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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前490年的一天,吴王夫差宣布释放勾践回越,勾践先一怔、继长揖、后涕泪,缓步而心切地离开吴国。一头囚禁三年的猛虎重归山林。
勾践归国,发誓洗雪这奇耻大辱。他卧薪尝胆,广开言路,采取九项兴越灭吴计策,其中第四项据“吴王淫而好色,往献美女,其必受之”而制定。几经寻觅,终于在诸暨苎萝山找到盈盈而出的西施和郑旦。西施、郑旦虽超凡脱俗,但毕竟是乡野村女,与见多识广、雄才大略的夫差周旋应对,须会歌舞技艺、须懂宫廷礼仪,因而需先送她们到越都会稽(今绍兴)去培训学习。这些史事在《越绝书》《吴越春秋》《会稽记》等史册地志上多有反映,此不再引述。
东汉《吴越春秋》(徐天祐注本)书影,勾践在诸暨苎萝山找到西施、郑旦。
从诸暨到绍兴的行迹
西施、郑旦从诸暨到会稽(今绍兴)是走浦阳江水路,也即从诸暨通过浦阳江舟行到达会稽。
史载,从春秋时期开始,诸暨到会稽,会稽到姑苏(今苏州)就通江达海。这主要得益于浦阳江与山阴(今属绍兴)故水道的沟通。“山阴故水道,出东郭,从郡阳春,去县五十里。”这是《越绝书》卷八所载。山阴故水道在勾践之前已经形成,从山阴到固陵的水上通道主要在西鉴湖区域。
浦阳江改道以前与古运河、镜湖沟通,从山阴钱清入杭州湾地图(谭其骧主编《中国历史地图集》)。
现在的浦阳江从闻堰注入钱塘江,这是明代浦阳江下游大幅度人工改道所导致的,是浦阳江流向的转折性变化。约在明代成化年以前(1465年),浦阳江从浦江县发源,南北纵贯诸暨,经萧山临浦,注入山阴麻溪,再从钱清(今属绍兴)北向流入杭州湾。在浦阳江流到山阴区域时,与镜(鉴)湖融通,又与山阴故水道作了东西向的沟通,舟行向东可到达会稽都城,向西可到钱塘江畔的固陵(今西兴)。对浦阳江的前生今世了解以后,一些历史谜团就不难解开了。
上世纪复建的诸暨西施故里(唐代建有浣纱庙)。
西施、郑旦的家乡就在诸暨浦阳江(又名浣江)畔、苎萝山下,踏上船头从诸暨顺流而下到达萧山临浦,再转到山阴入会稽都城。关于浦阳江的航运情况,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卷八十九有载:诸暨浦阳江“自源徂流,凡百二十里始通舟楫”。唐诗人杜荀鹤《秋日泊浦江》:“一帆程歇九秋时,漠漠芦花拂浪飞。”南宋《嘉泰会稽志》卷十亦载:诸暨浦阳江,北入萧山县界胜二百石舟,萧山入山阴县界胜二百石舟,山阴之西小江(浦阳江下游)东自诸暨县界,胜五百石舟。这里的“石”是个容量单位,“一石”由“十斗”组成,“一斗”由“十升”组成。以宋代为例,“升”如盛米谷,约为一市斤多,如果这一容器以装水计,则为一公斤左右,故此“胜二百石舟”和“胜五百石舟”,其一艘船的载重在二千公斤至一万公斤之间。这是一个安全行船的约数,行船的实际载重,还受到潮信大小的影响。古代浦阳江的基本水运能力由此可知晓。
西施和郑旦的行迹有苎萝山、苎萝村、浣纱江、浣纱石、西施滩、鸬鹚湾村,还有范蠡岩、“浣纱”摩崖等,以上这些在汉唐史志中多有记述。
明朝所绘浣江(浦阳江)地图。
西施离开诸暨苎萝村后,沿着浦阳江向北逶迤行进,在沿岸又产生了西施湖、钱池(今属江藻)等古迹。而“钱池”的来历颇有些传神色彩,《孟子疏》云:西子舟行此处,人人欲睹西施芳容,为堵汹汹人潮,定下“须先输金钱一文”,然仍无济于事,导致“钱满水溢”。“钱池”地名由此而来。
南宋《嘉泰会稽志》卷四引经据典,对诸暨的“西施坊里”作了分析:诸暨“西施坊”“范邻坊”,“以西子所游处名,范蠡以近范蠡坛名”,这些命名是因为古迹尤著。卷十七又说了诸暨苎布与西施浣纱的关系:“苎之精者本出诸暨苎萝山,下有西子浣纱石,苎纱者于此浣之,以故,越苎最为得名。”
西施、郑旦一行从诸暨起程,因经过浦阳江中下游萧山临浦区域,后人在此建西施庙(南宋建立)纪念。又将原本没有山名的西施庙前的那座山,仿西施故乡名叫“苎萝山”。西施庙的和尚讲过庙宇来历:有一年,浦阳江发大水,从上游诸暨漂下来许多木头,其中一根漂到了萧山临浦搁住了,捞上来一看是段香樟木,上面竟刻着“西施”两个字。大家议论开了,说是上天叫西施娘娘到这里来食人间香火。于是请来了工匠,用这段香樟雕刻了供像,建立了西施庙。
从绍兴到苏州的通道
西施、郑旦从绍兴到苏州也是舟行,是从山阴故水道转钱塘江再转抵苏州。
西施、郑旦送达会稽(绍兴)后,勾践在会稽土城山建立了“美人宫”。《越绝书》有载:“美人宫,周五百九十步,陆门二,水门一。今北坛利丘土城,勾践所习教西施、郑旦宫台也。”在这里,她们学会了宫廷歌舞和应对礼节,费时整整三年。后人将土城山改名西施山以为纪念。袁宏道《西施山》云:“西施山,一抔土。不惜金作城,贮此如花女。越王跪进衣,夫人亲蹋土。买死倾城心,教作迷天舞。一舞金阊崩,再舞苏台折。槌山作馆娃,舞袖犹嫌窄。舞到夫差愁破时,越兵潜渡越来溪。”
在南宋及其以前,会稽县还在凤林乡设立“西施里”,在五云乡也设一个“西施里”,以“西施”之名冠名两个村里,可见西施在这里留下了很深的历史烙印。
明《苎萝西子志》中的浣纱溪、苎萝山、西施殿。
土城山就在山阴故水道边上,由此舟行向西,直到浙东运河的固陵码头,进入钱塘江,再转入古苕溪水域。桐乡濮绸、嘉兴范蠡湖、西施妆台等西施古迹的传说由此而来。宋代诗人张尧同诗:“少伯曾居此,螺纹吐彩丝。一奁秋镜好,犹可照诗人。”姚汉源《京杭运河史》第34页:“江南运河修建,大致自春秋后期的吴越控制时代开始。”
西施由越入吴路线示意图(选自《古往今来说西施》)。
当年越国到吴国的水路《越绝书》卷八也提到:“勾践将降,西至浙江,待诏入吴。”所云“浙江”即今钱塘江,勾践待在江边,听吴王号令再上船。《吴越春秋》卷七亦载:勾践五年(前492)五月,勾践入吴作人质,群臣送到钱塘江边固陵港口。固陵是越国在钱塘江畔的重要港口码头,从这里上船可抵苏州,也可以沿古苕溪,经嘉兴、湖州,到达太湖。吴越这些水路,吴振华《杭州古港史》有较详细的记载,如勾践三年(前494),越国水军由勾践亲率数百艘战船,从固陵出发,经钱塘江入苕溪迎战吴军等,此不展开。
从苏州泛太湖而去
苏州的西施古迹和传说飘洒一路,是“西施之路”重要部分,主要如下:
灵岩山,在苏州木渎镇,因盛产灵芝石,故名。山上西施古迹众多,山顶有琴台,传为西施操琴之所,琴台东为御花园,园中有吴王井、玩花池和玩月池等。据说当年西施在此临水照影,吴王替她理鬓戴花,因而吴王井又称西施井。唐伯虎《江南春》诗:“古人行处青苔冷,馆娃宫锁西施井。低头照井脱纱巾,惊看白发已如尘。”
李白《送祝八之江东,赋得浣纱石》。(《李太白全集》)书影。
馆娃宫相传是吴王夫差为取悦西施而建。吴人呼美女为娃。宋《越州图经》:“吴王以往,秘籍地而虚其下,西施辈行则有声,故名。”李白、白居易、范仲淹、高启、文徵明、唐寅等都曾在此寻觅西施芳踪,并留有美妙诗作。唐诗人李嘉祐《伤吴中》:“馆娃宫中春已归,阖闾城头莺已飞。复见花开人又老,横塘寂寂柳依依。忆昔吴王在宫阙,馆娃满眼看花发。”
鱼玄机《浣纱庙》诗。宋版《唐女郎鱼玄机诗》书影。
越来溪,传说西施在吴宫多年,焦虑苦思报效故国,忽一日,西施在吴王面前假装病痛,谎称要去太湖香山散心,又苦于陆路颠簸。于是夫差在馆娃宫前,朝香山射了一箭,叫军士百姓以行箭的路线开通到太湖的河道。后来越兵攻打吴国,从此河驾船包围吴都。宋《吴郡志》卷八载:“越来溪,在城东南,与石溯通。越兵自此溪入吴,故以名。”
馆娃宫中花满天,越来溪上千舟来。
山重水复“西施路”
越灭吴以后,西施随范蠡泛五湖而去,是“西施之路”山重水复又一程。
唐陆广微《吴地记》云:“西施亡吴国后,复归范蠡,同泛五湖而去。”五湖即太湖。明梁辰鱼《浣纱记》:范蠡挽携西施,捧着订亲信物——着一袭苎纱,驾一叶扁舟泛于五湖,任飘摇天南海西,不知所终。
再后来,范蠡携西施辗转到今山东定陶一带,在那里终成巨富陶朱公,开创了人生的另一段辉煌。
西施与范蠡的墓地是他们人生最后一站,也是“西施之路”的压轴之作。
嘉兴的“西施妆台”。
山东肥城、定陶,安徽涡阳,浙江桐庐,上海金山等地,都宣布发现了西施墓。西施墓地已令人眼花缭乱,但“范蠡考古”又来锦上添花。无锡最近发文声称,挖掘到“范蠡大墓”,还拿出种种“实锤”。如此,“西施之路”又添别样风韵。相较而言,山东肥城似更食人间烟火,将西施墓与范蠡墓相伴并列。诗人黄亚洲拜谒后,一掬深情:
腰身纤细的芳草萋萋的墓,被今人扩了三围
我看见了呼啦圈似的石砌墓圈一路
沿着政治
从越到吴,从吴到齐,从齐到陶,真是不易
当然,善终也不易
范蠡毕竟是个有情义的人
终于永远地靠着了范大夫,不再气喘与胸口痛
现在,他俩只相隔十几米
踉跄几步,就靠上了肩头
再不埋怨范蠡从诸暨苎萝村拔出一株绝世的花
再不要求香丘迁回浣江
尽管坟头上野葡萄藤缠绕,连头饰都有点扎手
中国第一美女,如今连墓碑也没安上
一座美人青冢不知蕴含多少传说,一条“西施之路”又在无限伸展。
显然,“西施之路”既是自然地理,也是人文地理,且地理方位非常清晰,可以分段阐述,第一段,最南诸暨,最北苏州,中经临浦、绍兴、桐乡、嘉兴、吴江、吴县,包括西施传说,也在这两极之内产生。第二段,从苏州、无锡到山东定陶,也即西施范蠡泛“五湖”而去以后,这一段生发出各种美妙传说。
经过千百年的积淀提炼,西施实际上形成一种吴越文化,当然也是中国传统文化的印迹。2021年出版的《浙江通志·人物传》(第4-5页)的西施和郑旦传略,总体处理得当。按照历代史书记述,为西施、郑旦列传,写明她们是诸暨苎萝山下人,这是敬畏历史的地域认同。
《浙江通志·人物传》第4-5页西施、郑旦人物传书影(2021年出版)。
《浙江通志·人物传》的写法有创新之处,说其“创新”,因为志书的体例是“述而不作”,但该志在传记中稍发议论,如点出了西施作为一种文化现象,并说除诸暨西施古迹外,萧山区也有。这样写出,似乎在平衡着什么。可见秉笔直书何其难!其实除诸暨以外,省内的西施古迹和传说就数绍兴和嘉兴为最多和古老,且在唐代以前就有记载。萧山仅西施庙在南宋出现,其他则是近期按需“附会组群”。德清、桐乡等地也有不少西施古迹和传说。以上所列出的都很容易查核。新的《浙江通志·人物传》倘能把省内靠谱、且古老的西施古迹一并点出,西施作为一种文化现象就更有代表性意义了。
由此我们不难发现,围绕西施、郑旦活动形成的“西施之路”,实际上是吴越历史文化的一种岁月凝结。倘能充分挖掘好这条底蕴深厚的人文之路,吴越大地又将增加一个新的闪光亮点。
(原标题《晚潮|西施之路,吴越文化的凝结》。编辑黄慧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