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旧日之永恒
题记:
一切都飞速变化的时代中,我突然也很贪心地想借助文字去留存旧日之永恒。
——Peggy
(本文作者Peggy在为她的新书查阅资料)
对何伟(Peter Hessler)的《江城》产生兴趣,缘于老板 C 老师。
数年前的一天去办公室汇报工作,刚说完正事,C 老师就饶有兴趣地问起来,“Peggy ,你不是重庆人吗?最近我读了一本书,是写你们家乡重庆的。哎呀呀,书里面那个豆花肥肠鱼看上去可好吃很。你吃过没?味道怎么样?”
听到这个问题的我颇为惊喜。对于从小浸润在重庆美食里长大的孩子,这简直太懂了。一种莫名的家乡自豪感油然升起。在我一番认真的分析和讲解之后,C 老师颇为满意地点点头,表达了希望有朝一日能亲自去实践的期许。
于是,《江城》这本书以豆花肥肠鱼的独特视角走入了我的视野。即便那时的它早已拥有无数的殊荣,被称为国外了解中国必读的纪实文学之一,在各大销量榜上久居不下,何伟先生本人也凭本书拿奖拿到手软。但这些耀眼的名头在我眼中,都不如一碗豆花肥肠鱼来的真实而诱人。
(图片由作者Peggy提供)
我一直都觉得阅读讲的是缘分。你遇上这本书的时间,什么样的处境中阅读,你与作者的理解认知力的匹配度等等,稍差一点感知就会差之千里。
莎士比亚说,"一千个观众眼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有的人解读为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我只觉得缘分不可强求。或者可以再矫情一点,套用张爱玲小姐的经典名言:于千万书本之中遇见你所遇见的,于千万年之中,在时间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恰巧遇见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好说,唯有轻轻地感叹一句:“我去,写得真好!”
豆花肥肠饭一别不久后,生命的火车就轰轰隆隆的开上路了。
几年疫情,生活变故,人生上半场的欢声笑语远远离去。
曾经真实而又笃定的,实实在在是好梦一场。
疲于生活,忙于奔波,追逐心中的予取予求。生活当真是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
被忽略的太多,更何况是一本无关紧要的书。但种子埋下了,便迟早都会开花。再回家乡,竟因防疫政策滞留数日。每天吃吃喝喝,得空就如同一个游客在城市里走街串巷地 晃荡。这个曾经人山人海的网红旅游城市,在疫情下,游客屈指可数。
(图片由作者Peggy提供)
我越来越发现,这个城市已经和我童年记忆中的重庆差别太远。即使我在这里度过了很多时光,但是我对它的认知少之又少。我对它的前尘往事陌生,我对它日新月异的变化更陌生。我和那些走马观花的外地游客一样,靠吃火锅看夜景和打望美女,就试图去探索一个城市的内核。那就太流于表面,甚至可以说是天真。
(图片由作者Peggy提供)
一个强烈的声音在促使我去重新认识我的家乡。
我开始求助于描写重庆的各种书籍。何伟的《江城》就再一次映入了眼帘。
我想我终于到了要开始认真读它的时刻了。
我的江城,我的故乡。
1996 年的夏天,还是年轻人的何伟先生坐船顺江而下来到了重庆的区县涪陵。这是一个以榨菜著称的西南小城。在川渝一带,每一个城市都会有自己专属的美食别称。例如,涪陵是榨菜之都。还有豆干之都,挂面之都,板鸭之都,江油肥肠,綦江鸡杂,富 顺豆花,荣昌卤鹅。此处省略一万字。每一个称谓无不彰显着悠久的美食文化和数千年来民以食为天的真理。
涪陵还有一次出名是因为某年的高考语文卷中,将它作为了一道拼音考题。据说大部分的外地考生都含恨错选了(pei),而对重庆的考生而言则是送分题一道。这件事在此后数年间都被语文老师作为一个经典案例,提醒着考生们要熟记中国小城的偏僻地名。而对重庆考生而言,就涪陵这个梗又莫名荣升起了浓浓的家乡自豪感。
重庆人就是一群这么热爱本土文化的人,任何一点点不一样的特色就能吹上半天的牛,自嗨了得。
在涪陵的两年时间里,何伟的身份是当地师范学校的志愿者外语老师。除了上课,就是在城里四处闲逛和瞎聊。不知道那些当年和何伟来往聊天的乡里乡亲,如果能察觉未来将有一部著作诞生于他们的家长里短之中,会不会努力地给自己打造一个人设,或者特意制造点情节给自己在书里的角色加戏。但是显然,他们并没有预见到自己将化身素材,因为所有内容都很真实,毫无刻画做作的痕迹。
这也是某种意义上这本书成功的原因,它太真实了!它还原了上世纪九十年代末一个急剧变化的中国小城在改革大潮中的涌动和挣扎。三峡大坝、计划生育政策、男女关系、社会 底层、某气功练习者、某某运动、人情社会、宗教、中国领导者, 诸如此类。它的涉及内容之广泛,题材尺度之大,让人惊叹。
然而,它的角度又是让人如此特别。从一个外国人的眼睛和认知中去看待我们熟视无睹的场景,让人耳目一新。至少,当我沿着长江流域行走的时候,我不曾记得这也是太平天国的翼王石达开的绝命之旅,这也是若干年后毛泽东带领着他的部队杀出血路,乌蒙磅礴走泥丸之地,从这里红星开始照耀中国,奔向延安。
但何伟,这个外国人他竟然将这些在同一个场景,不同时空中的事 件都串联了起来。仿佛前世今生,都让他这双慧眼看得透透的。这让我多少有点嫉妒。更妙的是,他的角度让人如此能接受,不管是西方读者还是中国读者。也许是他文风的流畅洗练,也许是无所不在的幽默和自嘲。让文中一切的对中国特色描写都呈现出了足够的同理心。
他笔下的小城嘈杂却生机勃发,生活琐碎而富有激情,历史洪流下的小人物都有血有肉,而非一个简单的符号。
(图片由作者Peggy提供)
当西方人,甚至是中国人自己总是习惯于通过一系列符号去理解中国,比如“长城”、 “熊猫”或者“饺子”,但何伟却做到了避免这些符号带来的固有印象,他说:“用某些具有象征意义的符号去阐释中华文明的复杂性是不公平的,也是一种智力上的懒惰。”有人评价他充满悲悯情怀和普世价值。但我觉得超越任何爱国主义桥梁,他其实是一种文化的知音,一个温柔的时代记录者。
何伟先生的《江城》萌发起我记录和写作的冲动。人生赛程进行到一半,不再急迫地去外部寻求认同,转而关注自己的内心。静静观察,也到了一个用文字去梳理和沉淀自己的时候。曾经我数 次去构思过写作标的,总是不能让自己满意,想来时候未到。但此刻何伟先生却启发了我。我想写的东西,就在我的眼前。它是我的城,在我幼时背着书包上学时,在我每天在这里衣食住行时,都不曾发现的城。而当我远离十数年后,以一个熟悉的陌生人的身份回到这里,却看到了异样的风景。
我从来没有意识到这座城市背后的历史和文化。
(图片由作者Peggy提供)
霍夫斯坦德说, “文化”是在同一个环境中的人民所具有的“共同的心理程序”。文化不是一种个体特征,而是具有相同社会经验、受过相同教育的 许多人所共有的心理程序。重庆是很多人的城。朱自清笔下有它, 张恨水笔下也有它。傅抱石画中有它,齐白石画下也有它。南山青绿山水之间掩盖中遗弃的一座座战时公馆,莫不诉说着一个时 代的风云交错。重庆的文化绝对不应该只有火锅。
我一直认为最好的文字就是记录。命运的跌宕起伏,造物主的奇 思妙想,岁月长河的星河璀璨,每一样都完胜个人想象力。我记得小时候学课文讲北方春天花朵盛开时姹紫嫣红。我当时对作者的用词造句佩服不已。而当我真的亲眼在北方的公园见到春色满园的盛景。我才意识到姹紫嫣红以及那些华丽词藻并非是多么具有想象力的形容词。它们是在阐述事实。作者只是有幸观察到了,并且准确记录了下来。这一切都来自于真实的世界。
非虚构文学也来源于真实的世界。
我不曾受过系统性的文字训练, 对解构主义和各种主义也只算得上一知半解。我试图用《江城》 去理解非虚构文学。我捧着它恨不得一字一句地拆解开来,看看能不能从中找出作者只能意会不能言传的写作秘诀。所谓非虚构, 就是用真实元素构建的技巧性作品。用小说的技法来写真实的故事,从而使事件更具叙事美感和艺术性。呈现有效细节,坚守诚 实性原则,是非虚构写作的关键。而故事元素的有效组合,又并使其发挥夺目光彩。这正是非虚构写作的魅力所在。但我不确定我是否会写非虚构。不过用观察和用文字记录的确是我想做的。
有人觉得文学的好处在于不朽,那些经典作家虽然死去,但是文字流传给了后人,也算是一种永生。虽然死后的世界 和作者没有太大关系,比如杜甫绝对感受不到现在网友用他的千 古名篇玩梗的快乐。梵高身前潦倒,死后就算一幅画卖 5 亿,钱 又不能烧给他。但不被忘记总是好的。
何伟在书中写到他在涪陵支教时,曾经给学生讲过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四个世纪前,莎士比亚爱上了一个女子,并承诺说要让她的美貌永存。1996 年,在长江边的小城里,45 个学生读过了 莎翁描写她的十四行诗后,陷入了长久的静默。
文学永恒的魅力在这时候体现了出来。尽管这些小镇青年从未去过英国,从未见过 400 年前莎士比亚所爱的女子,但那一刻,他们都在想着她。这种不朽的美,正是文学与写作的信念。写作是抵抗死亡和虚无很好的方式。
(图片由作者Peggy提供)
一切都飞速变化的时代中,我突然也很贪心地想借助文字去留存旧日之永恒。
怀抱着这些思绪,我穿梭在重庆的纵横交错的街道之中。
这是一个充满魔幻现实主义的城市。
王家卫有部电影叫重庆森林,虽然和重庆并没有半毛钱的关系。但王导拿捏住了重庆的气质。我姑 且将这里的森林理解为形容词。
形容它豪放,粗犷且孤独,迷惘。这个城市承载太多历史重负,有血有汗有苦泪。它又散发着人间烟火的简单与美好,抚慰一颗颗凡人心。
它的建筑空间交错,时间交错。它是最重要的内陆城市之一,联结东部与西部的长江航 运重镇。也是一座因抗战而改变命运的城市,岁月荏苒中经历了数次政治考验。重庆表现出来的独特气质深刻影响了它的命运,并与近现代中国的历史脉络紧密交织。可我对这些历史的认知, 曾经也只停留在伟大的红岩精神之间。
图片由作者Peggy提供
这个城市的遍地的遗址如同蛛丝马迹的线索,让人有寻宝一样的探索渴望。
重庆也被人叫 做“雾都”,可能真的需要拨开层层迷雾才能见到它的真身。已过立夏。灰蒙蒙的天,小雨下了几场。我坐在离家不远处的小 咖啡馆里写着这些有的没的。这是这些年新开的洋气小店,混搭在一堆地道老火锅餐厅之间。以至于我的味觉体验着咖啡的香气,嗅觉是火锅的浓烈。而在这里,一切又显得那么的理所应当。
咖啡馆的墙上我无意瞥到一瓶来自秘鲁的烈性葡萄酒。我曾经到访过这个秘鲁的酒庄。它属于我们在当地一位朋友的家族酒庄。在这里重遇,实属意外。这种烈性红酒叫pisco,在国内不多。是用来做一种经典鸡尾酒 pisco sour。而它此刻竟然进驻在我家楼下的小店里。脑子的思绪飘去了遥远的南美洲,突然间发现离家十数年,南北东西,我走的好远。这些历程都是我莫大的财富,是别人不曾见到的风景,是上天想让我去记录的影像。而我曾经 那么忽视并排斥它们。
(图片由作者Peggy提供)
我为什么没有把这些经历都好好记录下来,写成一部像《江城》那么的作品?
自责之余,我又开始嫉妒和佩服起了何伟先生。
就这样,在拥有南美烈酒的城市角落里,就着巴山夜雨的悱恻,我打开电脑,敲下了第一行字······
(图片由作者Peggy提供)
最后,想说一段感谢的话。
在我的人生上半场里,幸运的我收到了无数珍贵的礼物。有来自最爱我的父亲和母亲的,有来自陪伴我一起成长的小伙伴们的,还有来自我最亲爱的同学、朋友、师长,以及无数对我怀着真诚和善意的朋友们的,谢谢你们曾经给予我的爱和礼物。
这次,我想自己送给自己一份礼物。
也把潜藏在我内心里的对你们的爱和感激,一起揉进我的文字里,让你们看见。虽然,此刻我也不知道这次写作之旅是否能顺利完成,但总是要开始的。
那就开始吧。
Peggy @重庆
2022/5/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