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一篇国内学者联合研究结果显示,大熊猫自然栖息地内顶级食肉动物种群数量和分布区域都严重萎缩。这让一些人质疑,大熊猫做伞护物种有没有作用?是不是只有(要)以顶级食肉动物作为伞护种,就不会出现这样的问题呢?今天我们就来漫谈一下,这则新闻让我联想到的另外一些事情。
文字/繁星流浪
生态保护中的“定体问”
在保护生物学上,有一个概念叫做“伞护种”(Umbrella Species)。
通俗的说,就是某一个地区的生态系统里,有一个物种,通过监测、保护这个物种,可以像一把大伞一样,把当地生态系统里的其他物种都罩住、一起保护起来。
在我国的生态保护历史上,大熊猫就是这样一个伞护种。
从70年代以后,为了保护大熊猫,我们在西部地区建立了很多保护区,近年又设立了大熊猫国家公园。
公平地说,如果没有大熊猫保护,今天的大部分大熊猫栖息地,很可能会被商业开发,到今天还有多少能留给大自然,是很难说的事情。近年来,野生大熊猫的数量逐步回升,恢复到了1000-2000只,国际自然保护联盟(IUCN)也在2016年将大熊猫的保护级别从濒危(Endangered)下调至易危(Vulnerable)。所有这些都说明了大熊猫本身、和大熊猫作为伞护种对整个栖息地保护取得的成果。
但是,近日一篇论文的出世,让人们开始重新审视大熊猫的保护。
2008-2018年间,李晟老师等的研究团队使用了在我国73个大熊猫保护区里7800余位置点相机数据、持续监测1690000相机天。
而研究的结果让人叹息,在这些以大熊猫作为伞护种进行保护的地区,10年的时间里,监测设备一共只拍到了4次豺,11次狼,45次金钱豹和309次雪豹。而且这些大型食肉动物不但数量稀少,而且分布区域和1950-1970年代相比,也有极大的萎缩。
四种食肉动物分别为金钱豹(左上),雪豹(右上),狼(左下),豺(右下)。图中红框黄圈的代表该食肉动物现有分布区,紫色叉子代表该食肉动物历史上在该地区有分布但现在已经消失。深绿色为大熊猫的各个保护区
老虎早在60年代就已经从大熊猫栖息地消失,自不必提。而其他四种顶级食肉动物:金钱豹、雪豹、狼和豺,拍摄到的次数非常稀少。
难道大熊猫并没有伞护住生态系统中的顶级食肉动物?
可能早期食肉动物还有种群的时候,关注不够,这也受那个时代生态观念所限制。
当然,即便后来重视了全方位的生态保护,大型食肉动物在全球范围内都是越来越稀少、栖息地越来越萎缩的状态,保护的难度的确很大。
这些问题都有可能。
具体原因,实话实说,我关注不够深入,不好妄加评论。
不过我想说的是,每当出现这种问题,网上总有人喜欢发出灵魂之问:
“全世界只有我们这么……”
“看人家别的国家就不会……”
“都是因为过度保护大熊猫……”
“就因为大熊猫不是顶级食肉动物,它们不配做伞护种……如果保护的是xxx,就一定不会……”
对于这些喜欢“刮骨疗毒”的批评和质疑,我们也有点“钦佩”这些人“云保护”、“云研究”和“想当然”的勇气。
但是且慢。
难道传说中的野生动物保护先进国家,就没有出现这样的问题吗?
难道不以大熊猫、而以顶级食肉动物作为伞护种,就必然不会出现无法“伞护”到某些物种的情况吗?
一把伞护不住所有人
尼泊尔可以说是当今有虎分布的各个国家中,生态保护和科学研究做的最好的国家之一。
从1970年代开始,尼泊尔率先与美国的史密森尼学会合作,利用当时最先进的无线电追踪技术对老虎进行长期监测研究。
位于德莱平原中部的巴迪亚(Bardia)国家公园,是与齐旺国家公园齐名的老虎栖息地。根据2018年的统计,巴迪亚生活着81只野生孟加拉虎,而这里猎物的密度更是高达77只/平方公里。
齐旺和巴迪亚的白肢野牛数量极为稀少
老虎数量的增长,得益于管理部门以老虎作为伞护种,进行的长期保护工作。搬迁人口、禁止放牧、加强执法,这些常见的工作取得了立竿见影的效果。
除此之外,为了扩大有蹄类动物适宜生存的栖息地,有关部门有针对性地进行了一系列人为干预——砍伐保护区内的高草,有计划地焚烧草原,再人工去除一些耐火的木本植物。
当局乐观地估计,随着家畜竞争压力的消除、砍伐和焚烧让不适宜啃食的高草变成矮草、嫩草,最终会让有蹄类动物数量大幅度增加,进而带来当地食肉动物——老虎和豹数量的增加,最终完成生态保护的大和谐。
巴迪亚和齐旺所在的冲击平原是亚洲老虎密度最高的地区,如今受到人类越来越多的压力
然而,经过多年的观察,人们发现了一些奇怪的现象。
白斑鹿几乎是一枝独秀,数量疯狂增长,1976-1998年的20年间,其数量增长了6倍。
白斑鹿被称为世界上最美的鹿
老虎数量也增长了。到2010年,巴迪亚核心区老虎的密度接近20只/100平方公里,这几乎是全亚洲老虎密度最高的地区之一。
另一方面,这里原本就非常珍稀的泽鹿,却数量更少了。
亚洲最大的羚羊——蓝牛羚,20年前曾经在巴迪亚广泛分布、数量众多。而保护力度加强后的几十年里,蓝牛羚反而越保护越少,到最后干脆在当地濒临灭绝。
保护区内的花豹,没有随着猎物的猛增而增长,多年来基本不变。
让人担心的是,保护区周边的村子里,家畜被捕食的现象明显增多了。人和野生动物的冲突成了不得不正视的问题。
按照一些人的理论,通过保护伞护种老虎——顶级食肉动物,自然应该可以庇佑生态系统内其他物种啊?
可即便是巴迪亚保护老虎取得了阶段性成功,似乎伞护作用也没有“雨露均沾”。
是哪出了问题呢?
生态保护的初心问题
好在当时尼泊尔官方和科学界,没有为片面的老虎数量增加而弹冠相庆,他们齐心协力、经过长期监测研究,终于揭开了谜底。
毫无疑问,去除了人为干扰、没有了家牛的竞争,有选择的放火烧荒、砍伐高草,这都让喜欢生活在短草开阔地、以草为主要食物、过去在直接竞争中败给家牛的白斑鹿,受益最大。
所以白斑鹿数量暴增也在情理之中,是科学指导与保护实践相结合、艰苦工作的回报。
在这几十年中,巴迪亚国家公园有蹄类动物的增长,白斑鹿占了绝大部分,这掩盖了人为干预的其他问题。
因为放牧减少,家牛啃食灌木、树苗的情况极大减少。国家公园里,越来越多的灌木和树苗开始滋生,看上去是好事,可蓝牛羚却遭了殃。
这种动物主要依靠敏锐的视觉提前发现捕食者。可如今它们被越来越密、越来越高的灌木和小树遮挡了视线,加剧了被捕食的风险。
大家都知道,老虎最喜欢的是和自己体重相仿的猎物。体重能超过150公斤的蓝牛羚,和只有50公斤的白斑鹿相比,前者正是老虎的最爱。
一方面老虎数量越来越多、来自老虎的“定点清除”压力越来越大,另一方面地面能见度越来越差、适于它们生存的开阔栖息地越来越少,这直接导致蓝牛羚数量锐减。
与此同时,老虎数量的爆炸式增长,也挤压了花豹的生存空间。
研究发现随着老虎数量的恢复,整个德莱平原的各个保护区,或多或少都出现了花豹被老虎排挤的情况,这引起了科学界的关注,保护老虎不应以同陷危机的花豹作为代价
在印度西高止山的那佳霍雷保护区,老虎、花豹、豺可以在彼此密度都很高的情况下,总体和平共存。但巴迪亚的情况显然不是这样。
在那佳霍雷,生态系统相对比较健全,老虎食谱中有印度野牛(白脚杆野牛)、水鹿这样体重超过200公斤的大号猎物。而巴迪亚,由于大体型的水鹿、蓝牛羚、泽鹿数量稀少,老虎不得不与花豹共同竞争体重只有50公斤的白斑鹿。
一般,一只像水鹿这样体型的猎物,老虎要花几天时间才能吃完。可白斑鹿,老虎只需要几个小时就能把它吃的干干净净,如果是带着孩子的雌虎,猎物被吞食的速度还要更快。
也许这让巴迪亚的老虎“更饥饿”。想象一下,丛林里多了很多饥肠辘辘、四处寻找食物的饿虎,而酒足饭饱、“人畜无害”的睡虎相对很少。
也许豹因为瞄准相同的猎物,花豹很难同时在时间和空间上避开自己的老大哥——就像在同一座大楼、同一间办公室、做同一份工作,想错峰上下班实在要困难得多。
总之老虎暴增的结果,是花豹被赶到了保护区外围的缓冲区。与核心地带不同,缓冲区挨着很多村子,这里人类活动也比较多,野生动物少,猎物少。花豹不得不铤而走险、因地适宜,家畜取代野生动物成了它们的主食,由此形成了恶性循环。
肉眼可见的是,随着保护开展越来越久、老虎数量越来越多,花豹捕食家畜的数量越来越多,保护区附近的居民怨声载道。
一切以保护老虎为出发点,虽然给居民造成伤害的可能不是老虎本身,但长此以往,人们对老虎的容忍、对生态保护的支持必然会逐渐瓦解。
最终,我们看到的是,即便以老虎作为生态保护的伞护种,即便人们拿出最大的热情与善意来解除人为干扰、试图增加老虎的数量……
但如果目光只死盯着老虎这个伞护种本身,也会造成各种意想不到的坏结果——一些物种(白斑鹿)泛滥成灾,一些本该得到保护的物种(泽鹿)却越来越濒危、甚至把曾经数量繁多的物种(蓝牛羚)活生生逼成了濒危,另一些物种(花豹)则被老虎的繁盛挤压,进而造成了一系列棘手的麻烦(人兽冲突),最终可能威胁到生态保护、威胁到了老虎本身……
走了样的生态保护
无独有偶。
科学家拉乌·丘达沃特(Raghu Chundawat),在印度的潘那(Panna)也发现了类似的情况。
曾几何时,保护区从上到下,干劲十足、热火朝天投入到老虎保护工作里。人们很快发现,投入产出比最高、最“事半功倍”的方法,就是让白斑鹿多起来。
白斑鹿是一个古老的物种,几乎只在南亚次大陆的尼泊尔、印度生活。它们更多以草(而不是树叶)为食物,繁殖力惊人,喜欢集群生活在相对开阔的地方。
所以每当保护区把村庄迁走、禁止放牧,这些喜欢空地、没有家牛竞争压力的白斑鹿,总是第一个在拆迁后的村落废墟中崛起。几年时间就能达到非常高的密度。今天,在印度有些保护区里,单独白斑鹿的数量可以达到80只/平方公里(俄罗斯最好的保护区,猎物密度也只有1-2只/平方公里、老虎密度大约1只/100平方公里)。
如今印度很多保护区里白斑鹿成了占绝对多数的物种
理所当然地,这些保护区里老虎的主要食物变成了白斑鹿,多到泛滥的白斑鹿也的确支撑起了高到变态的老虎数量。在四年一度的弹冠相庆(统计全国老虎数量)中,印度的老虎保护,与他们的初衷,渐行渐远。
然而,白斑鹿的泛滥,掩盖不了生态系统的失衡。
白斑鹿数量多,可以经受老虎和其他捕食者(花豹、豺)的高强度捕杀。它们供养起了高密度的食肉动物种群。
可食肉动物对猎物的捕杀是全方位的。其他体型更大、密度却远不如白斑鹿高的珍稀动物,比如水鹿、泽鹿、蓝牛羚,绝对经不起这样沉重的捕杀。所以今天,科学家忧心忡忡地发现,印度很多保护区和国家公园变成了白斑鹿的乐园。
而白斑鹿占据绝对优势,不管对老虎,还是对整个生态系统,都绝不是好事。
如今泽鹿在整个南亚都越来越罕见了
如果一个公司,你90%的收入来自于同一个客户,那一旦客户公司有什么风吹草动,都可能左右你公司的存亡。
同样的道理,在单一猎物占绝对优势的情况下,一旦白斑鹿受到瘟疫或者极端气候影响,众多老虎又没有其他可替代的猎物选择,后果不堪设想。
一把钥匙可以开所有的锁吗?
所以,选什么物种作为伞护种,与能不能达到生态系统的健康稳定、能不能庇护栖息地里其他物种,并没有必然关系。
那问题来了,是伞护种的概念错了,还是我们在保护的过程中错过了什么?
那核心又在哪里呢?
这又回到了一切的开始——我们为什么保护老虎?
其实,无论是吸引社会广泛关注的旗舰物种,还是具有伞护作用的伞护种,保护它们的目的就是——通过保护它们,来保护其赖以生存的生态系统。
基本上每个意识健全的成年人都知道,在世界上没有哪把钥匙,可以打开所有的锁。也不会有一个答案,可以解答生态系统面临的每个问题。
伞护种只是相对的。
现实和理想中不同的是,现实中我们面临的是资源、时间、精力、知识都有限的世界。我们把有限的资源,优先集中到可以最大影响生态系统的物种上去。也许这就是伞护种的意义。
生态保护就像开车。
不管是大熊猫,还是老虎,伞护种可以被看做是生态保护的抓手,是我们到达目的地的一条捷径。然而,即便走在这条捷径上,也需要根据路况,不断改变自己的路线、修正前进的方向,而不应改变的永远是前进的方向、是我们保护伞护种的根本目的——那就是对整个生态系统的保护。
如今国内只有极少数地区能够拍到豺(Dhole)的身影了
事实上,世界范围内,几乎所有大型食肉动物都在过去几十年中面临数量减少、栖息地萎缩的困境。
所以也不好说,以大熊猫作为伞护种一定犯了什么错误。毕竟印度的一些地区以老虎为伞护种进行的保护,也有越走越歪的趋势。
当然亡羊补牢,犹未晚也。今天李晟老师等人的研究结果,算是给大家提了个醒。
只要承认问题、找出问题,总有解决的办法。
与国际接轨的生态观
那未来,我们国家生态保护何去何从呢?
无论是大熊猫,还是老虎,作为伞护种都有它们极大的生态价值。
但印度和尼泊尔的例子告诉我们,仅仅盯着伞护种和少数几个物种的数量增长与否,是不足以完整呈现生态系统全貌的。
近年来,随着“绿水青山”理论的提出,和中央对生态保护的持续关注和投入,有越来越多的普通人开始关注生态保护、关注野生动物。这是好事。
但在这个过程中,部分人只关注少数动物,没有了整个生态系统的观念。例如如果我们像印度那样,也只关注某个物种、做个白斑鹿泛滥的老虎保护区,只要老虎安好,“就是晴天”。
类似的想法还有,把动物园的老虎放到野外就万事大吉了;只要在保护区里放几千头野猪就行了;甚至更有甚者说,只要往山里放几万只家牛,让老虎吃饱了、华南虎、东北虎问题就都解决了……
这些观点看上去荒诞不经,可有这些类似想法的绝不止于一两个人,这在基层爱好者里有一定的普遍性。其错谬之处,相信耐心、仔细看完这篇文章的各位自有判断。
这也证实了普及真正科学、完善的生态文明观、让科学占领这块舆论阵地,在大众越来越关注生态保护的今天,有多么迫切、多么重要。
好在今天我国对东北虎、东北豹的科学研究和保护工作,没有犯这样的错误。
卧龙保护区是唯一一个豺、狼、豹、雪豹都有分布的大熊猫栖息地了
我们在以东北虎、豹为伞护种构建国家公园的过程中,除了研究东北虎和东北豹的种群情况,同样关注着虎豹在空间和时间上的共存与竞争,它们猎物的动态分布和种群数量,乃至对整个生态系统中空气、水、土壤、日照等方面都进行了全方位的监测研究。
只有这样才能保证我们不会犯别人犯下的错误。
毕竟,生态保护,我们才刚上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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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资料:
[1]Li S., McShea W.J., Wang D.J., Gu X.D., Zhang X.F., Zhang Li, Shen X.L.(2020. Retreat of Large Carnivores Across the Giant Panda Distribution Range.
[2]Wegge Per, Odden M., Pokharel C. Pd., Storaas T. (2008) Predator-prey relationships and responses of ungulates and their predators to the establishment of protected areas: A case study of tigers, leopards and their prey in Bardia National Park, Nepal.
[3]Odden M., Wegge Per, Fredriksen T. (2009). Do tigers displace leopards? If so, why?
[4]Status of Tigers and Prey in Nepal. Government of Nepal. (2018).
[5]Chundawat R. The Rise and Fall of the Emerald Tigers. Speaking Tiger Publishing Pvt. Ltd. (2018).
[6]Giant Panda No Longer Endangered. WWF. https://www.worldwildlife.org/stories/giant-panda-no-longer-endangered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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