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我们讲到,昔日的一对好友赵珏恩娟时隔二十年在美国重逢,彼时一个是飞黄腾达的内阁要人夫人,一个是靠打零工艰难度日的普通人,身份的落差让她们的友情变了味道,两个人的交谈也没有了默契,恩娟对赵珏的处境没有设身处地的同情,赵珏托恩娟找事,恩娟并不提及。
她又从冰箱里取出一盅蛋奶冻子,用碟子端了来道:“我不知道你小女儿是不是什么都吃,这我想总能吃。也是那家买的。”
恩娟很尽责的替女儿吃了。她显然用不着节食减肥。
她看了看表道:“我坐地道火车走。”
“我送你到车站。”
恩娟没提帮赵珏找事的话,吃了饭,又吃了赵珏给她小女儿预备的蛋奶冻子,看看表说要坐地铁走,赵珏说送她去车站。
“住在两个地方就是这样,见面难。”
“也没什么,我可以乘飞机来两个钟头就走,你带我看看你们房子,一定非常好。”
恩娟淡淡的笑道:“你想是吗?”这句话似乎是英文翻译过来的,用在这里不大得当,简直费解。反正不是说“你想我们的房子一定好?”而较近“你想你会特为乘飞机来这么一会?”来了就不会走了。
这是第二次不相信她的话。她已经不再惊异了。当然是司徒华“下了话”——当时她就想到华府中国人的圈子小,司徒华一定会到处去讲她多么落魄。人穷了就随便说句话都要找铺保。这还是她从小的知己朋友。
恩娟临走的时候,赵珏说自己可以乘飞机去恩娟那里,看看他们的房子,呆两个钟头就走,恩娟反问:你想是吗?敏感的赵珏感到,恩娟是想说,你会为看我们的房子专门乘飞机呆这么一会?肯定是去了就不会走了。
恩娟是担心赵珏赖在她那里吗?
这是第二次不相信赵珏的话。第一次是怀疑赵珏曾经说自己住两室是撒谎。赵珏知道,一定是司徒华在背后到处说她非常非常落魄,恩娟也就听说了。现在她穷了,说什么都没人相信,即使是从小的知己。
接着是赵珏的回忆:如何认识司徒华,如何得罪了他。
她离开萱望之后到华府去,因为听见说国务院的传译员只有中日俄法德意西班牙葡萄牙阿拉伯九种语言,此外的小国都是雇散工,可能条件宽些,上了他们的名单就好了。她从前跟崔相逸学的高丽话很流利,文字也看得懂。找到国务院语文服务科,由中文传译员司徒华接见。后来她听说有人说科长是做情报工作的,此地不过挂个名。司徒华老资格了,差不多的公事都由他代拆代行。
她在华盛顿混了些时,等候下一届传译员考试。去临时秘书介绍所领了些文件来打,司徒华又介绍一个翻译中心,试验及格后常有几页中文韩文发下来,不过报酬既少,又严禁本人送译稿去,对这些难民避之若浼,她觉得有点侮辱性。
这次考传译员她考得成绩不错,登记备用。
赵珏离开萱望后去华盛顿,报名传译员考试,由一个叫司徒华的传译员接待的,他其实是哪个机构的主管,赵珏考得很好登记备用了。
刚巧此后不久就有个宴会,招待韩国官员。女传译员要像女宾一样穿夜礼服,是个难题。东方妇女矮小的在美国本就买不到衣服,连美国女人里面算矮小的都只能穿得老实点,新妍的时装都没有她们的尺寸。赵珏只好拣男童衣袴中最不花稍的。晚宴不能穿长袴,她又向不穿旗袍。定做夜礼服不但来不及,也做不起。
她去买了几尺碧纱,对折了一折,胡乱缝上一道直线——她补袜子都是利用指甲油——人钻进这圆筒,左肩上打了个结,袒露右肩。长袍从一只肩膀上斜挂下来,自然而然通身都是希腊风的衣褶。左边开叉,不然迈不开步。
又买了点大红尼龙小纺做衬裙,仿照马来纱笼,袒肩扎在胸背上。乳房不够大,怕滑下来,绑得紧些就是了。朱碧掩映,成为赭色,又似有若无一层金色的雾,与她有点憔悴的脸与依然稚弱的身材也配称。
鞋倒容易买,廉价部的鞋都是特大特小的。买的高跟鞋虽然不太时式,颜色也不大对,好在长裙曳地,也看不清楚,下摆根本没缝过。
这身装束在那相当隆重的场合不但看着顺眼,还很引人注目。以后再有这种事,再买几尺青纱或是黑纱,尽可能翻行头。衬裙现成。
后来经常遇到招待宴会,要穿晚礼服,赵珏没钱定做,就自己买来衣料缝,几次都是这样,效果竟然很好。
每次派到工作,一百元一次,虽然不会常有,加上打字,译点零件,该可以勉强够过了。这次宴会司徒华也在座,此后不久打电话来,约她出来一趟,有件事告诉她。
他开车来接她。“到什么地方去坐坐,吃点东西。”
“不用了,吃晚饭还早,不饿。”
他很像丑小鸭时代的她,不过胖些,有肚子——比蟑螂短些的甲虫。
“你这件大衣非常好看。”他夹着英文说。
她也随口说了声英文“谢谢你”,拿它当外国人例有的赞美。但是出自他的口中,她就疑心他看见过这件大衣,知道是旧衣服,自己改的。宽膊的霜毛炭灰灯笼袖大衣,她把钮子挪了挪,成为斜襟,腰身就小得多。
车开到中心区,近国会山庄,停下来等绿灯。
“找个咖啡馆坐坐,好说话。”
“不用了,就停在这儿不好吗?不是一样说话?”
安全岛旁边停满了汽车,不过都是空车。他踌躇了一下,也就开过去,挤进它们的行列。
在闹市泊车,总没什么瓜田李下的嫌疑。
华府特有的发紫的嫩蓝天,傍晚也还是一样莹洁。远景也是华府特有的,后期古典式白色建筑上,浅翠绿的铜锈圆顶。车如流水,正是最挤的时辰。黑铁电灯杆上端低垂的弧线十分柔和,高枝上点着并蒂街灯。
他告诉她科长可能外调。如果他补了缺,可以荐她当中文传译员。
“不过不知道你可预备在华盛顿待下去?有没有计划?纽汉浦夏有信来?”
萱望在纽汉浦夏州教书。
她笑了笑。“信是有。我反正只要现在这事还在,我总在华盛顿。能当上正式的职员当然更好。”
她靠后坐着,并不冷,两只手深深的插在大衣袋里。
他是结了婚的人,她觉得他也不一定是看上了她,不过是掂她的斤两。
她不禁心中冷笑,但是随即极力排除反感,免得给他觉得了,不犯着结怨,只带点微笑看街景,一念不生。
在狭小的空间内的沉默中,比较容易知道对方有没有意思。汽车又低矮,他这辆车又小。
坐了一会,他就说:“好,那以后有确定的消息我再通知你。”就送她回去了。
司徒华知道赵珏独自生活在华盛顿,生活拮据,约她出去试探她,暗示她担任虚职的科长就要调走了,以后就是他司徒华做科长了,赵珏对他的这种利用职权引诱下属的行为很反感。可想而知,司徒华引诱赵珏不成,后来就给她使绊子,穿小鞋了。
恩娟在说:“我倒想带小女儿到法国去住,在巴黎她可以学芭蕾舞。我也想学法文。”
这神气倒像是要分居。
当然现在的政界,离婚已经不是政治自杀了。合伙做生意无论怎样成功,也可能有拆伙的一天。
赵珏没说“你怎么走得开?”免得像刺探他们的私事。“法国是好,一样一个东西,就是永远比别处好一点。”
“不过他们现在一般人生活苦。”
“无论怎么苦,我想他们总有办法过得好一点。”她吃过法国菜的酒焖兔肉,像红烧鸡。兔子繁殖得最快。
恩娟又提到想带小女儿去法国学芭蕾。赵珏推测她的婚姻可能也是很平淡,合伙人要散伙了。
恩娟要走了,她穿上外套陪她出去,笑道:“你认识司徒华?他知道我认识你?”
恩娟只含糊漫应着。
赵珏笑道:“你不知道,真可笑,有一次国务院招待中国韩国的代表团,做一次请。韩国的演说是我翻译。轮到中国人演讲,这位代表一口江西官话,不大好懂,英文倒听得懂,一听司徒华给他翻得太简略,有些又错了,一着急把江西话也急出来了。司徒华只好不开口,僵在那里。刚巧我听萱望跟他的同乡说话,江西话有点懂,演说又比较文,总是那几句辙儿,所以听懂了,就挤过去替他翻译。他心定了些,就又讲起国语来。司徒华已经坐下了,我就替他翻译下去,到讲完为止。那天我们那科长也去了,后来叫我去见他。司徒华在隔壁,一直站在玻璃槅子旁边理书桌上的东西。也许谈了有二十分钟,他一直就没坐下。我当然说话留神,可是后来没多少时候,科长调走了,还是好久没派我差使。阴历年三十晚上司徒华打电话来,说他们有个韩国人翻译韩国话了,触我的霉头。”
恩娟听了啧啧有声,皱眉咕哝道:“怎么这样的?”
那回大年三十晚上,赵珏在电话上笑道:“当然应当的——只要看那些会说中国话的外国人,会错在再也想不到的地方。”
他听了仿佛很意外。至少这一点她可以自慰。
恩娟要走了,赵珏跟恩娟说,自己是一次国务院的外事活动,帮司徒华翻译,得罪了司徒华,后来科长调走了,司徒华就好久也没派她差事,年三十司徒华打电话,说他们那有个韩国人翻译韩文了,借以解释,为什么没给赵珏活。赵珏说:只要看那些会说中国话的外国人,会错在再也想不到的地方。赵珏跟司徒华说的这句话我还是看不懂。
她这里离校园与市中心广场都近在咫尺。在马路上走着,恩娟忽道:“那汪嫱在纽约,还是很阔。”说着一笑。
汪嫱是上海日据时代的名交际花。这话的弦外之音是人家至少落下一大笔钱。
赵珏不大爱惜名声,甚至于因为丑小鸭时期过长,恨不得有点艳史给人家去讲。但是出自恩娟口中,这话仍旧十分刺耳。把她当什么人了?
实在想不出话来说,她只似笑非笑的没接口。
路上,恩娟说,上海交际花汪嫱在纽约,还是很阔。赵珏觉得,自己成绩跟高丽浪人谈恋爱,后来还有谣言说她要下海做舞女,显然恩娟相信了这些谣言,恩娟的意思是,至少交际花还落下一大笔钱,赵珏什么都没有。昔日的好友这样看自己,赵珏是什么心情呢?
“姨妈没出来?”恩娟跟着她叫姨妈。
“没有。你父亲有信没有?”
恩娟黯然道:“我父亲给***打死了。他都八十多岁了。”
这种事无法劝慰,赵珏只得说:“至少他晚年非常得意,说恩娟现在好得不得了,讲起来那高兴的神气——”
但是这当然也就是他的死因——有几个儿女在美国,女儿又这样轰轰烈烈、飞黄腾达。死得这样惨,赵珏觉得抵补不了,说到末了声音微弱起来,缩住了口。
恩娟锐利的看了她一眼,以为她心虚。虽然这话她一出大陆写信来的时候就已经说过,还是以为是她编造出来的,借花献佛拍马屁。也许因为他们父女一向感情不好,不相信他真是把女儿的成就引以为荣。
这是第三次不信她的话。不知道为什么这次特别刺心。
恩娟问起赵珏的姨妈,赵珏也问到恩娟的父亲,恩娟说,她父亲被red*bing打死了。赵珏只好安慰地说,至少恩娟父亲在晚年时很为恩娟骄傲,但因为是惨死,死因也正是他的骄傲,赵珏说不下去,却被恩娟曲解,这是赵珏在借花献佛拍她的马屁。这是恩娟第三次不相信她的话,赵珏觉得很刺心。
在地道火车入口处拾级而下,到月台上站着,她开始担忧临别还要不要拥抱如仪。
“仪贞夫妇俩都教书。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我走也没跟她说。”倒联想到一个安全的话题。
恩娟道:“芷琪也没出来。”
提起来赵珏才想起来,听仪贞说过,芷琪的男人把她母亲的钱都花光了。
“嫁了她哥哥那朋友,那人不好,”恩娟喃喃的说。她扮了个恨毒的鬼脸。“都是她哥哥。”又沉着嗓子拖长了声音郑重道,“她那么聪明,真可惜了。”说着几乎泪下。
赵珏自己也不懂为什么这么震动。难道她一直不知道恩娟喜欢芷琪?芷琪不是闹同性恋爱的人——就算是同性恋,时至今日,尤其在美国,还有什么好骇异的?何况是她们从前那种天真的单恋。
她没作声。提起了芷琪,她始终默无一言,恩娟大概当她犹有余妒——当然是作为朋友来看。
火车轰隆轰隆轰隆进站了,这才知道她刚才过虑得可笑。恩娟笑着轻松的搂了她一下,笑容略带讽刺或者开玩笑的意味,上车去了。
在地铁站台,赵珏说起仪贞夫妻来都在教书,现在也不知道怎么样了,恩娟说,芷琪嫁给了她哥哥那个朋友,很渣,赵珏也想起仪贞说过,那个男人把她母亲的钱都花光了。说起芷琪,恩娟很痛心,赵珏意识到,恩娟的确深爱过芷琪。
一个多月后恩娟寄了张圣诞卡来,在空白上写道:
“那次晤谈非常愉快。讲起我带小女儿到法国去,汴倒去了。她在此地也进了芭蕾舞校。祝近好——
恩娟”
一个多月后赵珏收到恩娟寄来的圣诞卡,说,上次面谈十分愉快,汴去了法国,小女儿在本地也进了芭蕾舞校。
很难理解,恩娟这样大富大贵飞黄腾达,为什么还要跟赵珏炫耀。
“愉快”!
不过是随手写的,受了人家款待之后例有的一句话。但是“愉快”二字就是卡住她喉咙,自己再也说不出口。她寄了张贺年片去,在空白上写道:
“恩娟,
那天回去一切都好?我在新闻周刊上看见汴去巴黎开会的消息,恐怕来不及回来过圣诞节了?此外想必都好。家里都好?
珏”
从此她们断了音讯。她在贺年片上写那两行字的时候就知道的。
赵珏觉得恩娟寄的卡片不过是敷衍,觉得很刺心,也回了一张贺年卡,随意问候了一下,从那以后,她们断了联系。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也明白了,她为什么骇异恩娟对芷琪一往情深。战后她在兆丰公园碰见赫素容,一个人推着个婴儿的皮篷车,穿着葱白旗袍——以前最后一次见面也是穿白——戴着无边眼镜,但是还是从前那样,头发也还是很短,不过乳房更大了,也太低,使她想起芷琪说的,当时觉得粗俗不堪的一句话:“给男人拉长了的。”
隔得相当远,没打招呼,但是她知道赫素容也看见了她。她完全漠然。固然那时候收到那封信已经非常反感,但是那与淡漠不同。与男子恋爱过了才冲洗得干干净净,一点痕迹都不留。
难道恩娟一辈子都没恋爱过?
是的。她不是不忠于丈夫的人。
后来赵珏明白了为什么恩娟对芷琪一往情深。赵珏想起战后赵珏在公园碰见赫素容,一个人推着婴儿车,赵珏知道赫素容也看见了她,但赵珏对她很淡漠。赵珏认为,同性之爱,只有跟男子恋爱过,才冲洗得干干净净。赵珏确实认为恩娟跟汴只是理智的激情,是合伙做生意的关系。恩娟对芷琪这样念念不忘,是因为她从来没跟男子恋爱过。
赵珏感到一丝安慰:恩娟这样富贵,但从来没跟男子恋爱过;她虽只能温饱,孑然一身,但毕竟跟男子恋爱过。
赵珏不禁联想到听见甘迺迪总统遇刺的消息那天。午后一时左右在无线电上听到总统中弹,两三点钟又报道总统已死。她正在水槽上洗盘碗,脑子里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说:
“甘迺迪死了。我还活着,即使不过在洗碗。”
是最原始的安慰。是一只粗糙的手的抚慰,有点隔靴搔痒,觉都不觉得。但还是到心里去,因为是真话。
赵珏想起肯尼迪总统遇刺那天,下午一点多听到肯尼迪中弹的新闻,下午两三点又听到报道,总统已死,当时她在洗碗,自我安慰道:贵为总统的肯尼迪死了,我还活着,即使在洗碗。但是后来她在《时代》周刊上,看见恩娟在总统游艇上的照片,云泥之感,如当头一棒,昔日好友,如今的身份地位落差之大,让她很难承受。
但是后来有一次,她在《时代》周刊上看见恩娟在总统的游艇赤杉号上的照片,刚上船,微呵着腰跟镜头外的什么人招呼,依旧是小脸大酒窝,不过面颊瘦长了些,东方色彩的发型,一边一个大辫子盘成放大的丫髻——当然辫子是假发——那云泥之感还是当头一棒,够她受的。
赵珏在美国的生活状况,在赵珏身上很容易发现她与张爱玲的相似之处。炎樱后来也在美国。所以,看到《同学少年都不贱》中的恩娟,读者如我,第一印象,想当然地会以为她的形象脱胎于炎樱。
恩娟在美国的境遇越来越好,与赵珏渐行渐远。这一点,与炎樱、张爱玲可对应得上,但炎樱的血统、家庭关系更恩娟都不同。
张爱玲与炎樱
根据张爱玲的文学遗产继承人宋以朗(宋淇邝文美夫妇之子)猜测,恩娟的原型可能是张爱玲在女中低一级的校友张秀爱。张爱玲在给宋淇的信中提到她在美国见到老同学张秀爱。“据万燕《算命者的预言》一文,张爱玲的中学同学顾淑琪回忆,张爱玲‘和低一级的张秀爱玩得很好,什么都对她说,张爱玲只有同她在一起才会讲话会笑’。现在照信上说,张秀爱后来到了美国,嫁得不错,似乎很有恩娟影子。我又联想到,“恩”、“爱”恰巧是一对,而“娟”、“秀”都有“美丽”的意思,那么恩娟是否取材于秀爱呢?这是我的猜测。”
不管是《同学少年都不贱》中的赵珏与恩娟“断了音讯”,还是现实生活中张爱玲与炎樱的渐行渐远,都有一种故交散落天涯的沧桑感。张爱玲人到中年,经历了事业感情的大起大落,创作在M国迟迟打不开局面,频频遭遇退稿,生计十分艰难。赵珏身上有她的影子,我们可以透过这短篇,窥见她在异国他乡艰难图存的一点新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