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期,《隐入尘烟》破圈,票房过亿。无论是剧情,还是画面、音乐,都非常的美,经得起大银幕看,经得起感动。
《隐入尘烟》,李睿珺执导,武仁林、海清领衔主演,属于剧情片。该片的故事背景是甘肃张掖高台县的农村。高台县,那是河西走廊中部的咽喉,南北向控制着河西走廊,东边是巴丹吉林沙漠,西边是巍峨的祁连山脉。这里的农村,一辈子与沙尘作伴,向面朝土地背朝天的大自然汲取食物,吃的、喝的、住的,都是就地取材,应季耕作。这里多少年来,那里一直种植的还是小麦、玉米、胡麻、洋芋、豌豆、扁豆、大麦和高粱等粮食、油料和经济作物。有的地方还可以种西瓜和甜瓜,现在好多大棚里,瓜果蔬菜一年四季都不缺的。
至于这部影片里,到底是过度悲情?还是平铺直叙平平无奇?取决于导演内心要表达什么。在我看来,这是浓缩了十多年前,甚至七八九十年代,甘肃农村的两个最最基层中年农民的身影,而这些身影,在我这个八零后的童年里,都或多或少的出现过。一方水土,一段故事,两个主人公,浓缩地呈现出了一部分最基层农民的内心世界,由于自身性格、家庭关系造就了他们尴尬的人际关系和无奈的现实困境。
“对镰刀,麦子能说个啥?对啄它的麻雀儿,麦子它能说个啥?对磨,麦子它能说个啥?被当成种子,麦子又能说个啥?”……
要我说,对如今萧条的没落的电影行业,麦子能说个啥?
对所谓那些动辄百万千万要价的明星演员,麦子能说个啥?
对所谓集体沉默的那些影评人们,麦子能说个啥?
不说啥,看《隐入尘烟》有感,就说说我家的故事吧。
《隐入尘烟》剧照,图片来自网络,如有侵权,告知作者删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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场景一:我见过类似的人
这部影片里有印象的那些人,在我小时候的那些个村上,都或多或少的见过。
比如,河畔街上抱着尿素袋卖了四十年葵花籽的黑老汉;黄吕村贫困户哑巴姨一家;南关十字的傻子德海;新堡子镇上的有神经问题的叫花子张老二;十百户常年生病的郭老汉……
还有人走茶凉,老人去世后着急收回土地的郭某镇领导;刻薄寡恩爱占便宜的王大妈;爱嚼舌头爱骂街的窦婶儿;近亲结婚,四个孩子三个有问题,爱偷个玉米顺个瓜的周宝儿一家……
许许多多的生活在最基层的老农民,都在我身边出现过。这些人不管哪一位,周围的村民见了要么拿他开个涮儿,要么嫌弃地瞥上一眼,躲得远远的,像极了曹贵英坐在大渠上,被村民嫌弃的样子。如果一个残疾的妇女,还不能生小孩,在那个年代,就是电影里演的情况,没有放大悲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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场景二:我经历过的农作
我生活在甘肃黄土高原的会宁,被所谓的联合国评为最不适宜人类居住的地方之一。高山梯田,风吹满山黄土沙尘,十年九旱靠天吃饭。
至于犁地、播种、灌水、锄草、割麦、拉麦垛、碾场、扬场、装袋、运输、招待碾场人……这些农活,都是那个年代,当地农民的日常,是我童年的回忆,都是亲身经历,只不过这些不是十年前,而是二十年前的八九十年代。
甘肃的山地梯田,在那个年代,只有驴子拉犁来耕地,有条件的架两头驴,家里只有一头驴,一般找邻居借一头,两头驴耕地快,驴也轻松一点,借完了还的时候,一般会给拉几困草料当作感谢。
一块田,要播种前,都是先用架子车拉农家肥到地里,再搞两袋化肥撒开,然后才套上毛驴犁地。我那时候太小,只能在前头牵着驴笼头带路,外爷在后面扶着犁,拿着皮鞭吆喝着,偶尔抽两下走得慢的那头。我老是担心皮鞭头会不会扫到自己。几亩地下来,驴累的呼哧呼哧的,我也累得不想动弹。播种小麦的时候,前面两个人拉着播种机,后面一个人扶着播种机,相对简单,播完后再套上驴子,站在后面的耙上,一个人很快就操作完成了。而播种玉米的时候,就只能是人工一颗一颗地点到地里,一边点,一边用脚压实,非常的费工费时。这时候也没我啥事了,于是常常带着弟弟妹妹跑到旁边沟渠里玩去了,外爷也不训不管,就这样任由我度过快乐的春天。
用驴或者骡子耕地,图片来自网络,如有侵权,告知作者删除
场景三:拉麦垛碾大场
暑假的时候,就到了拉麦垛碾场的时候了。至于之前的收割麦子,也没有我们小孩什么事。因为那些锋利的镰刀,是不允许让小孩动的,只有上了初中的娃才能很好地掌握割麦技巧。
拉麦垛的时候,那个年代用的还是木架子车,一车装80垛,靠的是技术和捆扎技术;一车60垛是大部分人的水平,一车40垛,就是为我这样的小屁孩准备的。我的任务就是带着弟弟妹妹,架子车前套个骡子,装40垛麦子拉走。从麦子地到大队的碾麦场,大约四里地,那时候觉得这条路好远好远,走起来好累好累。
所有的麦子拉到大队碾场上,麦穗朝里,杆子朝外,圆形摞起来,一层又一层的,直到堆成一个谷仓形状的大大的麦垛,过上几天,待到队上大部分人家的麦子都到了,由村支书排位,一家挨着一家开始碾麦脱粒。那个时候,会连着好几天都是大晴天,冷不丁也能遇上雷阵雨,谁家要是遇上,只能算是倒霉,没有赔偿,靠天吃饭的年代。
别人家碾场,我都懒得去,没吃没喝的,没意思,只有自家开始碾场了,我就有事安排。一大早,帮工的邻居们,先从大麦垛上一垛一垛地扔下来,然后用架子车、人抱、叉子等方式,将麦垛运到碾场中心,解开捆扎,一圈一圈的摊开,直到自家的麦子都铺在了场地上。这个时候差不多接近中午了,需要的就是火辣辣的太阳和时间,暴晒2个小时,麦粒和杆子更容易脱落,蹲在旁边,都能听到麦子啪啪的爆裂声。大人们则集中到阴凉处,由我拿出家里的大饼、西瓜、大葱这些干粮,分发给邻居们,然后提着暖水瓶,一个一个的给倒到自带的茶杯里,那时候的茶杯,大部分是自家的搪瓷缸子,有条件吃过罐头的瓶子,都是奢侈品。浓浓的茶汤,就着胡麻油烙的大饼,再来一口白嫩白嫩的大葱,一口红艳艳的大西瓜,就是幸福满满的一顿午餐,吃完了就地一躺,迷瞪个把小时。
该拖拉机登场了。拖拉机的上一代,还是驴子套着大小头石轱辘碾。到九十年代初,单缸的拖拉机绝对是大队上的新宠。拖拉机套上石轱辘,有讲究有碾法的一圈又一圈碾过摊开的麦子。经过碾压、翻动、再碾压、再翻动,如此反复几次,直到有经验的外爷叫停。于是,大伙儿齐上,挑开麦秆,收拢麦粒,这时已是接近傍晚,天也不太热,再没有电风扇清选的时候,就只能等风来。
扬场,就是用木锨铲起麦粒麸皮小秸秆的混合物,扬到天空,用自然风或者电风扇,借助地球重力,将不同重量的麦粒和麸皮秸秆等分开,如此反复多次,直到麦粒干净。然后装袋,装车,拉回家。
摊场,图片来自网络,如有侵权,告知作者删除
扬场,图片来自网络,如有侵权,告知作者删除
翻场,图片来自网络,如有侵权,告知作者删除
碾场,图片来自网络,如有侵权,告知作者删除
碾场,图片来自网络,如有侵权,告知作者删除
场景四:碾场的时候,我的任务
我那时候干啥呢?我有重要的任务,不是挑麦垛,不是扬场,也不是装袋背麦子。而是做饭。做二三十人的那种饭:甘肃凉面。
第一步,和面。手摇小压面机真是个好东西,省了我很多力。没有压面机的时代,全靠一长长的擀面杖,农村那种超大的案板上,需要四到五张面片,才能刚刚够那么多人吃。
吭哧吭哧压了好多把面条后,大锅柴火灶烧水,下面,捞出来撒上胡麻葱花油,凉凉打散堆放起来。下完面的面汤里,加入西红柿、青菜、打入几个蛋花,调好味做成卤子,放凉备用。
别人家的晚餐配菜是啥我不太清楚,不过我们家有的是各种菜,因为勤劳的外婆种了好多好多的蔬菜,西红柿、黄瓜、水萝卜、芹菜、洋蒜、辣椒、大葱、韭菜……黄瓜与水萝卜凉拌,芹菜与粉条凉拌,凉拌扁豆芽,洋蒜辣椒炒个封缸肉,韭菜炒个鸡蛋。封缸肉就是头一年腊月时炒制腌制的肉,甘肃人最是清楚,这样的肉,封在大缸里,放在阴凉的地方,够一家人吃上一年,拿出来回锅炒一下,超级的下饭。
晚上八九点,拉着麦子到家的家人们和邻居们陆续进门,卸完麦袋子,打身上的尘土麦尘,然后洗脸洗手。这时候的大人们,脸上的笑容那是自发式的,丰收的喜悦的笑容,这个时候,也是这些庄稼人最快乐最幸福的时候,吃起饭来,现在的人们根本无法想象他们的食量。凉面本来就蓬松,一碗的量也不大,浆水面也容易消化。最能吃的憨憨叔,凉面吃16碗,最少的庄稼人也吃上个七八碗。十一二岁的我,也能吃个六大碗。干拌素凉面,干拌肉凉面,蛋汤凉面,自选。
手摇压面机,图片来自网络,如有侵权,告知作者删除
手擀面,,图片来自网络,如有侵权,告知作者删除
洋蒜炒肉炒鸡蛋
烤洋芋
凉拌扁豆芽
很遗憾,家里不做凉面好久了,竟然没有一张照片,只要拿浆水面给大家看了
案子上擀面,炉子上熬茶
封缸肉
辣子炒肉
场景五:胡基盖房,椽头夯墙
马有铁砌墙盖房的场景,全神贯注,动作一气呵成。这样的农活,我也能,因为我干过。
会宁的胡基房,和高台那边的还不一样。黄土高原不缺的就是黄土,黄湿土洒上水备用。平地放好方形胡基木框,撒干土利于脱模,三锨湿黄土,提起石头平夯三下夯实,光脚丫在四角踩实,脚后跟踢开木框活口,掰开木框,侧身扶起夯好的胡基方块,双手掌心夹起胡基,放在固定的位置,所有动作一气呵成,中间不做停留。一层一层的胡基留缝错位摞在一起,成行成排,靠自然力量风干,作为盖房的土砖。(胡基,方言就是土坯,胡者,从西域传来的叫胡;基者,盖房砌墙基础材料土坯)
用胡基砌的房子,墙的里外都用酸泥裹墙。所谓酸泥,就是黄土加水和成泥,在泥里添加进麦子壳和短秸秆,这样的泥不裂缝,不脱落,结实耐用。孩子们最喜欢谁家盖房上大梁,因为上梁是要看日子的,选个良辰吉日,上梁,放鞭炮,撒分元儿和糖果,这个时候,院子里盼了一上午的孩子们最是开心,鞋丢了衣服破了,都不管,只要能抢到一分二分五分的小钱币,抢到最爱吃的糖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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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胡基的工具,图片来自网络,如有侵权,告知作者删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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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的胡基房子
场景六:我家的果园
实话实话,到九十年代末,我们家在村上,已经算是富农阶层了。外婆外爷没有儿子,只有我母亲和我姨两个女儿。刚搬到新地方的时候,我父亲从几十里外的园艺场买来果树苗,种在队上刚推出来的梯田里,三五年后果树挂果,陆续就有了收成。
为什么搬家,因为在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外婆外爷没有儿子,只有我母亲和大姨,没少受刻薄亲戚们的白眼,被歧视了几十年,甚至在公社里干的累活,工分也被少记。曾经过继来的儿子,给照看着娶了媳妇,没过多久,各种原因吧,说过不到一起,卷铺盖走了人。外婆可怜的只能守着空荡荡的家流泪,挨骂受气,还要忍受歧视。据说如今这个儿子脑溢血瘫痪在床好多年,我也再没见过也没去看过。伤过外婆的人,也不会受我待见,估计也不待见我。
外婆外爷能吃苦,老姨老妈争气,86年毅然决然地搬家,离开了三百年祖辈生活的地方,搬到了120公里外的新地方,从会宁县的最南端,去了会宁县的最北端,远离亲戚堆,远离是非地。人挪活,从那以后,大姨争气考试分到了县城教书;父亲和母亲在园艺场上班;那片高原上,留下了外婆外爷和大姨他们勤劳的身影,有付出就有收获,收获的是希望,是幸福以及收获的儿孙满堂,儿孙孝顺。与《隐入尘烟》的结尾完全相反。
到九七九八年,村里最大的果园就在我家,果园加庄基地方圆5亩多地,每年的巴梨、红富士、黄香蕉,还有印着福字的红富士,常常出现在几十公里外的县城富裕家庭的餐桌上。三个品种的樱桃,三个品种的大接杏,一棵李广杏,桑葚、扁桃、蟠桃、水蜜桃、脆桃应有尽有,西红柿、水萝卜、西瓜各种蔬菜瓜果只要在季的,都能吃到。我们姊妹几个的童年,就是在这样的果园里长大,从1986到2000,这都是勤劳的外婆外爷和大姨辛苦换来的。
我的家乡,截图来自网络,如有侵权,告知作者删除
曾经的家园(1986-2000属于我家)
外爷和大姨、和我的母亲
外婆和大姨,和我的母亲
我妹妹,就在大果园里
场景七:上学
母亲在九零年得了一场大病,脑瘤。那个时候的手术,是开颅手术,属于死里逃生,成功在天的病。感谢兰州陆军总院的医生,让我母亲活了下来。从那以后,母亲一直处于休养状态,身体虚弱,曾经为了查找病因,吃过的要都能拉几架子车那种。手术后无法干重活,每次流感她都躲不过,一只眼睛看不见,另一只眼睛视力很弱。家里所有的重活累活,都得父亲去干。就这样,在父亲的悉心照顾下,母亲健康的过了23年,直到2013年父亲过世。就这样,我接过了父亲的责任和嘱托,继续照顾母亲至今。
我的大姨,是小学数学老师,严厉、要强、心善,和善良的姨夫一起,在我母亲手术之后,带着我和弟弟妹妹三人,去了县城上学,这一带就是九年,我们三个每个人九年,直到一个个考上大学,兰州大学、清华大学、西北师范大学、昆明理工大学,到如今我们都四十岁了,老姨还在继续操心支持帮助着,照看我们的孩子,照顾年迈的外婆外爷。白银市的模范家庭,靠的是成绩下降时的操心,生病发烧时的担心,吃喝拉撒时的糟心,二十多年如一日得来的,靠的是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得来的,也是无法用那一本小小的证书所能承载下的。(顺便说一下,后天中秋节,我又要全家出动,去老姨家混一顿火锅吃了)
老姨如母,姨夫如父。
我的童年
外婆外爷的俩重孙女
外婆外爷的俩重孙女
外婆外爷的重孙女
后记:
后来,傻子德海被车撞了,浑身是血,活活流干的,走在了十多年前的夏天;卖葵花的黑老汉活了九十多,五年前我还在街上见过;97年以后再没见过张老二,自从我扔石头嘲笑过,被老娘一顿胖揍之后;哑巴姨据说去世了,走的时候不到五十;郭某镇的那个领导不知道还在不在岗位,反正我父亲去世后,地就被收走了,那是公家地,没有抚恤金(作为某种妥协,我被自愿放弃的),一句安慰的官话都没有……
老姨是个孝子。外婆和外爷身体硬朗,从会宁南乡到北乡,两个女儿不分家,一起生活了14年,养活了11口人的大家庭;跟着女儿到县城12年;跟着女儿外孙到宝鸡6年;又跟着女儿外孙到了西安。二老八十多岁,饮食清淡,走路从不用拐杖,每天最开心的就是和重孙子孙女儿斗斗嘴。
过去的,曾经的,都是生活的过往,收纳进岁月的锦囊里,随着某一个瞬间,某一个感动,打开来重温一番,不是沉浸在过去的悲欢离合,而是激励着我们向前看,迈开前行的脚步,幸福是要向前争取的。
一辈子太短,只争朝夕。
四世同堂
四世同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