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思琪
作为2022年国产剧开端的《开端》,似乎真的让我们看到了国剧一个新时代的开端。
这部十五集短剧,让我们看到了国产剧另一种想象的可能——全球范围内故事库枯竭后,走向复数的副本闯关故事,同时又在同题写作中给出了中式回答。
“无限流”,还是时间循环?
《开端》改编自晋江作者祈祷君的同名小说,讲述了游戏架构师肖鹤云和在校大学生李诗情在遭遇公交车爆炸后“死而复生”,于公交车出事的时间段内不断经历时间循环,从下车自救到打破隔阂并肩作战,努力阻止爆炸、寻找真相。与其说《开端》是一个“无限流”故事,毋宁说其故事类型是时间循环。
什么是“无限流”?
这或许是一些观众点开视频映入脑海的第一个问题。
倘若以中国“无限流”网文作为这一概念起源的话,这个设定通常指:主角进入神秘的“轮回空间”,前往电影、游戏、动漫和小说的副本世界完成任务、在轮回中冒险。后又衍生出几种不同的发展路径,或是将冒险的“副本”从照搬现成作品,转为借经典元素构建的原创性情节,或是将目标转为修补原副本世界中的遗憾;或是引入“本世界”与“轮回空间”并举,在由现实世界与副本世界共同组成的更大系统、更高维文明中去思考,思考意义、价值与存在。
如果从《无限恐怖》开启的“无限流”脉络来说,“无限流”的两个关键要素即是,带有一定程度“扮演”与游戏性质的冒险,以及与现实空间并存的游戏/轮回空间。融入流行的“大逃杀”元素后,“无限流”剧情在创作者与读者观众处形成了一种不成文的“默契”:管好自己,不要做英雄。“无限流”故事的可看性一定程度上是靠牺牲NPC型玩家支撑起来的——面目模糊的配角与龙套,或是实力不足或是运气不济,用他们的层层死亡下堆出这场游戏的残酷。无路可退的选择,你死我活的竞赛,严酷暴力的手段,猜忌丛生的关系……
于此,社会性的秩序约束一一失效,动物的本性是自保为上,利他的牺牲奉献通常是教训、而不再是教益。因而,进入游戏的主角往往有这种觉悟:管好自己,如果当英雄去拯救世界、或是做个“送人头”的好人,都不是效益最大化的选择。在这个意义上,日本的《弥留之国的爱丽丝》《杀戮都市》《欺诈游戏》《大逃杀》《要听神明的话》《赌博默示录》皆在此列。
回头来看《开端》,故事的设定是只要男女主共同沉睡,就会进入循环。男女主角共同进入循环,携手寻找45路公交车爆炸案的真凶。一次又一次,他们试图阻止爆炸案的发生,可随之而来的是一次又一次的爆炸,除了男女主,无人生还……如此努力,显然是在时间循环的故事脉络中:莫比乌斯环式循环,西西弗斯式宿命,能否在一次次的重置中打出一个happy ending?如欧美作品《土拨鼠之日》《忌日快乐》《明日边缘》《恐怖游轮》。
当然,欧美也有许多使用了类似的“死亡循环”或是“大逃杀”设定的作品,从电影《过关斩将(the running man)》到《楚门的世界》再到《饥饿游戏》,故事的高潮往往始于“欺骗”的残酷真相被戳穿、人们开始反抗,但这个“觉醒”完全是外部驱动的,即需要一个“他者”作为反抗的对象——极权统治和娱乐至死的“左”“右”掰手腕,讽刺极权统治“欺骗”的类型继承自《1984》,讽刺娱乐至死“欺骗”的类型则来源于《美丽新世界》。
然而,无论是奥威尔式的还是赫胥黎式的,与其说关心的是真相本身,不如说批判之剑指向的都是界面权力——在“未披露的故事”背后,那个决定人们可以看见什么、而不能看见什么的权力。与之不同的是,以《开端》为代表的想象力落地,其想象力是中国网生内容搭载的“芯”。
同题写作与中式语法:
社会派的群像科幻
无独有偶,《开端》的故事便被认为是套了一部2011年上映的电影《源代码》的壳子——故事起点与《源代码》撞了,《源代码》的设定是男主角科特不断地在一辆高速行驶的列车上惊醒,列车忽然发生爆炸,他的任务便是负责调查芝加哥火车爆炸案找到恐怖分子,并查出他的下一个目标。他被一次又一次地送上那辆高速列车,每次只有八分钟……而终点似乎也相似:需要找出藏匿于交通工具上的罪犯与炸弹。
但笔者认为与其讨论《开端》是否“借鉴”了这个设定,不如说《开端》像是同题作文,但给出了与其不同的答案解法。若对标日式“大逃杀”,这一故事类型设定之“卷”已进入为智斗而智斗的烧脑解谜向,游戏规则说明都可以有一本书的分量。对于阅片量丰富的观众来说,《开端》的意义并不在于其设定的机关精巧,而在于大量篇幅剧情对于各式角色的刻画当中——社会派的群像式科幻,比起“是什么”,故事对“如何是”和“为什么”的追问,对人性与动机的挖掘,才是《开端》精彩之处。
女主角李诗情是拖住整个循环的“理想主义”,她一次次地踏上45路公交车,她选择要解救公交车上无辜的乘客,故事的落点并不在于拆弹危机,在找到制弹人后更要阻止其引爆。
车上有众生相。男主角曾在无数次循环短暂地崩溃,他对女主角说,这些人“不值得”。这些没被给予时间循环机会的配角们,他们是在无数次循环中都选择“旁观”的看客、也是被怀疑的对象,但在偏见之下他们有各自的故事:西瓜大叔的故事是《西瓜瓤是干净的,人心也是干净的》;行李箱大叔的故事是《行李箱里是“家”》,“麻绳专挑细处断,噩运只找苦命人”,行李箱大叔想要见义勇为的原因是因为有奖金,而奖金可以换成女儿从未见识过的高级卫生巾与洗面奶,但他的毫不犹豫地出手相助几分是功利、几分是危机时刻下意识的正义?看起来很“危险”的黑衣男生,其实是一个爱猫的中二少年,他也是唯一一个选择相信时间循环故事的二次元。
人性的复杂、幽微、闪耀、交错。人有时行大善,有时有小错,在各有掣肘的生活里,如何面对一地鸡毛,如何把被打碎的生活从地上捡起来,如何不将恨意与伤害无差别地报复到社会?肖鹤云坚持的信条是,“善良不是廉价的道德,它是要和你的能力相匹配的,不然就是在添乱。”这些是《开端》借由一次次的时间循环,想要与屏幕前观众真正去分享的故事,希望网络上的观众独立思考、而不是成为那些在信任与偏见中摇摆的人、“只会在自己的认知范围和道德标准下去评判他人”。
所以说,《开端》是与《源代码》同题写作的不同解法。如果说《源代码》探讨的是自由意志:男主角认为“为国家效力,死一次就够了”,即便面对的是一亿人的利益,在非自愿的情况下,也不能牺牲哪怕一个人的自由,“不管是生的自由,还是死的自由”。虽千万人,我不愿意,所以主角的选择是反抗将大脑作为破案机器的宿命,为此他宁愿切断自己的“生命”系统。那么,《开端》则是讲承担、责任、主动的选择——既不是日式的在虚构世界中建构新现实,也不如欧美式干脆地放弃这一方由记忆幻化成的虚假世界。
我们有且只拥有这一个“现实”,这是《开端》的想象给出的中式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