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街头,做活动的商家正在放电影,银幕前围着三三两两的观众。这年头,露天电影已经很少见了,看起来有点新鲜。现在看电影,大多到电影院或者影吧,但在三十年前,露天电影却是非常普遍,算是为数不多的娱乐项目。
对于还在点煤油灯的上世纪70、80年代,在农村看电影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要是村里放电影,那这个消息绝对是值得奔走相告的。黄昏时分,作为村子核心地带的祠堂便开始热闹起来。在祠堂前面的空地上,电影放映队的工作人员在忙活着,搭架子挂银幕,柴油发电机发动后,电灯亮起,喇叭里传来试音的“喂喂喂”,这声音犹如一个信号,迅速传遍四乡六里。
最快活的要数那些小孩子,有的忙着拿草席、凳子来抢位子,有的围在工作人员周围眨着好奇的眼睛。当电影放映机开始调整画面时,他们又把手挡在光束前面,在银幕上投射出各种动物的形态。他们追逐着、嬉闹着,乐不可支,仿佛这是他们的节日。
电影放映队的工作人员,看起来是那么神气,他们在艳羡目光中,熟练地操作着机器。调试工作完毕后,他们就到祠堂里吃饭,村里已经准备好丰盛的饭菜。在电影放映结束之后,还会有宵夜。他们所接受到的礼遇,完全是贵宾级别的。
天色渐暗,祠堂前面的空地上,人越来越多,逐渐形成黑压压之势,甚至连寨墙上也坐着人。银幕前面,铺着草席,接着是矮凳,然后是板凳、椅子,自觉地形成一个阶梯样式。外围的是一些骑车来的外乡人,他们把车脚打好,直接坐在皮座上。抢不到好位子的干脆挪到银幕后面,反正一样能看。一些小贩也不失时机地摆上摊子,杨桃、油柑、菠萝,一串串的,灯光下闪着诱人的光亮。如果是夏天,还有人抱着雪条箱子,在人群中穿梭着叫卖着。
这个露天的电影场,成为一个欢乐的场所,一个临时的市集。
2激动人心的时刻终于到来,一束光投射在银幕上,转瞬间,打开一个全新的外部世界。
电影放映之前,有时会放一些口号或者最高指示,有时也会放映社会主义建设取得丰硕成果的画面,比如火花四溅的炼钢厂、在田野上劳作的拖拉机。
那个时候的电影,最受欢迎的是战斗片,浓眉大眼的英雄、贼眉鼠眼的敌人、漂亮的女特务、轰隆隆的坦克、吐着火舌的机关枪、还有永远胜利的大结局。孩子们会为究竟谁是好人坏人而展开热烈讨论,他们完全沉浸在故事里面,在热闹的场面中激动不已。
忘不了《英雄儿女》中的王成跳出战壕,高喊着“向我开炮”,也忘不了毛骨悚然的《画皮》,那是多大的童年阴影啊。还有《少林寺》热播后学着电影里上蹿下跳的乡村少年......直到现在,对影视人物的认识,有时还是会用“好人坏人”来判断。这种思维定势的形成,很大程度来自小时候看太多样板戏的结果。
也许,这就是我们纯真年代看到的最单纯的电影,看到开头就知道结尾,通俗易懂,好就是好,坏就是坏,不需要太多的思考、理解和追问,既简单又开心。
3在普通话还没有普及的情况下,听得懂对白的人实际不多,就算电影有字幕,也不一定看得懂。大家对普通话的认识主要来自电影,所以那个年代的普通话也被称为“电影话”。
于是,出现了一个具有强烈时代色彩的角色——土话配音员。配音员的工作就是把电影里的对白用潮汕话翻译出来,让大家明白剧情。一般的场景是这样,电影放映机搭在一个高台上,旁边就坐着配音员。电影里讲一句,他就翻译过来——结果总是慢一拍!没办法,毕竟不是专业的,电影里那么多的男女老少,一个人要应付那么多角色,又要绘声绘色,一点都不容易。要是出现言辞激烈的场面,配音员就手忙脚乱起来,舌头打结,疲于应对。
就算这样,大家还是听得津津有味。有时配音员因为言辞幽默,逗得大家哈哈大笑,甚至鼓起掌来,仿佛配音员才是真正的主角。
后来的电影,也有用潮汕话配音的,刚开始是新鲜,但凭良心说,潮汕话要表达出文绉绉的效果确实很生硬。
看过两部用潮汕话配音的电影,一部是取材潮汕本土的《无敌鸳鸯腿》(1988年出品),另一部是《血泪情仇》(1989年出品)。
记得《无敌鸳鸯腿》当时上映时,还有个噱头,说是第一部用潮汕方言配音的武打电影,现在没什么印象了,只知道大家玩耍时,都要学电影里的男主角,脚尖在地上画圈。
《血泪情仇》用潮汕方言配音,显得很不接地气。至今记得影片结尾处,于荣光扮演的孪生兄弟向对方奔跑过去,嘴里高呼着“阿兄”、“阿弟”,慢镜头里,甚是煽情。
——这两部电影的导演都是李文化,有点巧合,有点意思。
4电影放映队巡回放映,一个村接一个村放映,带着某种公事公办的意思,基本属于自上而下的官方行为。上世纪80年代,港台电影以录像带的方式传入了内地,一时间,录像厅在各地遍地开花。去电影院的人,远远少于去录像厅的人。
录像带出现后,乡里逢年过节、迎神送神、甚至红白喜事,就让录像厅老板把设备搬到村里来放映。当然,这是要花钱的。甚至有人专门干起了这种营生,买来录像设备,四处派发名片,哪个村子有需要就上门服务。
乡村电影在这个时候也逐渐演变成乡村录像,有了更多的娱乐色彩。以前的电影诸如《上甘岭》《平原游击队》《闪闪的红星》等电影充满样板戏色彩,那么录像带展现出更为广泛而多元的内容:《英雄本色》说的是江湖豪情,《僵尸先生》说的是阴阳世界,《天若有情》说的是男女爱情……
以前电影里偶尔出现的亲热镜头,不过是牵手、搂抱,要是出现亲吻镜头,那可以羞坏台下的一帮姑娘。而到了录像带年代,情况变得更加复杂了。前面我所认为的纯真年代,便在电影和录像之间划了一道分割线。
那时候乡村录像的播放基本按照这样的顺序:晚上六七点,先放一出潮剧应景,这是给“老爷”和老人看的。八点以后,基本就进入喜闻乐见的黄金档,武打片、警匪片轮番上映。最后到了午夜时分,才是心照不宣却万众期待的重头戏:咸片,即是黄片。
在大庭广众之下播放咸片,当然有伤风化,但为什么禁止不了?深究起来,其实这里面有着深层次的原因。长期以来的禁锢和压抑,造成了认识的扭曲,人们觉得“那方面”充满神秘色彩,再者几乎没有科学的途径接受这方面的知识,好奇和渴望是可以理解的。
曾经听过这样一个故事,某村迎神要放录像,老人一方不允许放咸片,但后生一方不同意,双方争执不下,决定请“老爷”定夺。双方在神前“跋杯”,结果后生胜出……既然连“老爷”都想看咸片,几个老头也就无话了!
5到了上世纪90年代,随着VCD、DVD等影碟机走进千家万户,乡村电影、乡村录像逐渐成为历史,从前那种赶集般的场景一去不复返了。到了21世纪,乡村露天电影更是难得一见,毕竟,网络时代的娱乐方式太多了。
但在大日子里请一台戏来凑热闹,这种传统在乡村依然没有改变。如果是非常特别的日子,比如划龙舟,村里会很正式地请潮剧团来演出。如果是例行公事的日子,比如正月迎神,那就简单了,请一台纸影戏就可以了。而那些在从前引人入胜的电影、录像,基本没人提起。
某年正月迎神的一个晚上,看到祠堂外面一台纸影戏正在演出。小小的戏台在空荡荡的场地上显得寂寥异常,偶尔跑来一两个好奇的孩子,也是看几眼后就跑掉了。这种应景的戏往往没什么观众,真正的观众应该是那一位我们看不见的“老爷”。
看着那一台冷冷清清的演出,想着三十年前的热闹场景,觉得真的是人生如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