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景芳最美的一句话 郝景芳弦歌
郝景芳最美的一句话 郝景芳弦歌
2024-11-22 04:32:55  作者:难者不会  网址:https://m.xinb2b.cn/sport/vlz282176.html


文 \ 郝景芳

广场,黄昏。疲惫中的演奏。

天空沉寂而壮阔,金色的云碎成一丝一丝,铺陈在天边。夕阳的余晖照在鸟巢的边角,巨大的钢筋铁架明暗分明,西侧明亮反光,东侧在暗处,强烈的对比让锈迹斑斑的庞然大物显得苍老,就如同用真的树木枯枝在悬崖上铸就的荒废的巢。在庞大的躲难人群的簇拥中,老旧的体育场似乎也带上了悲哀的气息,与第一乐章的葬礼进行曲的哀悼配合得天衣无缝,相得益彰。

演奏会在平淡无奇中进行。这已经是我们第一百二十一场演奏会了,乐手们演奏得缺乏激情,听众们也心不在焉。每个人都心事重重。尽管是新曲目,尽管是马勒第二这样激情的曲子,但大部分人还是不能保持精神清醒。重复让人麻木。第一声炮响传来的时候,一些人已经在台下睡着了。

对攻击到来,大多数人都毫无准备。当时我从台上望着台下的听众,这是我每天的习惯。一些小孩不断想挣脱母亲的怀抱去玩,母亲不许,双臂环抱住他们,手紧紧扣住他们的肩膀。母亲们总是面对台上的,只是她们也并没有在听,目光游移不定,头巾锁住额头疲倦的皱纹。这很正常。在这种时候演奏《复活》并不是个好主意,原本太艰难晦涩,庞大深沉,放在这种时候演,就更不能抓住人的注意。除了指挥,每个人都有些心不在焉,甚至包括我自己。在第五乐章一少半的地方,远方响起隆隆的炮声,与乐曲混在一起。有那么一瞬间,大家都还以为那只是音乐的效果。

轰隆。轰隆。那效果出奇地好,和低沉的音乐配在一起,震撼人心。台上台下一起呆呆地欣赏了片刻,片刻之后,才有人突然明白听到的是什么。

有一个人站起来,大声指着远方。人们吓了一跳,起身向后观望,森林公园方向有若隐若现的火光传来。一时间大家还迟疑,没有人说话,除了面面相觑,就只有手指抠住手臂。远处能看到火光,但看不到人的奔逃。空气仍是静的。演奏仍在继续,女高音是唯一的声音,让四周显得愈发寂静。

片刻之后,声浪传来。爆炸燃烧的激波推动热浪,带着热气的空气经过压缩、膨胀,再压缩,穿过黄昏的冷气一路呼啸,从远方传到身边,成为衰弱却混杂着暴力和躁动的湍流。远处闷声的爆破压抑着痛苦,越模糊越让人恐惧。身边的人开始奔逃。喊叫、慌张、混乱。尽管没有任何迹象表明攻击正在向身边转移,但人们还是不顾一切地向南拥挤,前推后搡,汇成洪流,跨过摔倒和尚未起步的人。刚刚那些搂着孩子的母亲此时像母鸡用翅膀护住小鸡一样将孩子护在身侧,左手拖着,右手挡在他身旁,孩子跟不上,跑得跌跌撞撞,母亲为了将周围人的挤撞挡开,爆发出了惊人的母牛般的力气。尖叫不时撞击着耳膜。

我们仍然想演奏,可是不管怎么尽力,曲子还是被冲击得七零八落。小提琴听不到黑管,定音鼓进错了位置,舞台外有人跌向贝司,琴身发出碎裂的闷响。乐手们也开始恐惧,弦音不用揉就发出颤音。只有指挥在台上尽最大努力维持着乐队的平稳,可是不管他多么努力,我们也没能到达复活的天堂。

火光的橙红中,我们放弃了演奏。天边的颜色伴着夕阳,由橙变金,融入深蓝。我们坐在台上,没有和大家一起逃离。我们需要等待最后乐器的撤离。没有人说话。寂静充满天地,听不见喊叫和身边的哭闹。

人流漫过身旁,舞台像失事的船只。我们坐在乐器中间,看逃亡中的人,他们不看我们。按以往的经验判断,这不是一次激烈的攻击。天边的色调渐渐变浅,说明燃烧正在减弱熄灭。攻击很可能已经结束了,只是人们的逃离并没有暂缓,广场四面八方的难民源源不断地奔逃,挤进鸟巢,似乎是想为被惊吓勾起的恐惧记忆寻求一个庇护的窝。事后我们知道,这是海军一个隐藏的指挥控制据点被炸毁,像以往一样精确,没有多余的攻击和死亡,战火没有弥漫到森林公园之外。当天的我们是安全的。可是在那时那刻,看着那些因惊恐而僵硬的面容,绝对没有人能说大家的逃离是过度夸张。

曲终人散,凌乱的舞台只留声音的碎片。

攻击者始终没有出现。直到暮色越来越浓,我才看到飞机的一影。四架扁平的三角机在幽蓝黯淡的天空滑过,一闪而逝,机翼留下闪光,消失在平流层看不见的高度。

从战斗第三年开始,我们的演出就成了义务。不记得是在什么时候,人们发现钢铁人不破坏古老的城市和与艺术相关的场所,这起初只是个猜想,经过小心翼翼的尝试,逐渐得到证实。乡村和小镇的人们开始疯狂地涌向古老的文明之都,寻求庇护,艺术演出团体也莫名地担上了防卫的责任,每天在各处演出,演出的方圆境内不受攻击。这就是我们的演出。

没人知道钢铁人的母星在哪里,他们懂地球人的语言,但不让地球人了解他们的。没人了解他们到底是什么样的生物。入侵才只有三年,战斗却如摧枯拉朽,地球人败得毫无机会,抵抗一直进行,人们却越来越绝望。逃跑的士兵如同瘟疫,逃得越多,继续逃跑的就越多。从电视里偶尔能看见现身的外星人的样貌,比地球人略高,两米到三米之间,流线型的钢铁外表,永远看不见表情的冷酷和精确。

恐惧。悲愤。猜疑。人心惶惶中,流言不绝于耳,传着钢铁人的各种举动。他们捕获了一名音乐家。他们劫掠了历史博物馆的资料。他们对古迹和美术殿堂加以拍摄、研究和保护。他们对抵抗的军队杀戮铁血,不留情面,但捡出科学艺术和历史的相关群体,加以宽容。这是一幅既统一又分裂的肖像,一方面很残酷,一方面又很宽容,让人不知道他们是暴力主义还是贵族主义。他们住在月亮上,像月之暗面一样,永远不正面面对人类。人们只好猜测,在猜测中演艺术,让艺术家成为莫名的超人。这算是一种什么样的保卫连我们自己也说不清,被动,却责任重大,严肃却失去艺术原本的意义。

三年中,人们从热血变得现实。从鼓舞的战斗变成求存的妥协,为了生存,努力学习。如果学习科学和艺术,他们说不准会格外网开一面。如果顺从地活在他们笼罩的天空之下,说不准还能活得很好。只要屈服。只要放弃。只要在他们的天空下歌舞升平。

总有人会不甘心,心怀不切实际的最后幻想。

林老师想要炸毁月球。

“老师。老师!”忽然有声音将我从沉思中拉回现实,我回过神。

是娜娜。她刚拉完一段协奏曲。

“这段拉得行吗?”娜娜问我,声音有点急躁。

“哦,还行。”我有点不好意思。几乎没有听清她的演奏。兵荒马乱中,很难让一个人心无旁骛地教授提琴。我知道老师有这个能力,可是我没有。我在浅层记忆记录的临时录音中搜寻了一下,似乎搜寻到刚刚听到的片段拉奏,不完整,而且缺乏鲜明对照。我只好说,“还不错,比你上周进步了,只是……还是能听出有一点急躁。”

“那是因为我不想拉了。”娜娜说,“您能不能告诉我妈妈,我不想学了。”

“为什么?”

“Alexon要走了。下个星期就走。”娜娜脱口而出。

“去哪儿?”

“不是告诉过您吗?”她说,“他要和爸爸妈妈去香格里拉。”

“哦。是的。我一时忘了。”

娜娜确实跟我说过。她今年十七岁,Alexon是她喜欢的男孩。他们曾经是同学,这两年停学,他们的感情却越发笃近。Alexon家里有显赫的势力,钢铁人在地球上圈出几块他们的控制中心,作为对地球的势力入侵,只有少数有金钱和权势的人被他们选中做傀儡控制者。Alexon一家被选中了,他们借助人间天堂的古老神话和从天而降的征服者,移居人间仙境,成为人间国王。娜娜不能同去,伤心欲绝。

“老师,您也有爱的女孩不是吗。”她说,“您一定明白,如果他走了,我再学什么都没意义了。”娜娜望着窗外,神情忧郁而悲伤。世间纷乱对她来说是无所谓的,两个人相爱是重要的。她早不想学琴了,只是妈妈逼她。她想和Alexon一起去钢铁人的管辖区。她爱他。“您能不能告诉我妈妈,我不学了。我要走。他会带我走的。”

我不知道自己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回应。她信任我,不告诉妈妈的事情却告诉我,可是我不能回应这种信任。我可以信守承诺替她向母亲求情,可是从一个旁观者的角度,我不认为她和Alexon能幸福地生活在香格里拉。可这我没法劝她,劝她她不会信。

自从钢铁人的偏好被暴光,学琴的人数就如几何级数增长,每个家长倾进所有让孩子学防身的艺术,让每个能做家教的乐手应接不暇。不能再单独授课,小班上总要挤进四五个人,不宽敞的小屋显得越发拥挤。

越是这样,我越觉得没办法面对我的学生。在这样的时候,为了这样的生存需要而教琴,让我有一种无法承担的奇异的责任感。红木家具在身后压迫,谱架上写着令人慌张的速度,窗口透入的月光洒下人人皆知的威胁味道。

娜娜和雯雯是最近找我学琴的两个女孩子。娜娜不想学,可是雯雯比谁都想学好。她的母亲在逃难中伤了腿,只是为了她才坚持,拿出一切家当供她学琴,似乎未来的家的期望就托在她细细的琴弓之上。雯雯比谁都努力,拉琴的时候也有其他孩子没有的顽固的僵硬。

“雯雯,你放松一点。手指太僵了。”

雯雯涨红了脸,更加努力地拉,但这样一来,手指就更僵也更紧了,声音束缚而浮动,换弦的时候相当刺耳。看得出来,她是太认真,认真得过分了,过分得反应迟缓。

“等一下,”我试图调整,微微笑笑,“雯雯,你怎么每次都这么紧张呢?出什么事了?没什么好紧张的。咱们这样,闭上眼睛,休息一下,再非常非常安静地试一次,心平气和,准备好了再开始。来,不着急,深呼吸。”

雯雯听我的话,深呼吸,闭上眼睛再睁开。可是一开头就错了。她停下来,不等我说就重新来,可是又错了,再重新来,连第一个音都找不准了。她又闭上眼睛,深呼吸,再睁开,睁开的时候满眼泪水。她还想拉,可是弓子仿佛太重了,她一提起来手臂就坠了下去,身子弓起来,像受惊的小猫一样哭了。她害怕了。

我的心随着她的眼泪沉下去。她在哭声中嗫嚅着说她必须拉好,拉不好可怎么办。月光透过窗子,洒在她弓起的背上,一片苍白。

钢铁人不屠杀,只是精确。他们飞在几万米以上的平流层,导弹射不到,他们却能准确炸毁地球的控制中心。他们只销毁军事指挥和武装战士,不涉及平民。指挥官不知死了多少,千万高精尖的头脑如流沙烟消云散。换了控制基地也没用,只要使用电磁波的操控,就如同聚光灯亮在夜晚,他们总能轻而易举发现控制者隐藏的位置。东躲西藏,也免不了地下室的轰炸。指挥部接连被毁,军队和武器还在,但是能够指挥和操控的人越来越少。溃散几乎是不可避免的,偶尔的激情誓师像孩子对着空气打拳。

失败几乎是注定的,但人们的问题是要不要投降。如果投降,并顺应他们的心意,人类能活下来。没有迹象表明他们想要毁灭人类。他们对抵抗军和平民的态度有天壤之别。目的似乎只是地球的臣服,如果不抵抗,他们并不会杀戮。甚至原有的土地占有和产权支配也不受影响。他们赢在精确,赢在区分。一切都表明,投降是最好的选择。

只有寥寥无几的人会想要破釜沉舟,寻求最后的抗拒。一如巴黎面对纳粹时的抵抗运动,一如清兵入关后仅有的造反团体。

林老师是抵抗者。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是他。在入侵前如果让我假想这么一天的到来,让我猜想谁会是抵抗者,我会猜到一百个人,但不会猜到林老师。他只是音乐教师,快要退休的普通的指挥系教师,性格内敛,从来不曾参加任何政治运动和示威游行,让我猜多少次,我也不会想到他。林老师学提琴出身,从我十岁就教我拉琴,这许多年间一直是我古典理想的榜样。他沉浸在音乐中,在一个比人世更广阔的世界生存,专注而沉默,思维深入而持久,他也许也有忧虑,但永远不在脸上。他六十岁仍在学习。

我怎么也没想到,林老师会提出炸毁月球。

“先别说这事,”林老师带我来到窗口,“你来看这个。”

我到林老师家,第一件事自然是询问计划的具体步骤,但林老师似乎有更重要的念头,什么都没说就先将我带到窗边的写字台前。

我心里的疑惑只好暂时放下,跟着林老师来到他摊开在桌上的纸张和乐谱边上,循着他的指点将目光投在一串密密麻麻、如诗歌排列的数字上,数字全是分数,一行行从上到下,有的一行两三个,有的一行只有一个,杂乱却错落有致。在纸张的另一侧边,有零散的音符按着相同的行列排列一一对应。中间有英文字母和符号,整张纸像密码编写的天书。我扫视了一下,这样的纸张桌上还有五六张。

“我最近才知道,宇宙原来有这么多音符。”林老师的声音透出洋溢却暗含伤感的赞叹,“宇宙的每个角落,每一个角落。都是自然的音乐。如果我早一点知道就好了。”他又拿起一张图片给我看。图片我认识,是彩色的太阳系结构。“你看这个,太阳系行星的轨道就是一串同一的音,每两个轨道之差都是前一差值的二倍,如果当做弦,那就是八度八度向上翻。还有这个,这个是黑洞周围发现的信号,周期信号,叫做……叫做什么来着?”

林老师说着,回身望向身后,发出探询。我跟着他回头,这才发现屋中背对门的沙发上坐着一个人,一个比我年轻些许的男生。窗口的光刚好直射到他脸上,他的头发短而直立,面孔微微笑着,显得异常干净。面对林老师的询问,他先是看了看我,带一丝歉意地笑笑,然后很自然地回答:“准周期震荡。”

“对。准周期震荡。”林老师继续往下说道,“黑洞周围的准周期震荡。常常是两个峰,你看这常见共振频率,2:3,哆索五度,然后是3:4,这是哆发四度。完全是最好最天然的和弦。我现在想做的事是把这些绝对频率转换为相对音高,就像这样,”他手里拿着我刚刚看到的那张有数字和音符的表,“然后用这些和弦做主调和弦,谱成曲子。曲子就叫《黑洞》,名字也是天然的。”他看着我的时候眼睛深邃而有话,迥然含着期待的光,那光的专注超越年龄,低沉的声音有隐隐的激动,“我以前真的没了解过这部分,这实在太可惜了。共振的影响力。谐波。你知道吗?原来我们的宇宙也是在共振中创生的,就像大三和弦的天然共鸣,宇宙最初也是谐波振动加强,创造出万物。这多好。如果能追溯这一切该有多好,追溯宇宙诞生的那一刹那,将那时震荡的频率化成音符,翻译成曲子,最和谐明亮的和弦,那该多美。《宇宙》安魂曲,诞生和永恒。可惜我太老了,学不会了。要不然可以让齐跃……”

林老师说到这里,忽然想起了什么,轻轻拉住我的手臂,说:“还忘了介绍。这是齐跃,跟我学琴两年了,研究天体物理的。”

林老师指向沙发,我这才和齐跃第一次正式面对面站在一起。

“你好。”他先笑着伸出手。

“你好。”我说,“我叫陈君。”

林老师继续说下去,说他想研究的理论,说宇宙与音乐的关系,说他完不成的宏大计划。他说得严肃而有热情,说了很久,说到关键处还在纸上写写画画,找到乐谱写下一串音符,作为对他想法的说明。说着说着就投入了,他开始伏案涂改,偶尔掀开钢琴的盖子弹上几个小节,眉头舒展又皱起,到了最后已经完全又投入到日常的工作状态,几乎忘了我们还在,我们能看见他穿着灰黑色高领毛衣的后背伏在书桌前,但无法接近。他始终没提月球计划,尽管这是他找我来的本来目的。我想他是忘了。

出门的时候,我回头望了一眼,老师正在纸张中寻找,动作迅捷而严谨。

天色已晚,我和齐跃一起下楼。老楼没有电梯,我们从楼梯间一圈圈向下绕。齐跃走在我身前,暮色透过楼道的小窗落在他头顶,让他的头发明暗跳动。他插着口袋,步伐轻快。

我忽然有种感觉,老师的计划一定和他有很大关系。

“齐跃,”我在身后叫住他。

齐跃回过身,看着我,表情微妙,像是知道我要说什么。

“林老师的月亮计划,你知道多少?”

“你问哪方面?”

“原理。原理你肯定知道对吧?你能不能告诉我,究竟有没有成功的可能性?”

齐跃沉默了一会儿,微微笑了,对我说:“特斯拉曾经说过一句话:‘只要我愿意,我能将地球劈成两半。’”

我琢磨了一下:“那你觉得……是可行的了?”

他没有正面回答,只是用拇指指了指身后,说:“如果你明天没事,到我研究所来吧,我想给你看点东西。”

我惊讶他初次见面的信任,但没有拒绝。黝黑陈旧的楼道中,齐跃的面容显得很生动,鼻子以下在暗影中,但眼睛显得熠熠发亮。

齐跃的研究所在城市边缘,很大,院子里有很多粗壮的梧桐。只是我没料到会这样清静,清静得人影全无,安宁中透着深入石缝的寂寥,树枝沙沙响起的时候,那种寂寥扩大数倍,从四面八方侵入人的身体。

楼道空空如也,大理石地面映出人模糊的灰色影子,一眼望得到尽头。餐厅大门紧锁,办公室的小门却时不时敞开着,随风开合,露出里面宽大而空无一物的电脑桌和书柜。楼道两侧的宣传栏也都空着,沙漠般的展板上只按着细小的钉子,没有一字一画。脚步有回声,偶尔路过一两间排列着巨型计算机设备的房间,只看到屏幕上落满均匀的灰尘。

我很惊讶这里的空旷,但没有发问,一路跟着齐跃,穿过无人的大堂、楼梯和休息区,来到位于西侧顶层的一间小办公室。这是一个很大的控制区域中的一间,控制区一尘不染,在整片荒废的楼宇中干净得醒目,看得出每天有人打扫。小办公室里有黑色木质书桌书柜,窗户很大,从窗口能看见视野宽广的草坪和远山。书桌上有一台老式音响。

齐跃打开电脑,并排放置的六个屏幕开始同时启动。他熟练地打开一系列窗口,有黑色背景的频率谱图,有蓝色背景的数值坐标,还有彩色背景的卫星云图。最后一个窗口是提琴和钢琴的特写照片。

“你知道吗,”调好后,齐跃并没有直接给我讲解,而是把电脑屏幕扔在一边,侧坐在写字台上,对我说,“我这辈子最佩服的就是特斯拉。太牛了。实在太牛了。发明的东西你一听就傻了,交流电,高压电传输,无线电通讯,x射线成像,激光效应,电子显微镜效应,雷达原理,计算机与门逻辑,还接收天外射电脉冲,造球状闪电。他一辈子700多项发明,说哪个都吓死人。实际上,整个现代世界全建在他的这些发明上面,这世界缺了谁的发明都缺不了他的。就这么一个人。”

齐跃说得声情并茂,语调中充满向往。这情绪我能理解。就像我们有时侯说起贝多芬,口中的赞叹不仅出自佩服,更是发自心底的感情希望说给所有人听。

“咱们说正题。”齐跃接着说道,“特斯拉这个人很有意思。昨天不是说过他的一句话吗。据说那是在这么个情况下说出来的,不知道是真是假,据说他曾经爬上过一座正在建的摩天大楼顶部,把一个小激振器放在刚梁上,激起刚梁共振抖动,吓得工人们完全不知所措。他于是说,给我一个激振器,我能把地球劈开。像极了‘给我一个支点,我可以撬起地球’。只不过他更牛,因为阿基米德只是比喻,但他说的是可能的。”

“你是说……共振吗?”

我对物理概念只有片段耳闻。

“是。频率相当或成倍数,振动就能相互激发。”

“激发就会振裂?”

“超过固体强度限度就会。”

“那么……老师就是想用这个原理炸毁月球?”

齐跃点点头:“是。用天梯。”

“天梯?”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

别的我不懂,天梯还是知道的。天梯是一座纳米长梯,从地表延伸到月球表面。一般人把它叫做杰克的豆荚,因为顺着它可以一直爬到云层外面。所有人都知道天梯。早在它上天前几年,媒体就已经大肆炒作跟踪,上天的过程更是几个月全球直播。多个国家合作投资,多个机构共同研制,多国宇航员参与护送。仅这些就已经够吸引关注,更不用说由它带来的未来连通地球和月球的可能性。月球的矿物输送地球,地球给养传给月球的科研探索人员。未来将建立月球实验站、发射站、居住点。可惜2022年上天,只上天两年,钢铁人就来了。自那之后,一切活动都停止了,天梯空自悬垂。如果不是齐跃提醒,我几乎已经把它忘了,就像所有为生存担忧的人一样把它忘了。五年过得太快。尤其是这五年。五年前的发射还历历在目,五年后的地球已物是人非。这一点让人心凉,繁华与疮痍触目惊心。

可是,用天梯怎么能把月球炸毁呢?难道用天梯当激振器,让月球共振?这听起来也太过不可思议了。天梯再怎么结实,也只是细细的纳米线缆啊。

“天梯这么细,可能让月球振动起来吗?”

“频率。只要找到共振频率,振动能扩大很多。”

“那怎么才能让天梯振动起来呢?”

“也一样。共振。”

齐跃边说边打开一段视频。我盯着屏幕。在视频播放器小小的窗口中间,出现一座大桥倒塌的画面。粗糙的画面,抖动的拍摄,显而易见是出自古老的手提摄像设备。一座原本架在大江之上的宏伟的大桥,在风的吹拂下,突然之间开始抖动,没有任何外在情由和破坏,大桥只是越抖越厉害,桥面在震荡中扭曲成上下起伏的不定的曲面,公路像橡皮泥一般弯曲,振到一定程度在顶点垮塌,桥面碎裂,没来及撤走的车辆跌入大江。

“这是1940年代的塔科马桥,800米,就因为风而起振。你看这里。”

齐跃说着,又打开一个小的动画窗口,图上有一串白色的云雾状蜗旋不断向后流动。从图上可以看出,白色蜗旋是云层的一部分,在一个圆形区域后形成,排列齐整,震荡着飘远。云层下是地球蓝色的海洋和白色的陆地山峦,白色蜗旋在高空陈列。我不知道这是什么,但觉得很震撼。天空中这样庞大而不为人知的结构,在辽阔得超过国家的尺寸上,壮美而安静地铺陈、拱起又飘散。天空下的一切仿佛忽然变得不值一提。

“这是空气绕过柱形之后的旋涡串,震荡着前后冲击,塔科马桥就是因为这个才塌掉。冯·卡门发现的。这是第二个我佩服的人。”

我想了想,试图理清其中的逻辑。

“因此,我们需要拨弦。”齐跃最后说。

一句话,我突然被点醒了。

这就是林老师的计划。我总算有一点明白了。明白之后更为心惊。如此匪夷所思的设想,拨动天地之弦,震碎月亮。即使有齐跃的讲解,我也心存疑惑。齐跃能接近天梯的控制,他告诉我,他们以前的实验室是地月联合实验室,能远程控制月球上的实验中心进行核聚变、黑洞实验、宇宙射线探测,尽管这种控制现在被钢铁人切断了,但是他们中心在地面上还是对天梯有接近的权利。

“可是,如果月球能被振裂,难道地球不会被振坏吗?”

“会。”

“会?”

“会的。只是不会那么严重。起振的局部会剧烈振动,如同一场地震,但地球整体不会有什么事。”

“这也就是说……?”

齐跃慢慢收住了笑容:“只有拨动琴弦的人自己会被地震裹挟。”

这一下,我明白了。用尽力量让天梯振动,为此不怕引发局部地震,让自身毁灭。这是用自身的生命换月球的生命。原来老师是想用这样的办法做抵抗。用孤注一掷的琴弦拨动让天地的哀歌响起。用同归于尽的办法换一点自由。这是反抗到绝望的最后反抗。我从不知道老师竟然如此决绝。当正面进攻已没有机会,只有用挽歌才能挣一曲刚烈。这一下清楚了。我们的行动是演奏,而行动本身就是最孤绝的演奏。

我很想问齐跃,你觉得这样值得吗。

齐跃忽然转过头,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头向窗外开阔的草坪歪了歪,看着我问道:“你知道我们研究所为什么这么空荡荡吗?”

我摇摇头。

齐跃嘴角露出一丝微笑:“其他人都被接到香格里拉和月亮上了。”

原来如此。

我心下恍然。应该能想到的。齐跃的研究所是世界上首屈一指的研究所之一,天梯项目的主要参与者,月球先锋实验室的带头成员。钢铁人保护各种艺术和科学界人士,招募他们为他们服务,地球上最好的乐团也被接走了大半,丝毫不奇怪这些领先的科学家也早早被接走,成为钢铁人倚重的新贵族。钢铁人是懂科学的,他们知道地球上哪些人的头脑值得珍惜,也值得利用。

“你没走?”我问齐跃。

他低头瞥了一眼屏幕,抬头凝视我,目光带着一丝笑意,一丝讽刺和微微一丝悲怆,说:“我喜欢特斯拉,不只是因为他牛,还因为他单打独斗。你知道吗,他被爱迪生排挤得厉害极了,被马可尼抢了专利,还被投资人摩根抛弃了。可是他一直奇思妙想到八十六岁。他是纯粹的孤胆英雄,没结婚,也没有那些有权有势的前呼后拥。他不像爱迪生那么会利用团队,也远没有那么功利。他就一个人和那些大团体对抗。你知道无线电输电技术吗?把地球作为内导体,地球电离层作为外导体,用放大发射机在地球和电离层中建立8赫兹共振,天地就成了谐振腔,可以传输能量。这是什么气度!用天地做谐振腔。当时的人们哪有这等见识。那时人们还把地方政治当回事,谁也不愿做。还有一些公司攻击他,会算计的人抢他的专利。结果他到最后也没能实现计划,就这么一个人死了。现在,他的计划当然全都实现了,可是那时他就这么一个人死了。”

我没有说话,但我能感觉他的情绪。这昔日繁荣热闹的所在,如今只剩下他孤单一人,而远方入侵者用优厚待遇吸引了一切同僚,这孤单就越发显得冷落而毫无意义。

“其实大家想跟谁就跟谁,也没什么好说的。”齐跃又说,“但总还是会有些人不一样,我就喜欢这些人。”

我知道他是指老师。

“陈君。”齐跃忽然念起我的名字,“你的名字很好。古人说君子比德如玉,其实我觉得不是说什么温吞圆滑,而是为了这一句: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从研究所出来的时候天色已晚,我们在硕大而空寂的园子里走了走。风一起,半黄半绿的枯叶呼啦啦地落下,铺了一地,顿时寒意十足。梧桐搭成的拱廊原本葱茏密实,但此时也稀落得显得萧索。我们立起衣领,用相似的姿势将肘加紧,手插在口袋以避寒。天上云很多,月亮看不清楚,宏伟的楼宇沉入暗中,只有远处门卫的小屋还亮着灯,成为整个院子仅有的亮度。我们走了好一阵子,没有说什么,在寂静中感觉脚步,偶尔相互问一下对方的信息,但对马上要面临的行动计划,我们没有再谈,也不想再谈。

齐跃问起我有没有女朋友,我如实告诉他,我大学毕业就结婚了,到现在已经六年了。

“真的?”齐跃显然有一点惊讶,“那你也有小孩啦?”

我摇摇头:“没有。她去英国了,走了五年半了。”

齐跃怔住了:“那你们……?”

“没有,我们没离婚。”我说,“不过也差不多了。”

齐跃没有继续问下去。我也不想再说。我们又沉默地走了一会儿,齐跃带我离开了园子。出门的时候,我回头又远眺了一下园子里巍峨的大楼。这曾经是这个国度最顶尖的研究机构,荟萃了全国精英的头脑,但现在也寂寞荒弃着如同最一般的人走茶凉的村庄。

晚上一个人步行回家,在头脑中回想整个计划的细节。漫长的步行街冷冷清清,偶尔有一两个人步履匆匆地经过我身旁。商店都关着,显得萧条。我还是无法估量这个计划的意义,会带来什么,带走什么,值不值得,该不该做。不是想不清楚,而是无法抉择。夜晚的凉意让我头脑清明,可这不是头脑清明的问题。这是内心的问题。我越是客观地将局势看清楚,越不能确定这行动是不是该做。

我开始明白,为什么老师选了勃拉姆斯。

在计划中最后一场演奏会上,老师选了两首曲子。柴可夫斯基的第六和勃拉姆斯第四。《悲怆》容易理解,激情而悲观的动人旋律。但勃拉姆斯第四就不容易理解了。勃拉姆斯常给人温暖保守的印象,不温不火,没有贝多芬的愤怒和瓦格纳的狂放,也不打破常规,乍看起来似乎很不适宜做英勇誓师,我曾经疑惑老师为什么不选择《命运》或理查·施特劳斯,又或者马勒的《复活》也更恰切一点。勃拉姆斯很少被人在这种激情的时刻想起。

这个问题我问过老师,他没有回答,只说是个人喜好。但在这个晚上,我忽然有些明白了。这件事从始至终就不是一场激动人心的战斗,而是悲凉到最后的无可奈何。炸毁月亮,即使齐跃说了它的原理和可行性,我也还是深深怀疑最后的结果。怎么听都不像是能成功。而即便老师自己是相信的,他也一定知道这不是英雄的抵抗,而是向悲剧结局迈进的毁灭的抵抗。月亮能否炸毁没有定论,但如果共振引起演出之处的地震,十有八九我们自身难保。这或许是一种殉难吧,为仅有的自由殉难。

只有勃拉姆斯适合现在的人类。有的朋友说,听来听去听到最后,就只剩下勃拉姆斯了。他一开始不吸引人,但是到最后大家最沉浸的往往是他。勃拉姆斯的音乐有骨子里的悲剧感,不用制造什么悲剧色彩,也不用刻意夸张,本身就带着。内敛,深沉,表面上不露的悲伤,激情像看似平静的海洋。现在想想,当他远离魏玛热闹的沙龙,独自守着古典主义的理想,他已是与命运面对面。一个人面对他无法改变的这个世界的命运,茕茕孑立。

耳机中播放着勃拉姆斯大提琴协奏曲沉静而凄怆的旋律。只有在这样的夜晚,走在这样无人的街上,看着扫街者的扫帚刷刷地扫过厚实的落叶,才能感觉出勃拉姆斯音乐的力量。总有一些境况是你无能为力的。命运就是你看得清楚局面也没办法的局面。这样的时候只能走向孤独。能守候自己已是一种勇敢,何况与旧日的理想一同沉落。

一个星期以后,我踏上奔向世界各国的旅途。

我决定帮老师完成这最后一场盛大的演出。老师和齐跃的任务是布置场地,而我的任务是征召乐手。我要拜访所有我们认识的乐手,征召愿意陪老师一同行动的人。平心而论,这实在不是一个容易的任务。我有好长时间连自己都无法说服,更不用说说服这么多其他人。该有多大的勇气,才能向每一个人开口。

我问过自己为什么要答应,尚没有定论。老师并没有劝我。在他将计划阐述给我之后,由我选择。即使是在机场候机等着分别上路的时刻,老师也并没有给我任务的压力或鼓励。或许老师不想强求。或许老师知道我知道该怎么做。机场的玻璃蓝色冰冷,窗外有机械起落。就像初次见到齐跃的那一天,老师一直在说着他沉浸的话题。

“我最近才学到轨道共振。非常有意思。它是说,当一些东西绕着中心转的时候,所有旋转的轨道都会相互影响,最初是随机的分布,到最后只剩下几个轨道,相互呈简单和弦。起初杂乱,最后留下的只是有共鸣的寥寥几个。有人说那些小行星就是因为某种共振被振碎的星球。这么看共振就是选择,从无穷无尽中选择。一个主调,总会选择出和它密切的属音。它们就是骨架。宇宙和音乐一样精细。”

老师说着,浓密的眉毛压低眼中的表情。有时候他会停下来,转过头来,看看我的反应。老师的眼睛里写着他没说出的话。我忽然觉得老师并不是天然地生活在理论的空中楼阁中,而是对周遭心知肚明,却只字不提。他故意进入另一个更宽广的世界。

与老师分别后,我飞了很多地方。在每次飞机起飞和降落的时候,我总会俯瞰地面,看每一个星罗棋布的城市与乡村,看这些相似又不同的人类的居所。人活在大地上,充满劳绩,却诗意地栖居。这话说得太抒情。人往往是带着睡意栖居的,醒来也仍在睡。当梦魇来临被惊醒之后,人们用自我催眠的办法继续睡去。睡去比醒来好过得多,睡去之后,生活的一切都可以容忍。惊恐可以容忍,屈服可以容忍,限制的自由也可以容忍。

我不知道大地上有多少人每天为了未来担忧。视线以下,平原还是平原,草地还是草地。宁静的乡村还是有着红顶的小房子。乍看起来,一切都没什么变化。如果忘记头顶的月亮,似乎现在的生活和五年前也没什么不同。这是和历史相比多么不同的一种境遇。人类第一次作为整体感到薄弱。以往的所有冲突都是一部分人强过另一部分人,只有这次是所有人同样薄弱。作为强国的一些国家没有经历过这样的衰弱,曾经一度很难适应。他们惊讶地发现,一些以为永存的英雄主义气质不见了,牺牲和为自由而战的民族气质也可以随着溃败消散。这多么动摇人心。可没有办法。被征服的民族分歧多过团结。爱国主义早已被诟病,此时的“爱球主义”则更像一场笑话。武力抵抗变成零星的火花,人们撤回到自己在角落里安全的房子,城市和公路在沉默中维持着原有的样子。

云下的世界仍然运转。如果不想到某种自由,似乎可以一直这么继续下去,直到习惯。这有什么不好呢,吃还能吃,睡还能睡,艺术灌输甚至比以前还多。只要承认他们对人类的统治,一切就能继续。而承认对一般人生活又有多大影响呢?钢铁人只是要一些资源和矿产,要地球的屈服,要绝对的权威。如果能顺从,永远不挑战,永远承认他们的地位,那就一切都没问题,像以前一样幸福,像以前一样自由自在。

只是自由又是什么东西呢?

伦敦是我的第六站。在这之前我到了北美和欧洲大陆。进展并不顺利,这我也能想到。一方面不能把这计划告诉太多人,另一方面在我们接触的乐手中间,同意的比率非常之低。我不知道我要有多久才能凑齐一个乐队。

在伦敦南岸步行区,我见到了阿玖。

阿玖看上去没什么变化,尽管我们已经三年没见。头发烫卷了,戴了项链,除此之外的一切还是和从前一样。脸庞隐在长长的刘海下,仿佛瘦了一点。她穿了浅红裙子和一件灰色长大衣。在细雨刚停的石板路上,她的靴子发出有规律的咔嗒声,好一阵子我们都没说话,只有靴子的声音像我们心里悄然转动的钟表。

阿玖对老师的计划同样感到惊讶,但没有多说什么就立刻答应了。这让我略略感到惊讶。我又重申了一遍计划的困难和风险性,她点了点头,表示明白,但没有收回许诺。我心里有一丝感激和微微的暖意。

“你现在还好吧?”我问她。

“还可以。”

“还在上次你跟我说的乐团?”

“不了,”她摇摇头,“中间换过一个乐团,但现在哪个乐团也不在了。”

“为什么?”

“乐团解散了。”她看着夕阳中的泰晤士河,说得有一点迟疑,“然后……大部分团员,被接到了香格里拉。”

“也被接走了?”

阿玖刷地转头看着我:“也?难道咱们团也被接去了?”

“哦,不是。”我连忙解释,“是一个朋友。他们研究所的科学家都被接走了。”

“哦。那正常。那太正常了。伦敦也接走了不少人。”

我不知道还说什么好,这局面让人觉得无比荒凉。荒凉得让我们仿佛共患难。

“那么……”我犹豫了一下,“你没走?”

阿玖摇摇头。

“听说,他们对乐团的待遇和照顾很好?”

阿玖声音凉凉的,听不出感情:“是。好极了。”

“那你为什么……”我说了一半,又顿住了。

阿玖的脸对着泰晤士河,有好一会儿没有说话,似乎平静得无言,但再回过头来的时候表情变得怆然:“阿君,要是别人这么问我也就罢了。为什么连你也会这么问我?”

我一瞬间失语了,心里翻滚着几年的感觉。阿玖的脸在夕阳中被勾勒出金边,边角头发微微飞扬,像金色的纤细的水草。她的眼睛因为湿润而显得很亮,眼泪绕着眼眶打转,最后也没有落下来。远处的伦敦塔桥有断裂的栏杆,剥落的蓝色露出大面积的灰黑。金色的河水一丝一丝黯淡下去。我们面对面站着,良久无言。

过了好一会儿,阿玖说累了,想去坐坐,我们就来到皇家节日大厅剧院门口,在长凳上坐下。四周人很少。我记得上一次来的时候这里还有许多卖艺的艺人和玩新概念车的孩子,但现在显得冷冷清清。

我们断断续续聊天,说这几年的生活和入侵带来的改变。我们很久没有这样说话了。我不常给她电话,她也不常打电话回国。之前的三年,我们的联系屈指可数,关系气若游丝。我想过很多次再见面的时候会不会非常尴尬。但在这样一个晚上,当我们带着一种共同面向悲观未来的感觉坐回到一起,我忽然发现这预料中的僵局竟然很容易就被打破了。我们谈起自己的恐惧,自己的思量,周围人的恐惧,周围人的思量,谈起这个世界现实的一面,我们惊讶地发现,很多感觉竟然仍有很多相似。

“其实有时侯,我也不知道该怎么看待抵抗这件事。”我说,“到底该说好听了说成追求自由、不屈不挠,还是说是幼稚、顽固不化,有时侯我都不知道我们在抵抗什么。有时觉得大家都接受了、认命了,又何苦没事找事呢。这让我越想越不确定。”

“永远有各种角度吧,”阿玖温和地说,“有时想想也挺讽刺的。以前叫别人恐怖主义,现在美国人的抵抗被钢铁人叫恐怖主义。”

“我就在想,其实不就是多个统治者吗?我们以往的统治者还少吗?多一个又怎样?被征服的民族也多了去了,不是照样活着,活得好好的。钢铁人在头顶上,时间长了就忘了。你不惹他们,他们也不惹你。接受了也就安定了,干吗还要较劲呢。”

阿玖沉默了片刻,说:“你这是何苦,何苦逼自己这么想呢?你要是真是这么想,那又怎么会还跟着老师做事?”

我没有说话。

泰晤士河沉入夜色,反光的河面上滑过慢行的客轮。

“其实,”阿玖接着说,“我并不责怪我们乐团的人。他们各有各的理由。”

“嗯?”

“有的人想要的是安全。也有的人是倾慕钢铁人。”

“倾慕?”

“嗯。强大、力量、准确、冷静的意志。还有更高的艺术知识。所有这些。”

“那倒是真的。”我点头承认。电视里出现过钢铁人,强有力的身体,永远精确的阵线,有机躯体外面是整一层钢铁外表,喜怒哀乐不形于色,对一切都是居高临下的审判的态度,知识远为丰富。这一切让人折服并不奇怪。

“我知道你刚才为什么要说那些话,”阿玖接着说,“你怕自己选错,才故意找反对自己的理由。可是你知道你心里不是那么想的。你越不说越清楚。你总想着其他人的理由,似乎也明白他们、觉得有道理,可是你知道自己不会愿意跟着他们的。”

我转过头看着阿玖。她双手撑在长椅上,脸上有一丝曲终人散般的空茫。

“你刚才问我为什么不跟着他们走,”她说,“其实我也说不好。他们对艺术家很不错,去那边还有更好的艺术条件。只不过,我心里还是有某些过不去的东西。我还有能力拒绝。作为卑微的人,可能只有这么一点点东西了。”

阿玖的话让我想起齐跃。君子比德如玉。不为瓦全。我注视着阿玖,她静静看着河水。她的长发垂在颈窝,右手像她一向习惯的那样微微绕着发稍。她比从前冷静,说话变慢了,但声音是一样的。大学时的种种片段略过眼前。齐跃曾经说过另一句话。他说每人都有自己的频率,只有契合的人才能频率相同,频率相同的人哪怕一时相位不同,一会儿也能共振。我那时就想,感情应该就是共振。

“阿玖,”我对她说,“如果这次行动过去,我们有幸能成功完成,那就跟我回家吧,好不好?”

阿玖转过头凝视着我,咬了咬嘴唇,似乎说了什么,但我没听清。然后,她哭了。

我们又坐了很久,对着黑暗中的泰晤士河,看闪闪发光的河水反射灯光和冰冷的月亮。我们似乎说了很多话,又似乎什么都没有说。我将她搂住,她的头靠着我的肩膀。我们静静地坐着,假想着各自不同的无法到达的未来。这样的时刻很久不曾有过,也永远不会再有。我们之间的间隙被共振填补,那一瞬间似乎重新回到原点,不用再想那些逝去的时光。人类的无奈与悲哀,卑微与尊严,在那一刻成为连接我们脆弱海面的桥梁。我真的开始相信我们能回去。伦敦眼在我们不远处荒芜地停着,有的车厢已经消失。身后的剧场的演出开始了,观众陆陆续续经过我们两侧。泰晤士南岸的茶座和灯火通明的舞台并不曾弃置,只是空气中始终漂浮着僵持的惶恐,这气息我熟悉,和鸟巢前面每天演出时的气息如出一辙。

在我奔波与游说的过程中,老师孤独的背影也穿梭在世界各地。在布置最后的演出场地之前,他还想走过世界上所有重要的建筑,留下每一座建筑的回响的声音。他穿过巨石阵,走过古代的楼宇与宫殿,搭起透明的弦,连接从罗马到东京。他在大教堂中听管风琴,进入山林里记录鸣钟的庙宇。他拨动没有人听得见的旋律,一座座巍峨的建筑在共鸣中轰然陷落,应声倒地,巨石碎成粉末,风中卷起尘埃。这独自一人的交响诗中,世界成为旧日的废墟。他录制了属于内心的地球的唱片。

我们的演出现场搭在乞力马扎罗山脚下,一片最广阔而原始的人类家园。山连着草原,琴弦穿过赤道,天梯沉默地划过地球的脸。

演出之日。

我们的飞机降落在内罗毕。在飞机上我试图寻找乞力马扎罗的影子,但下降时已太接近城市,没能看到影像中漩涡般的山顶。降落后我们没多做停留,改乘大巴前往东非大草原。坦桑尼亚比我想象中美得多,城里充满奇异的花草树木,出城就是大片草场和栖息的动物。在今天的地球,这样的环境仿佛不真实。

我在路上一路想象着乞力马扎罗的样子。在我的心里,它是一个有着隐秘的亲近的地方。小的时候地理课上老师讲到乞力马扎罗,说它是一座平地拔起的高山,从山脚到山顶,能从热带走到冰川,穿过热带温带和寒带的所有风情。那时我觉得很神奇,心里充满向往。回去寻找它的介绍,在网上搜到一篇故事,就读了起来。那个故事让我记忆深刻。我只有八岁,不知道海明威的名字已经如此响亮。“马基人称西高峰为‘鄂阿奇—鄂阿伊’,意为上帝的庙殿。在西高峰的近旁,有一具已经风干冻僵的豹子尸体。豹子到这样高寒的地方来寻找什么,没有人作过解释。”

这句话过了二十年我始终记得。乞力马扎罗。豹子到这样高寒的地方来寻找什么。最后还要死在这个地方。

大巴的车门拉开的那一瞬间,我的头脑一片空白。

草原。阳光。大象。远山。

那是突然进入另一个世界的感觉。在多日的疲劳与纠结之后,在穿过每个繁华的城市,经过许许多多不愉快的演出和尴尬的晚餐,站在钢铁人离开后留下钢铁城市中犹豫,因犹豫而看高楼都显得荒凉之后,突然见到眼前的一切,全身都变得空灵了,因空灵而漂浮起来。草原绿得鲜亮。阳光洒满清澈的蓝天。大象慢悠悠地度着步子,远处是长颈鹿站着休息。山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伫立在草原中央,云端之上。草原上的树呈倒放的伞状,孤立静穆,在旷野上一棵一棵站出美丽的姿态。我站在车门附近,消融在这一切中间。我被包围而来的清透的空气凝住,眼睛离不开天空,无法移动步子,只是呆呆地站着,全然没有听到身后人的催促。

旷野。蓝天。大地。树。

大巴停在公路尽头,再远的距离要步行前往。远远就能看到布置的舞台,一些薄木板和透明的塑料板像风帆一样张开在舞台四周,作为调整声音的剧场布置。

每个人的眼睛都凝在弦上。阳光里的弦是比舞台更醒目的布景。尽管我事先已经知道了设计,但在看到现场实景时还是被震动了。那样高远。因为遥远,第一根弦显得短而精巧,后面的每根随着加长加粗而变得逐渐壮观起来。长度翻倍。从几十米到一百米,到两百米,八百米,两千米,五千米。平行拉紧,斜入云霄。五千八百米的最后一根弦已经长得望不见两端,只能见到斜斜一根发亮的光芒,沿山峦锋利向上,连接草原与山峰的高度。琴弦因为反光而熠熠生辉。这是山与地的竖琴,五千米高的竖琴。

我们向竖琴脚下进发,身上的乐器在此时显得轻巧起来。我踏在柔软厚实的草地上,只希望时间变得慢一点,再慢一点,永远停留在此时此刻。

演奏开始了。

从柴可夫斯基到勃拉姆斯,生前不和睦的两人也许没想到会在这样的时刻被团结起来。我听着自己琴弦的声音,闭上眼睛,还能听到风吹长草和大鸟偶尔的啼鸣。乐队的演奏整齐,这殊为不易,来自各地的乐手只经过了数次排练。勃拉姆斯E小调的主题悲壮有力,弦乐在这样宽广的舞台上似乎获得一种前所未有的舒展空间,演奏得异常流畅。我听着隆隆推起的定音鼓,那是从第一乐章就定下的悲剧的氛围。阳光拂过山顶,冰雪已然消失,留下万年沟壑沿山脊排布。E大调的柔美勾勒出蓝天中云的线条。我能听到大象踩过枯草的碎裂声,石子落入泉水的叮咚。

在消失入宇宙的浅蓝色中,感官获得了无穷放大。如果问我音乐给我带来了什么,可能就是感官的敏感。走在街上,听见每一种声音。工地规律的敲击,扫帚扫过落叶的刷刷声,洒水车的起动与暂停。就像《蓝色狂想曲》的一个动画版本,世界的每一个声音,每一个人,在空气里汇成波澜起伏的洪流。我渐渐和周围融为一体。圆号吹响草的柔情。在回忆的氛围中我们消失在地球尚无人类生存的古老时空。

在这样的时刻,我忽然不再犹疑。地球的土地柔软沉厚,就在我们脚下,不再有隔阂。在之前漫长的九个月的筹备中,我无数次问自己值得不值得。身边的人各谋生路,为钢铁人开路,求钢铁人宽容,在钢铁人的庇护下趾高气扬,同盟的队伍间勾心斗角,军火贩子借着战争的混乱大肆投机,日常人的躲避,为了生存愤恨那些惹事的抵抗,恨不得没有人出头,换来局势平安,资源一船船集中到月亮,像无底黑洞,而人们为争夺余下的资源大打出手。在这一切耳闻目睹中,我一次次问自己何苦还要努力,这样的人类该不该毁灭,该不该拯救,为了这样的世界牺牲自己又有什么意义。这问题我问过自己很多遍没有答案,可是此时此刻,当音乐响起,当辽远无垠的蓝色将我们围绕,当长草延伸到天边而山峰威严耸立,我忽然不再质疑。一切都有了庄严的意义,即便是恐惧与求生也变得温柔,苦涩而厚重。

终曲终于响起来了。G大调明亮的和弦此时却有着无可逆转的悲伤的味道。管乐庄严、宏伟,盛大地走向无法避开的死亡与悲剧的结局,有愤怒与悲哀,却在每时每刻都保持庄重的尊严。我从来没有如此投入的演奏。在这三年不下五百场救火般的演出中我快要忘了投入演奏的感觉,那种与旋律一起起伏的感觉,整个身体随之震动的感觉,想要恸哭一场的感觉,此时此刻的感觉。大地如此丰美。

我不相信月球能被震碎,但我愿为这尝试付出所有。

最后一个音符结束了。大幕落下,老师一个人走上敲击的高坛。

老师的眼前是一条22.8米的短弦,他举起一把海绵包裹的小锤,静了片刻,开始敲击。我们坐在台下,静静地看着。无声的间隙有惊心动魄的等待。短弦发出低沉的长音,在空气里回响。弦亮泽而坚固,紧张而有弹性。它是竖琴的开端,在敲击声中震荡出梭形的幻影。我们聆听着它的声音。它将自身的鸣响传播到四面八方,传到我们的耳朵,传到我们心底,传到一旁55.6米长的第二条弦上。第二弦开始振动,从微弱到饱满。当声音减弱的时候,老师继续敲击。第二次的敲击叠加在第一个声音之上,弦振得更加充分。第一弦的振动唤醒了后面的每一根弦。第二弦的振动持续起来,然后是第三弦。第四弦。一次一次敲击。弦长倍增。不断敲击。共鸣扩大。一个人,一把小锤,一根弦。天地之间。

天梯已经越来越近了。在演奏到尾声的时候,我们已经了看见地平线附近出现的长线,此时此刻它又离近了许多,细节已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它的末端连在轨道上,由一辆灯塔状的滑轮车固定,滑轮车远看轻巧,离近了就显得巍峨高耸,天梯也不再是远处细细的长线,而是粗壮而双股如基因结构的绳索。

天梯驶来得很快。尽快在草原和乞力马扎罗的背景中看上去不快,但离得近了就看得出实际上的速度。无人驾驶的滑轮车如高塔压迫而来。在离我们还有几公里的地方我们就已经能感觉出它带给我们的呼啸和我们带给它的震撼。弦音仍在继续。敲击仍在进行。不断放大,不断轰鸣。老师在高坛上像击鼓鸣金的战士。高山的竖琴已经完全起振,从二十二米到五千八百米的琴弦,振动越来越剧烈,越来越超出控制。低频的弦音超出我们听觉的范围,只能感觉到四面八方空气和山谷的动荡,撞击身体。在竖琴数百米宽的范围内弦音扩散,扩散到范围之外撞击着天梯。天梯能看到晃动。

越发的近了。天梯的晃动开始增大,不规则地增大。它滑过我们的时间并不长,但就在这短暂却看似无比漫长的一段过程内,它开始明显地晃动。三十八万公里的线缆坚固如直棒,但此时却能看得到左右的摇摆,边缘处因滑动和晃动而显得虚幻。我们仰头望天,天梯伸入天空看不到的高度。底部微弱的摇摆化为曲线的浮动,空中画出扭曲的游龙。

振动开始了。滑轮车开始摇摆,我们脚下的地面亦开始轰鸣。天梯的摇晃使得塔状小车不能在轨道上保持平稳。速度似乎下降了,偏离轨道中央的摇晃急剧增加。像有一股力将车撕扯出轨道,与此同时,轨道将这振动的力量传到大地的四面八方。我们的舞台开始不稳,向左右晃动,随后有突突的上下抖动。

接下来的一切快得让人来不及反应。轨道像提琴的琴码,而我们则坐在大地的琴箱上,琴箱振动,将弦音送到四面八方。我们失去重心,像地面倒去,在波浪般的地面随振动起伏。天梯的共鸣更加明显,梭形的幻影已然可见,撕扯的力量像有灵魂灌注其中,不规则的扭动化为愤怒的拉锯,轨道车在抗拒中失去平衡,暴躁的震荡让它好一阵子无所依从,然后逐渐失去镇定,变得疯狂,疯狂地震颤,短短几分钟如同一个世纪,最后在狂怒中轰然如爆炸般倒塌。大地在同一时刻发出断裂的声音,一条长长的裂隙出现在地表,如伤口赫然撕裂地面温柔的脸。

隧道车塌陷了。天梯保持着振动的余波,几秒钟之后才断裂到半空,甩成惊人的长鞭,呼啸着划过天空,在空中令人惊骇地甩来甩去。

振动慢慢减弱了。地震并没有像最坏的预期,引起山崩。我们趴在地上,等待一切结束,用身体感觉土地和草原胸膛内的余怒。我的双手抓住土壤,将头埋在草里,有恸哭的冲动。轰鸣的弦音仍在身边余波未散。

过了好一阵子,地面平息下来。可是一切并未结束。

就在我以为一切已经结束的时候,天边突然出现可怖的机翼。三角形,流线平面,速度快得超出想象,从高空直降而落,降落的过程以激光击中舞台。身边发出爆炸和火光,有人惊叫,有人来不及惊叫就死亡。我低头匍匐,躲避弹起的碎石。

爆炸第二次。

第三次。

飞机降到了很低的高度,这可能是他们来到地球第一次降到这样低。

飞机向老师飞去,我看到老师仍然试图站立。我大声呼叫,声音被淹没在四周的轰鸣。我想起身去拉老师,一阵爆炸的激波从身后传来,我脖子上挂着的玉石突然炸开,给我胸口一击,我踉跄摔倒。再抬头的时候,我看到一个穿红裙子的身影像老师扑过去。

是阿玖。

混乱。慌张。一片空白。

在飞机略过老师头顶之前的一刹那,我看到老师纵身向地面的裂隙跳下去,而阿玖跟在身后。两个人的身影如坠落的彩虹,在空中划出久久不能散去的光影。我整个人完全空白了,以为自己要死了,以为我们都要死去。而就在这时候,狂怒的飞机忽然像失去意识的昆虫,滑翔向远方,坠落在遥远的地点,开出烈焰的花。一切突然停下来。

我在不明所以中失去了意识。

一个月之后,我坐着齐跃的车,车开在郊外寂静无人的山路上。车的后座上放着林老师最喜欢的白色菊花。

我们去的墓园很远,汽车行驶在无人的山路上,百转千回。山岩延伸着看不见的方向,树木在一侧遮住山下的视线。车静默地开着,我们静默地肩并肩坐着。

齐跃的表情凝重。这一个月以来他一直很少笑容。我知道他是为什么。他认为是他自己的隐瞒才让老师死去,因此背上了沉重的心理负担。

我想说几句安慰的话,可是不知道该怎么说。从某种程度上讲,他是想多了。但从另外的角度,我们都清楚他是对的。我想了很久老师为什么会跳下去。最终的结论是老师已经做好了死亡的一切准备。从他策划这一切的那一天起,我们抱着侥幸生存的愿望,而老师已经在内心相信了月球会毁灭,地球会裂开。我对此怀疑,但老师相信。齐跃的隐瞒加深了他的相信。

谁会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呢。天梯的共振引起断裂和倒塌,但不是月球,而是实验室。月球实验室建筑的倒塌引发反应堆的核爆,进而点燃黑洞实验设备的爆炸,产生了微型黑洞,而它在短时间内迅速吞噬了周围的物质,剧烈的反作用喷发又吞噬了周围的基地。钢铁人在最后的瞬间试图遥控地球的飞机,但是只有片刻的挣扎。

这一切,谁能知道呢。

我问过齐跃,为什么不早一点将真实的计划告诉我们。齐跃苦笑着摇摇头。你难道以为钢铁人真的不知道咱们的筹划吗,他们其实早知道,只是他们知道月球没可能炸裂,才不去管这种小儿科的牺牲,但是如果告诉任何人,让他们知道月球实验室有实验制造黑洞的能力,那么一切都不同了,我们会在第一时间全被消灭。齐跃说完看着我,眼中有着我第一次见到的苦涩的悲哀。

墓园寂静空旷。坟墓并不多,排列得很整齐。

我们走到老师的墓前,低头吊唁。

寂静的衣冠冢,没有老师的人,但有他的灵魂安息。花朵和石碑安静朴素,石碑上只有名字,没有多余的字样,几束颜色品种各异的花束标志着在我们之前前来的吊唁者。

我们各自闭上眼睛,在心里对老师说了自己的话。

老师的墓旁是阿玖的墓。我将一支白色玫瑰和从我脖子上坠落的碎掉一半的玉放在她的墓前。玉碎得晶莹。那是她结婚时送我的信物。

墓碑上,阿玖笑靥如花,如十年前我第一次见到她时的样子,洗去路上一切尘土飞扬。

阿玖,我们终于回家了,不是吗。我望着她,在心里说。

照片里的她好像笑得更多了一点。

我望着望着,望出了眼泪。齐跃将手搭在我的肩头。

远远望去,空旷的墓园延伸如同一座花园。草坪勾勒出死者安息的所在,如生前的居所一样透露出灵魂的气息。偶尔的鸟鸣让空气显得更寂静,青草的香气带来泥土的芬芳。春天回到地球。暂时的拯救和喘息让生者的生活可以继续,等待着看不清的未来的下一次进攻。天空很轻盈。

我和齐跃坐下,坐在墓碑前与死者交谈,对饮一壶酒。在孤独的地球上,这小小的角落成为我们四个心里最接近的一隅。月亮在头顶,隐约透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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