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记忆之上
-----《纸风筝》后记
文/子澈
1
三十多年前,离开唐河老家后,我和父母在高原上的一个山村居住。
那时,我每天到三里外的小镇上学。那段路,来来回回走,走了九年。
离家几百米,要经过山坡下一个废弃的采砂场。那时,采沙场已被改为菜地。里侧靠山的土崖之下,留有一个采砂洞,洞口被荒草遮掩着。听父亲说,当年采砂时,从那个洞里挖出几大筐“龙骨”。我家的抽屉里也藏有圆圆的巴掌大的一块,也说不清它是野兽身上那个部位的骨头。经过几千万年甚至上亿年的修炼,它已变成珍贵的化石。用小刀从“龙骨”上刮下一些白色的粉末,能止血,可替代云南白药。若干年后,我意识到,应该寻找权威机构鉴定那些骨头。也许,它们是恐龙的化石呢。
再往前走,要路过一段几十米长的石崖。石崖下有一眼泉水,泉水旺,汇成一股小溪常年流淌。大路外侧是陡坡,坡面上长着酸枣、马茹子等一些灌木和各类野花。从春末开始,坡面上开始花团锦簇。有蓝色、白色、粉色、红色、黄色、紫色的各类野花,争相斗艳。天气晴朗时,这些艳丽的野花能招引来大群蝴蝶。有些蝴蝶是灰白色,翅膀上布满黑色的格子,而有的则印着浅黑色的斑点,通体清淡素雅。有些蝴蝶是乳黄色,指甲盖般大小,飞行速度缓慢,可以轻而易举抓到。蝴蝶中最美丽的是红蝴蝶。这类蝴蝶有核桃般大小,翅膀是鲜红色,上面印着黑斑点,或黑色的条纹。红蝴蝶体格健壮,飞行速度极快,且警惕性高,反应灵敏。当你悄悄靠近它,想要抓住它的那一瞬间,它会突然从花朵上一闪翅膀飞起来,快速移动到远处,留下你独自怅然失落。
走过石崖右转,是一处废弃的矿井。坡顶有一间孤零零的绞车房。西侧是一座矸石山,紧挨矸石山的是一大堆渣煤,有几千吨吧?堆在那里像一座小山。当时渣煤无人购买,被矿上丢弃。住在附近的孩子,每到周末会提着篮子到渣煤堆上捡拾煤块。每年冬季,那堆渣煤的底部会自燃,有时能燃烧一个多月,从煤堆顶部不断冒出灰白色的烟雾。
绞车房前的坡道上铺着枕木钢轨,坡道底下靠山一侧有五间瓦房,正前方是一座结构庞大的澡堂,澡堂后面是锅炉房。在我上小学一、二年级的时候,那座矿井还未停产。每逢周六,我和其他几个矿工子弟会相跟着到澡堂洗澡。管理澡堂的师傅认识我们这些小孩,会悄悄打开门,放我们进去。
进了澡堂,眼前是一个宽敞的大厅,也作更衣间,靠墙根摆着一排存放衣物的木柜。大厅后墙上有一个小门洞,进了门洞,就到了里间洗澡的地方。有两个水池子,小水池有一间房子那么大,大水池有三间房子那么大。我和几个伙伴一直在小水池子洗澡。先拔开凉水管出水,把池子冲洗一遍。然后把地漏堵住,再拔开热水管放水。等池里的水集到一尺多深,把阀门关紧。然后,一群小孩兴奋地脱光衣服,跳进水池里美滋滋地泡澡。后来煤矿停产,那个澡堂被拆掉了,留下一片废墟。
澡堂门口靠山一侧,是煤矿黑漆漆的井口。父亲说过,矿井的主井洞有十几里深,两侧还有数不清的小井洞,它们都盘踞在大山的底部。在我的心里,感觉那个井洞即恐怖而又神秘莫测。
再往前走,要路过一条小河,河面上有一座石桥。这条小河曾经是孩子们的天堂。小河有三米多宽,水深的地方有一米多深,水流湍急的地方仅有几十公分深浅。河水里有一群群的小鱼。有鲫鱼、鲤鱼、老爬鱼、马口鱼,大的有一二两重。河底的石块下面,有数不清的螃蟹。水流清澈的时候,可以看见螃蟹在水底游走。小河的岸边长满马莲、水芹菜、灯蒲草。灯蒲草的顶部长有蜡烛般的果实,灰褐色,圆圆的,摘下来握在手里像柔软平滑的绒布。有一群群蜻蜓,鼓动着透明的翅膀,直升机一般在水面上巡游飞行,忽而在水草的顶部盘旋降落,落点精确,动作优雅。
过了桥,去往学校的道路有两条。一条是顺着大路走,经过矿部大院,再经过一片种植麻子的田地,从小镇西头进街,然后到达学校。另一条路是小路。先顺着河边朝东走,然后往北,从矿部大院东侧的一条小路上绕到学校的后墙外面,然后从土墙上的一个豁口处翻墙跳进校园里。
胆小的学生一般选择走大路。胆大的学生一般选择走小路。走小路时,要经过矿部大院东侧墙外的一座房子。那里,曾经是煤矿的停尸房。当时,每隔一两年,那座煤矿会出一次大的事故。一旦有矿工受伤后死亡,矿上就安排人员,在那座房子前面搭起灵棚,停放尸首。大人们常说,那座房子看着不起眼,其实阴气很重。于是,上学的孩子,每到上学校时,大人们都不忘叮嘱一句:要走大路啊,别走小路,别让鬼魂缠上!
那条路,我走来走去,走了九年,一直从童年走到少年时代。我也曾无数次走过那条小路,从来没见过孤魂野鬼。
不去学校时,我会经常坐在门前的石凳上发呆。左后方是朝阳升起的地方,右前方是夕阳落山的地方。雨后天晴的傍晚,经常可以看见天空上绚丽的火烧云。院子背后是一座座大山。院子前方也是一座座连绵的大山。它们遮挡人的视线,也会阻隔外面世界的风雨,维系山村的宁静。
连阴雨季到来了。雨一下就是十天半月,山村弥漫在雨雾中。几只羽毛湿淋淋的麻雀会在屋檐下避雨,不时膨起羽毛,抖落身上的雨滴。有个头肥硕的蚯蚓从地下钻出来透气,在地面上蠕动,成了一群公鸡母鸡争相啄食的美味。有成片的木耳从潮湿的树皮上探出头来,它们吸饱水分,晶莹剔透。
雨季一过,秋天来了。几场浓霜过后,秋风一吹,枯黄的树叶天女散花般坠落。接着,起北风了,冬天来了,山村被严寒冻得漆黑。树枝树干是黑色的,枯草是黑灰色的,人的脸是黑红色的。下雪了,一团团一簇簇的雪花飘落下来,落在山坡上,窑背上,房顶上,树枝上,木栅栏上,玉米杆上,猪圈的石头围墙上,通往村外的泥路上,把山村压得更低。抬眼望去,山村周围黑色、灰色、白色对比鲜明,成了一幅泼墨山水画作。小河结冰了,不断膨胀身体,在河滩里凝结出几丈宽的冰面。寒风呼啸在每个夜晚,大地万物沉寂。
过了正月,天气转暖。积雪消融,河水解冻。到了二月下旬,角落里的残雪被春日的暖风吹化。进入三月,绿草冒芽,桃花、梨花、杏花争相盛开,山村周围陷入花的海洋。蛰伏一冬的村民手持农具,赶着耕牛,又开始到田地里耕作。
由此,世界又展开新的一个轮回。
2
三十年过去了,记忆是那样顽强。许多平日里很少想起的事物,下笔时竟然会历历在目,洪流般喷涌而出。我想,在我大脑的某个区域,一直给童年少年时代的生活留着位置。
除了美好的人和美好的事物,我还会想起儿时见到的许多丑陋的人和丑陋的事物,不过暂时它们不会走进我的诗句。遗忘一些人和一些事情,这似乎意味着是对它们的惩罚。上述文字中,我记住了“龙骨”的神秘,泉水的清澈,蝴蝶的艳丽,矿井的幽深,小河的富裕,灯蒲草的亭亭玉立。甚至,我记住了那座停尸房给人带来的恐惧。终于,我发现:人的一生想记住些什么,或者想遗忘些什么,是有选择性的。
除了山村生活,我也时常回忆在唐河的生活,想起故乡的一些人和事。许多年以后,那些记忆早已扭曲变形,面目全非,当我找到它们的时候,感到陌生和惊讶,仿佛遇见一个多年不见的旧友。然而,仔细打量,会一点点发现它们的身上刻印着时代的印记。与陕北不同,印象中的故乡是贫穷的、寂寞的、萧条的、破败的、使人黯然伤神的。在我成年之后,曾多次回乡探亲,所见所闻,又加深了这些印象。我所看见的是多么让人心碎的场景,以及充满悲剧命运色彩的乡亲。所以,描写在唐河生活的诗歌,我无法让文字轻灵、飘逸、清淡。面对现实,一个写作者是何等渺小,他只能写出一些文字,使后人见证一个时代中一个地域的某些生存真相。
诗歌写作,向前看,是探索与构建。向后看,是一个不断寻找记忆和经验的过程。贾宝泉说,童年和故乡是作家的“零公里处”。那么追根溯源,记忆和经验的起点存在于一个人的童年和故乡生活——那是一个写作者根系发轫的地方。
3
诗歌写作对我来说是艰难的。于坚说:“诗是不知道的,诗是在路上的。他指出:诗人应该“永远面对一片荒野”,“在智慧和语言的荒原上行走”。他也指出:“诗歌有修辞的难度,技巧的难度,结构的难度”,但“最大的难度,真正的难度是创造的难度”。诗歌是“文学中的文学”,是“文学王冠上的宝石”。诗歌应该最为强烈地表现出先锋性、探索性和创造性,能够引领文学的发展。我热爱诗歌,但我知道我的诗艺依然粗糙,我仍在诗歌王国的门口踯躅。因而,我更愿意找到建立在记忆和经验基础上的写作。期待在“向后看”的过程中,建立自己的诗歌领地。
经验存身于记忆中。许多经验在起初发生时,琐碎凌乱,毫无头绪,庸俗平常。它们在记忆中沉淀,发酵,慢慢地丢掉云遮雾罩的外衣,身影愈来愈清晰。这时,写作者会看见在原有经验之上的一个崭新的,具有隐喻功能和象征意义的经验。这种被记忆加工提炼过的经验,逐渐具有了庸常生活的神性。
多少年来,我一直是一个思维简单的人。因为简单,而拒绝认同意义的隐晦,复杂,盘根错节。因而,我不愿写那些需要强大想象力做支撑的诗歌。反之,我更愿意回过头,去探索记忆中留存的那些经验和细节。审视这些经验和细节在社会学、哲学层面上存在的意义。同时,用它们支撑诗歌的物质外壳,而不至于让诗句虚无缥缈。
面对自己的生命过程,面对庞大的记忆,我的诗歌写作往往在迷茫中徘徊停滞。在记忆之上提取生活的神性,依然那么艰难。
2015年11月30日
曾庆鹏,笔名子澈,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富县作协主席。曾在《星星》《参花》《散文选刊》《延安文学》《西北文学》等杂志发表诗歌、散文、小说。散文《高原的遐想》入选《2015年中国最美的散文》。已出版现代诗集《黑树林》《纸风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