这男的的,爱得死去活来。老许这人你还不知道么?就是个女儿奴,根本拗不过她。这男的一看就巧舌如簧,会哄。估计他跟他前女友的事,萌萌也知道。要不然刚才怎么想叫保安把人赶走呢?”
“天哪!这可真是……怎么说好呢?孩子还是不能太惯着了,这孩子都让老许给宠坏了。”
“主要还是没有亲妈教。要不是当年王霞跟人跑了,这丫头也不会是现在这个性子。我听说她妈这些年一直想挽回和这闺女的关系,可这丫头倔得很,根本不认她。”
“也不能怪孩子。当年老许事业不好,破了产,王霞就跑了。那会儿萌萌才几岁。现在孩子大了,都管别人叫了十几年的妈了,她再想认回女儿,怎么可能呢?”
史珊珊撒完最后一摞证据,终于心满意足地笑了。那是一种心中恶气尽吐的快意和满足,是对渣男终于露出真面目无处遁形的嘲笑与讥讽。
而后,她掠过呆若木鸡的新人,抓耳挠腮不知如何应对的司仪和工作人员,个个大口嚼着惊天大瓜努力消化的宾客,顺着那刚刚走过一对满怀憧憬的璧人的红毯,一路走向酒店的大门。
在即将从众人眼前消失时,曹鼎业撵上了她。他一把拽住史珊珊的胳膊,目眦欲裂:“你就这么恨我?非要置我于死地?你到底怎么想的?你早不闹晚不闹,非要这个时候来闹,你是存心要搞死我?”
然而刚刚释放的小宇宙的史珊珊此时浑身是胆,力大无穷,一个反手就把曹鼎业甩了个趔趄。随后一个明眸恶瞪,竟让曹鼎业不由得一愣,面露惧色。
再然后,她突地一声冷笑,说了一句话:“别想那么多,你都不配让我恨你,我就是来赚钱的。”
说完转身离去,留下面如死灰的曹鼎业,以及他身后那充满硝烟的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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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王霞按约定给史珊珊结了尾款,五万。她说:“你做得很好,超出了我的预期。十分好评。”
那天史珊珊从宾客的议论中已知道了王霞和许萌萌的关系,此时她随口提了一嘴,王霞也没再遮掩,苦笑一声:“当年是我不好,我贪慕虚荣,撇下他们父女走了。这孩子不认我,我不怪她,都是我不好……我自己抛夫弃女过,所以很怕报应到我孩子身上,总担心她将来被别人抛弃……这种想法你能理解吧?不瞒你说,她每谈一次恋爱,我就去偷偷调查男方。花钱我不怕,反正我也不缺钱,我年纪大了,拿着钱也没啥用,就想方方面面多补偿补偿女儿……“
“萌萌这丫头,心思单纯,很容易相信别人,有点恋爱脑。她爸宠她宠到没边儿,估计曹鼎业这事儿,她爸也是硬着头皮答应的。可是我不行啊,我既然知道这人不是个东西,就一定要阻止她。”
“萌萌恨透了我,根本不信我的话。她爸更是连见也不愿见我。我所有的联系方式都被他拉黑了。”王霞笑道,“这不,我就找上你了嘛!”
史珊珊听完,心中五味杂陈,许久才问:“那现在,事情闹成这样,他们还有可能在一起吗?”
“当然不可能了,他当初之所以会答应这门亲事,肯定是因为不知道曹鼎业的为人啊!姓曹的那么会演,加上萌萌铁了心要嫁人家,他也没办法。现在证据摆在眼前,所有人都知道曹鼎业是个渣男,他怎么可能再让萌萌掉进火坑呢?更别说他还是个生意人,要脸的。”
史珊珊嗯一声,心道,那就好,也算及时挽救了一个傻女人。
但转念一想,只要曹鼎业还活着,那就永远是个坑。今日许萌萌在坑底被人拽出,他日却不知是哪个倒霉蛋代替她掉进去。这世上永远不缺傻子,所以渣男贱女才那么多而且一个比一个活得滋润。
可是,管他呢!她毕竟不是救世主,她不过是一个好不容易从痛苦的深渊中挣扎上岸的人,自己能好好的就不错了。
而如愿以偿地揪出了自己"同类"的王霞,心满意足地拍了拍史珊珊的肩,似乎想再安慰她几句。
史珊珊笑道:“您不用开导我,真的,我去找曹鼎业,纯粹是看在钱的份儿上。以前我不跟他闹,是因为我的三观不同意我闹。后来答应你闹,纯粹是因为有利可图。总而言之,赚到钱,我很开心。”
说罢,两人会心一笑。
一切尽在不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