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首次进入本专栏写作以来的一本多人作品合集,所涉作者绝大部分都是文坛甚至也是社会知名度最低的。开篇作如此陈述丝毫没有半点不尊或不屑之意,而只是在客观地陈述一个事实并为何以选择这本合集作为本文讨论的对象作点铺垫。
这本名为《劳动者的星辰》的散文合集由北京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的张慧瑜老师选辑而成,收入集子中的14则散文均出自一个名为皮村文学小组的九位成员之手,而这个皮村则位于北京的东五环之外,早些年这里大抵可算是北京的东郊,现在已不至于那么边缘了吧。在这九位作者中,我惟一知其名且应该还有一些社会知名度的当是一位名叫范雨素的女性。这位来自湖北襄阳在北京做育儿嫂的家政女工,五年前的4月24日在一个题为“正午故事”的微信公众号上贴出了一则题为《我是范雨素》的散文后,立即在网络上遭遇热捧,不到24小时的时间就引来了10万 的点击。
而从张慧瑜老师为这本散文集中所作的“序”中,我还知道了在这个皮村还有一个工友之家,一些住在皮村或皮村附近的工友们在城里工作,业余从事文学写作,每个周末他们都会相聚在工友之家,一起讨论文学和写作相关的话题。有老朋友离开,也有新朋友加入,即便很久不见,也会时常通过微信联系。说实话,张老师在“序”中披露的这种情景真的让我感到一些温馨与感动。如果没有这些默默无闻的文学爱好者与读者,还真是很难想象我们这些以文学为职业者的职业意义与价值了。
就是带着这种一半是感动、一半是好奇的心态,我进入了对《劳动者的星辰》的阅读。收入这本集子中九位作者的14篇散文,从取材上看,他们的目光及笔力所至大抵不外乎两大类型:一是带有明显的“自传”或“自传片断”痕迹;一是写自己身边熟悉的人,或是自己亲人、或是自己的工友、邻里之类。《我是范雨素》这篇明显带有自叙传色彩的作品在网络上火了之后,范氏收入这本集子中的《大哥哥的梦想》即将笔墨转向自己的大哥。这位大哥也是一个有趣有故事的人,做文学家的梦碎后,又想当造飞机的发明家。这第二个梦显然比文学家梦更难实现。梦碎,本是一桩辛酸的、苦涩的事儿,但在范雨素笔下却不无灵动的美感,更有一种生活磨砺的悲壮。郭福来有三篇作品被收入集中,《三个人,一棵树,四十年》同样带有明显的自叙传色彩,但《工棚记狗》与《工棚记鼠》这两则近乎小品的文字则转向记录打工生活中工友们业余时间的欢乐与寂寞,一条小野狗给工友们带来的快乐不难想象,但一只闯进工棚的小老鼠竟也会成为伴随着工友们打发工余时间的“他者”,这着实有些出人之意外,可谁又能否认这其中多少也含有一丝淡淡的心酸呢?有“流量女王”之誉的李若进入集子中的《穷孩子的学费》和《红薯粉条》,一则记录自己儿时因交不起学费而失学的苦涩,一则表现自己12岁时帮父母做红薯粉条贴补生活的艰难。当过兵、复员后种过地的徐克铎在自己的《媒人段钢嘴》中,或许有他在生活中的所闻所见,但虚构成份显然不少,一个“乱点鸳鸯谱”的乡村媒人形象被塑造得活色生香。李文丽的《高楼之下》虽是以保姆的视角呈现的都市中产阶层的生活及保姆与雇主间的界限,但难得的是我们从中还能读出她对家政劳动特殊性的某种思考。至于施洪丽、苑伟、王成秀和万华山等人的作品各自所表现的生活虽不尽完全相同,但基本视角与叙事方法也大抵如此。
透过以上对这些故事的大致复述与概括,再进一步观察还可以发现如下两个共同的鲜明特点:一是他们的生活面与生活视野虽不能谓其为宽,但对自己拥有的那“一亩三分地”则是十分的熟悉,且还夹杂着种种复杂的情愫,在爱之中也不乏种种微妙的悸动;二是他们在表现这些生活时大抵取一种原生态的呈现,因而出现在他们笔下的现实就是本文标题所用的那一组形容词:活脱脱、毛绒绒、鲜扑扑的,不事修饰中依然有一种肌理清晰的质感。
或许有人会说,这些都未必是真正意义上的文学。对此,我当然不能苟同。我也承认这样的文字的确可能还经不住多看,或者说还不够耐看,但这样的文字不时又足以触动我们心灵中最柔软的那块地方,令人为之喜为之忧为之乐为之愁为之酸为之痛,而这样一种心动感在我们阅读一些文字虽很漂亮、叙事也很讲究的所谓“真正的文学”时却未必能够获得。
由此想到前一段本人有幸在评审第八届鲁迅文学奖短篇小说时,有机会集中阅读了近四年问世的近300篇短篇小说参评作品。就我本人阅读体会而言,近四年我们的短篇小说创作的确还是取得了明显的成就,不仅出现了一批年轻或比较年轻的作家,而且其创作在对现实生活敏锐的捕捉及个性的艺术呈现方面都做出了新的探索与贡献,展示出某种生命活力及艺术感染力;但也确有一些作品其艺术表现力不能谓之不娴熟,只是阅读下来总感觉其表现的内容还是表浅浮泛了一些,少了那么点足以能够拨动心弦的力量。
上述两种阅读感受的如此反差不能不让我想到一个老生常谈的命题,即文学与生活。我这里当然无意纠缠于文学创作源于生活高于生活这类抽象的文学原理性命题,而只是想从上述不尽相同的阅读感受中概要地检讨一下在具体的文学创作活动中,一是我们需要的究竟是什么样的生活?二是怎样表现你欲表现的生活?三是具体到每一位写作者,最擅长,或者最适合你的又是什么?
关于第一个问题。只要是一个身心健全的人,时时刻刻都必然置身于具体的生活之中,无非是有的你更熟悉有的你会稍感陌生;有的能够引起你的关注有的则视而不见;有的会引发你的思考有的你则完全无感……在这样双双的比较中,前者无疑是文学创作所需要的;如果你更希望选择后者,那当然需要通过做不同的功课将陌生的转化为熟悉的、将视而不见者提升为关注者、将完全无感者纳入思考的范围。换言之,也就是只有那些自己熟悉的、关注的、有所思的生活才是有资格进入文学创作的生活。
关于第二个问题。即便是面对自己熟悉的、关注的、有所思考的生活,也还有一个如何呈现、怎样表现的问题,也就是说要为那样一堆生活素材匹配上相应合体的且还是自己所能驾驭的艺术表现形式。
关于第三个问题。我只相信有个性鲜明的作家而不太相信有真正意义上的“全能型”作家,因此,正确认识你自己最擅长干什么,当是成就一部优秀作品的最后一步。
如果这样的梳理大体不谬或者说还有一定道理的话,回过头来再看拙文前面提到的有关两种不同阅读感受或许就能有所心得。对出现在《劳动者的星辰》中的那些作者而言,其作品中那种活脱脱、毛绒绒、鲜扑扑的质感恰是他们创作中最宝贵的特质,至于还不够耐看的原因则在于他们毕竟只是业余创作,而且还是在头顶着巨大生存压力条件下的业余创作,这就很是可贵的了。对他们而言,首先需要的是生活得更好,其他都是第二位的。而对那些已进入“鲁奖”申报层级的作家而言,首先需要解决与提升的或许更在于第一个层级的问题,在个人生活相对无忧甚至已然抵达“小康”的位置上,比之于“怎么写”,“写什么”的问题或许更加突出,需要进一步努力的或许更是表现生活的浓度与理解生活的深度。
当然,对写作者“指点江山”的姿态本身就有点可笑,本人本文也绝无意如此,而只是因为最近的集中阅读触发了这样一些未必准确的感慨,遂留此存档、贻笑大方而已。
作者:潘凯雄
编辑:郭超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