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希望以“表情包”、“洪荒少女”的标签被人记住，却不可避免地把自己卷入了“洪荒”一词的本义——“混沌的状态”里。
每日人物（ID：meirirenwu） 文 / 杨宙
编辑 / 陈璇
傅园慧扎着短马尾，套在肥大的运动外衣里，看起来更消瘦、秀气。
训练到天黑，她甩着手臂迈着阔步，高兴地朝等候已久的老爸吼了一声，与队友们一起走进宿舍。
“鬼知道经历了什么”的一年快过去了，她的生活似乎再次回到训练馆、宿舍和饭堂这短短几百米的简单轨迹上。
她产生的影响却还扎实地打在过去一年的大众记忆里。
在国家语言资源监测与研究中心等机构公布的2016年度词语入选名单里，“洪荒之力”一词以2.8亿次的微博话题阅读量领跑在“吃瓜群众”、“网红”等词汇前面，折射着这个国家过去一年的公众情绪。
父亲向记者展示傅园慧在澳洲训练期间手上结出的老茧照片。 图/CFP
傅园慧录完《风云会》时已经凌晨1点。走出直播厅后，她被等候在门外的其他媒体疯抢，各家媒体都想抢到第一手热点。傅园慧第二天一早就要赶往机场，还没收拾行李，为了让媒体们冷静，她答应一个个地配合他们把活干完。
到达首都机场后，游泳队一行受到了粉丝们潮水般的包围。为了逃过一劫，傅园慧冲粉丝们喊：宁泽涛在后面！
傅春昇开始发现，女儿走在路上，有粉丝会往她身上扑。有的要求拍照签名，有的甚至抱着她不放。他觉得一步也不能离开，开始陪着女儿到各地参加活动。在他看来，女儿没有了以往的自由，出门时必须戴好墨镜，压紧帽子。
媒体、合作的电话应接不暇，傅春昇索性不存电话号码了，同时有几个媒体找来，他分不清楚谁是谁。
有媒体报道傅园慧收到手机游戏等五花八门的广告代言，傅春昇边按手机边回应：他们瞎编的。
傅春昇说话带着江浙人的轻软，不擅长拒绝的他帮女儿筛除合作的方式只有善意地“打太极”。
为了能经常见到女儿，他和妻子把家从杭州市中心搬到较为偏远的萧山区，每天在游泳馆门口等女儿训练出来，把她送回宿舍。近来队里对运动员管得严，平时和气的他，见到有记者出现，马上把女儿送到车上，不让外人与女儿多聊一句。
“不要让我们犯错误。”他第一次坚决地表态。
毕竟，他最初把女儿送去体校学游泳，是因为她得了哮喘，医生建议让她多锻炼、强身健体。
获奖与成名，是他们当初不曾期盼的东西。
网红和运动员之间的尴尬
傅园慧的一炮成名，用她个人最直接的解释来说，就是一个误会。
女子100米仰泳半决赛游完后，傅园慧从池里出来后看不清屏幕。记者告诉她成绩是58秒95时，她嘴上惊讶地喊着58秒95，但是心里却听成了58秒59。她使出了最丰满夸张的表情，来表达对后一个成绩的激动。她不知道正在直播。
后来在台下与队友徐嘉余对成绩时，才发现原来是自己听错了。里约热内卢与北京的比赛时差，刚好让这一段采访赶上了早高峰的关注潮。8月9日早上这段直播播出后，一发不可收拾。
知乎“如何评价傅园慧2016里约奥运会女子100米仰泳半决赛结束后的采访”的答案里，获得赞同数最高的一条写道：傅园慧可能不知道，她那句“我已经很满意了”，在中国体育历程中，或许有着里程碑式的意义。
国外媒体BBC、《卫报》等对傅园慧现象进行了旋风式的报道。“洪荒之力”一词也出现了多个翻译版本。例如“powers strong enough to change the universe（足以改变宇宙之力）”、“prehistoric powers（史前力量）”、“mystic energy（神秘力量）”。《悉尼先驱报》还直接将其翻译成了“hong huang zhi li”。
与宁泽涛、孙杨等运动明星凭借出色的外形条件进入娱乐领域的方式不同，傅园慧更具体为表情。她的采访视频争相被人模仿、制作成表情包。回国之后，傅园慧上了许多综艺节目。在那些节目里，她被要求穿起了紧身衣、长裙和高跟鞋。
她曾在《面对面》的采访中说过，不想被称为洪荒少女，但却几乎要在所有节目中一遍一遍地被叫作洪荒少女。天性搞怪的她常被拉来演小品，在小品中她要自我扮演“洪荒少女”，被调侃成大粗胳膊大粗腿。上金星的《今夜百乐门》，她不得不背台词，对着镜头说自己小时候去学游泳是因为喜欢喝水。因为长得高大，她还要在节目里几次背起或“公主抱”起比自己个头矮的男生。
而就算以运动员的身份上节目，她也有着定位上的尴尬。当时CCTV5里约奥运会特别节目《风云会》上，能够上节目的运动员有这么几个选择标准，第一，拿到奥运金牌的；第二，个人虽然没有拿到奖牌，但以往被大家所熟知，像林丹；再者，是在项目上特别有突破的，例如某个项目以往从来没有进过前八名，或者在欧美主流项目上得到突破等。
“但是傅园慧就是个例外。”CCTV5记者张朝阳说，傅园慧在这些标准里都不成立，但节目组还是因为她呈现出来的真实，把她请了过来。“因为这会让国外媒体觉得中国运动员不是苦大仇深，比完赛没拿到奖牌就会哭的那种。让他们觉得只要我们尽力去比赛，不管成绩怎么样，我们依然很乐观很积极的态度。”
傅园慧在女子100米仰泳上的突破，为中国赢得该项目在奥运会上的第一枚奖牌。图/CFP
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也是傅园慧的尴尬。她不止一次地对父母和朋友说过，不想成为网红，觉得运动员还是要靠成绩说话。
在这场热闹的洪荒里，没有太多人在乎58秒59和58秒95的区别，以及这些精确到毫秒的数字对于运动员傅园慧的意义。
“洪荒之力这个词实在太单薄了”
去年在喀山世界游泳锦标赛女子50米仰泳决赛和4×100米混合泳接力夺冠后，傅园慧经历了一系列病痛的折磨，成绩跌入了谷底。
今年6月，傅园慧在墨尔本接受集训。记者张朝阳约了叶诗文、徐嘉余和她在训练强度较低的一天进行采访。结果那天上午，傅园慧因为在速度上达不到外教布朗的要求，被要求滚出泳池。傅园慧生气了，把水杯往地上一摔。在澳洲训练期间，她三次被布朗赶出泳池。
她用“生不如死”来形容那段日子。前几年她刚刚从自由泳改成仰泳时，参加的第一场比赛，成绩是1分1秒多。在澳洲，她作为国家队一员，参加测试时成绩退步到了1分2秒多。她突然觉得完全迷失了自己，不知道自己是谁。在游泳运动的微观计时世界里1秒是什么概念？今年奥运会女子100米仰泳决赛中傅园慧以58秒76的成绩取得铜牌，亚军巴克尔比她快了0.01秒。
15年前，5岁的傅园慧正在幼儿园上中班。陈经纶体育学校的游泳教练吴鹰到一个个幼儿园挑选孩子。他趴在幼儿园的外墙上，一眼就看到了傅园慧，她的手臂不算长，个子很高，要比其他小孩高出一个头。
他对傅园慧说，你过来学游泳吧。傅园慧把通知书塞进自己绿色毛衣的口袋里。
在陈经纶体校的光荣榜上，吴鹰因为傅园慧上榜。他抽着纸卷烟说学校里教练们比业务都是看学生成绩，就连自己的微信签名也是“为制造速度而存在”。
他教学并不严厉，也不认为同时培养胜负观与兴趣有什么冲突。“有的小孩为什么会有兴趣，是因为比其他小孩更强，他感觉到我在水里很兴奋。他觉得比别人优秀，受到了肯定，他就高兴了嘛。”
当时傅园慧先学打腿。有些小孩有点累了会哭，她从来不喊累。
傅园慧体校学生证。
在吴鹰的印象中，傅园慧从小好胜心就很强。2004年，8岁的她第一次参加杭州市小学生的游泳比赛，当时仰泳出发的规则做了一些修改，运动员在出发时，双脚不能露出水面，否则算犯规。当时规则刚改，吴鹰没有多在意，没有去提醒傅园慧。结果她游完后第一名，但是因为她两个脚趾头露了出来被取消了成绩。当时她仰泳、蝶泳和自由泳都游得很好，她一气之下，就决定不游仰泳，改游自由泳。直至后来到了省队，徐国义教练让她测试游仰泳后，才让她又改回仰泳。
在墨尔本接受央视采访时，傅园慧认真地对着镜头说：你们都觉得我傅园慧可以，但是我真的不行。虽然我去年拿了世锦赛的冠军，每个人都说我可以，但是我真的不行。
傅春昇不愿意回忆女儿在澳洲的经历：“她经常跟我们说，我快要死掉了。如果明天她死掉了，她没有办法了，如果她还能起来，她还要训练。”
傅春昇夫妻俩在国内挂念着女儿，又不敢去打扰她。女儿被问多了也觉得烦，就把平时训练记下的训练日记发给他们。每一篇日记里，记录了傅园慧训练的强度，朴素的记录里可以看出她经历着反反复复的折磨。“从周四开始感觉身体有点力不从心，有点虚，整个人都特别疲劳。”
在傅春昇看来，绝大多数的人知道女儿的表情包，却不知道女儿之前经历过的苦，这是他不愿意回想的东西。
6月份是澳洲的冬天，绝望的傅园慧从大巴车上逃下来，“离家出走”。她在雨天里淋着，边哭边走，非常绝望，却不知道该跟谁说。她在后来的采访中形容，“一根弦被我拉断了，崩溃了”。
走了几个小时之后，她突然想明白了一点，为什么自己还没有放弃，是因为在坚持与不坚持的挣扎之间，她想明白了内心是想坚持，不想放弃的，她“接上了弹性更好的弦”。
她告诉张朝阳，“洪荒之力”这个词实在是太单薄了。
“似乎一直在等待着这么一个人”
央视主持人张斌此前到游泳队主持活动，他还记得当时全场鼓掌，掌声停了。还有一个掌声在继续，那就是傅园慧。
张朝阳对此印象深刻，当时傅园慧还没有火的时候，她就曾说不想为了奥运会改变自己。“每个运动员都会觉得我一定要为了奥运会失去很多，改变自己很多，但是我傅园慧告诉你，我就是疯疯癫癫的，很多人认为我不正常那就不正常。”他能清晰复述傅园慧当时的状态。
张朝阳在2011年世界青年游泳锦标赛时，曾让傅园慧录了一段VCR，傅园慧问需要什么造型，他说酷的就好。当时还留着男孩子气短发的傅园慧就开始乱蹦乱跳，大喊大叫，挖鼻孔，结果全场都沸腾了。后来拍叶诗文时，她在水里趴着，边说话边忍不住笑，后来才发现原来是傅园慧在水底下掐她、逗她。
当时张朝阳就希望通过这些视频让大家知道傅园慧这个人。但那一年，她50米游完后撞线游歪了，只拿到了亚军。加上没有奥运会这样的平台，所以视频播出之后，几乎没有人记住这么一个人。
成名后的傅园慧出席某活动，秒变小女人！图/CFP
今年，傅园慧走红那场比赛的前一晚，央视体育的工作人员在准备第二天比赛播出的人物稿。当时刚比完预赛，准备到了傅园慧时，张朝阳说小傅的情况好像不是很好，明天再看看吧，等半决赛之后进了决赛再做推荐。当时他们押了徐嘉余、叶诗文和孙杨……
当时叶诗文的状态非常好，布朗教练说在奥运会上没有人会游过她。结果到比赛时，叶诗文的运气不好，眼镜被打翻了。与傅园慧同龄、在4年前的伦敦奥运会上打破两项纪录的她没有拿到一枚奖牌。
看到8月9日傅园慧一夜走红，张朝阳觉得就像是命中注定的东西。做了10年的体育记者，他希望中国运动员不再是国外看来很沉默、很没有自己鲜明个性的运动员。“似乎我们一直在等待着这么一个人的出现。”他说。只是没有想到，等到的不是一块金牌，而是一块铜牌。
在采访傅园慧前，采访过无数运动员的张斌还感到一些压力。她是一个不按套路出牌的采访对象。在直播中，接受采访的傅园慧在一旁认真地吃起了苹果。
“对于观众来讲，在一个传统话语体系和传统价值体系当中，没有人这么说话，没有人这么敢于让自己的特点表达得如此鲜明，特别符合当下时代人们对于公众人物和流行文化价值的那份渴求，就像当年宁泽涛如此的流行，是因为他的容颜、他的表达特别符合当下的审美趋势。”张斌说。
潮水的方向
11月底一个起风的夜晚，傅春昇在省队游泳馆前等女儿训练完出来。每天等待至少1个小时已经成了他的常态。
在漫长的等待里，他从来不玩手机。以前家长还能进观众台看看，现在场馆安上刷卡闸，他只能在训练馆门口徘徊踱步，时不时走上台阶向里面张望。这一天他等了快2个小时，眼看着馆里的人都要走光了，他还是不敢打电话打扰女儿。
他跟每日人物（ID：meirirenwu）说起第一次送傅园慧来体校时的那个大年初二晚上。以往过年时，傅园慧喜欢放烟花，她可以开心地放一个晚上。那一晚送完女儿到体校，夫妻俩开车回家，看着天上绽放的烟花特别不是滋味。过年都不过了，心思都没有了，第二天早早地就来看她了。
那时候11岁的傅园慧还是顽皮地跟他们开玩笑。只是真正要离开的时候，她有意无意地说了一个藏在内心的要求：你们每天都来看我吧。
到现在快9年了，只要女儿在省队训练，傅春昇就会坚持每天来看她。
傅园慧和教练吴鹰合影。
看似没心没肺的傅园慧有懂事成熟那一面。她在浙江省队有两个教练，一个教练得了白血病、一个得了脑瘤去年刚动完手术。两个教练去美国治疗需要很多钱。她对教练们说，我一定会养你的。喀山世锦赛她拿了金牌后，游泳队赞助商奖励她一台车，她对父亲说这个车不能用，我要送给我的队医，因为他对我特别好，是我的治疗保障。
傅春昇说女儿很要强，看似在说说笑笑，更多时候是她排解压力的方式。在教练吴鹰看来，傅园慧从小就习惯毫无保留地表达自己的情绪。
即使到了国家队，她还是那份乐天淘气的个性。在国家队训练时，队里有严格的饮食控制，教练每天会看着运动员们用餐。傅园慧则会拉起伙伴，让人在餐厅里“直播”教练走动给她放哨，溜出去吃顿火锅。
傅园慧也会遇到一些苦恼，她曾说有些人会觉得她疯疯癫癫不正常，而她将其简单地概括为“每个不一样的人，在群体生活中总会受到排挤”。
她曾经想过要不要改变，让自己跟大家一样。但是尝试之后发现自己真的做不到。“我不行，真的做不到，我内心就像一直有一匹奔腾的野马，我真的拉不住它。”
傅妈妈曾说小园园从小说话就很可爱。杭州爱下雨，两人一起撑雨伞出去，雨顺着伞流下来，小园园说，“妈妈，你看，小雨伞哭了”。央视在奥运赛前有一则宣传片，那时的傅园慧还没红。她说，“每天游啊游啊游，像游出了整个银河系”。
在一次直播中，傅园慧说：“不了解你的人像潮水一样涌过来，总有一天会像潮水一样离开你。”
游泳奥运冠军的摇篮——杭州陈经纶体校。图/CFP
在她待过7年的陈经纶体校的游泳馆里，一群小朋友畅快地在泳池里接连练习蛙泳、仰泳和自由泳。他们中年龄最大的是11岁的小女孩谢如如，她被孙杨的教练挑中。傅园慧当年进入省队也是11岁。
在这个培养出了孙杨、叶诗文等奥运冠军的明星体校里，小女孩说自己最喜欢的运动员是傅园慧，因为她看起来开心、好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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