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多么熟悉的旋律!它曾飘荡在我的摇篮上空,萦回在我童年节日的餐桌上,伴着我参与送亲的旅途,牵着我走进同族亲人的村居——
一曲东蒙短调 百年部落记忆题 记
说起你从小生长的地方,
是蒙古贞旗的拉格拉村庄,
说起你被迫出嫁的地方,
是万人聚会的地方北京城;
说起你幼年时饮过的水,
是前坡流淌着的招束沟河,
说起你嫁去的地方,
是众人集会的地方北京城。
……
这是东蒙短调民歌《云良》的前两段歌词。记得小时候,母亲经常哼唱此类短调。至今依然会在节日聚餐时,为看望她的子孙们唱上几首。
前不久,在阜蒙县一处叫“安达居”的地方,我见到了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阜新东蒙短调民歌”的第七代传承人韩梅。这已不是我第一次见她,过去每次见,都是看着她盛装站在舞台上,听着她百灵鸟般的歌声。
近几年,她一直忙于演出和教蒙古贞人民唱歌。采访中,韩梅又情不自禁地唱起来,用歌曲来解释东蒙短调民歌的独特性。她唱《云良》、《达亚波尔》、《诺恩吉亚》等歌曲时,我很自豪,因为这些歌曲,我基本都能哼唱下来。而且歌曲中提及的村庄,也都是我熟悉的地方。那种从骨子里渗透出的亲切感就自然地流露出来。
在韩梅清脆的歌声中,蒙古贞部落跌宕起伏的历史次第展开。
东蒙短调民歌,每一首都如诗如书。从某种意义上说,它记录了蒙古贞部落的发展史,反映了这个部落各个历史时期的经济、政治、文化生活。
越是民族的,便越是世界的。2008年,阜新东蒙短调民歌入选第二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目录;2010年,代表辽宁省参加全国少数民族非物质文化遗产“多彩民族”专场项目调演;同年,参加上海世博会辽宁周非遗展示展演;2011年,参加辽宁文化交流团赴宝岛台湾“关东风情宝岛行”活动,让阜新东蒙短调飞跃到了海峡彼岸;2012年,传承人韩梅又远赴俄罗斯,东蒙短调民歌唱出了国门。
阜新东蒙短调民歌传承人韩梅在演唱
阜新东蒙短调民歌传承人到基层演出
探 源
蒙古族民歌数不尽,唱不完。有谚语说:“哪里有火,哪里就有劳动,哪里有劳动,哪里就有歌。”蒙古族从草原游牧时起,马即是翅膀,歌就是语言,民歌是感情的升华,是生活的提炼,是用酒酿出来的民间口语文化。
阜新东蒙短调民歌是蒙古族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初步形成于17世纪。据《阜蒙县县志》记载,阜新原本是蒙古勒津(今称蒙古贞)部驻地,以游牧为生。1637年,第一任土默特右翼旗旗主善巴率众到阜新地区定居,同原有各部落一起,开垦这块土地。由于结束了长期的部落纷争和战乱,人民生活安定,经济发展,人口增长,文化也得到长足发展,形成游牧文化和农耕文化彼此融合的民间文化。蒙古族短调民歌由过去对草原蒙古包的赞颂变为对草房、檩子、土墙的描述,农耕文化特点突出。此外,17世纪中叶,喇嘛教传入阜新,与“博”(萨满)教并立,使当地形成民间文化、宗教文化、贵族文化互相交流和互为补充的文化形态。这种特定的环境和历史条件,奠定了产生阜新东蒙短调民歌的基础。当时有很多人懂蒙文、藏文和汉文,还有少数人掌握满文。一些知识比较丰富,具有一定文学、音乐才能的人,将民间故事编成民歌传唱。传唱中又不断添补新词和完善曲调,使之更完整,更富戏剧性。
清代中、晚期起,民间涌现的大批职业和半职业说唱艺人,身背四胡,走村串户,到处演唱,把短调民歌带到各个角落,还随时把当地真人真事编成新曲演唱。如19世纪初的旦森尼玛、乌日土吉乐图,20世纪初的佟德林、图古乐,21世纪初活跃于民间的马国宝、杨铁龙、吴海峰等。据调查,流传于中国东部蒙古族各地区的许多短调民歌均发祥于蒙古贞地区。在很多民歌的歌词中,都唱到了蒙古贞的人物、山河、经济、宗教、风俗,从而,使蒙古贞享有“歌的海洋”之美誉。据不完全统计,阜新东蒙短调民歌现留存350余首,曲牌500余首。
形 式
在长调基础上产生的阜新东蒙短调民歌是蒙古族歌曲的一次飞跃。阜新东蒙短调民歌,经过继承、发展和创造,形成完美独特的集游牧文化与农耕文化于一体的艺术形式,在题材和体裁上具有广泛的社会性和艺术性,既保留了蒙古族固有的高亢、辽远、豪放的风格,又有了质朴、欢快、节奏鲜明的农耕色彩,同时又吸收借鉴了清醇、肃穆、庄重的宗教文化韵味。
演唱东蒙短调民歌的演员装备必须齐全,伴奏乐器很多,有四胡、马头琴、扬琴、竹笛、笙和九音锣等。演唱时歌手不分男女都穿蒙古族长袍、穿长短坎肩,而且都要系腰带。男的戴礼帽,女的带头饰,男女均足蹬皮靴。
论形式特点,与长调民歌明显不同的是,东蒙短调民歌曲调紧凑,节奏整齐、鲜明,音域相对窄一些。歌词多以4行为一节,在章节上采用两节一单元的“章节重叠复沓”形式,运用“比兴、对仗、夸张”等手法,词浅意深,回味无穷;在音韵安排上,歌词也像汉语诗歌一样押韵,在一节诗行中,每行的第一个音节要求主音相同,辅音也相同,所以唱起来有一种特殊的音韵回环之美;其曲调平和流畅,调式多样,节奏平稳均匀,节拍鲜明整齐,比较固定,旋律起伏跌宕,动人心弦,善用“啊哈嗬伊”等助词乐句承上启下;在表演上有独唱、对唱、角色对唱、众人合唱等,有的如微风拂柳,细雨绵绵;有的似万马奔腾,粗犷豪放;有的深沉委婉,如泣如诉;有的则滑稽幽默,妙趣横生,具有典型浓郁的蒙古贞地方特色。
韩梅说,东蒙短调民歌的曲式比较短小,结构又很方正,音调简洁明快,而且在风格上和长调还有一个特别显著的区别,就是短调腔少词多,长调是腔多词少。她认为,这个特点和短调歌曲的题材和功能有关。
东蒙短调民歌还有一显著特点,就是在歌名和歌词里夹带了大量汉语词汇。如《万姐》、《来小》、《六十三》等,歌词里还有“包饺子”、“胡同子”、“半斤八两”等,均因接受汉文化所致,这是区别于草原长调民歌的突出特点。
内 容
我们说,蒙古贞人民的生活是音乐化了的生活,人们在日常生活中经常诵诗吟歌,即便一只羊羔、牛犊被母畜抛弃了,老奶奶也要哼一首哀婉的“劝慰歌”,往往打动母畜“翻然悔悟”,去给被弃的子女喂奶。有人去世,也要请来歌手为亡者吟唱“玛尼(念经)歌”,以代其表述忏悔。
因此,东蒙短调民歌种类极多,有酒歌、婚礼歌、祭祀歌、赞颂歌、情歌、讽刺歌、训喻歌、玛尼歌、儿歌等。内容大体分两大类:叙事歌和抒情歌。叙事歌的每首歌有一个或多个情节,包括战歌、出征歌、情歌、思乡歌等,主要表现历史故事和典型人物及其情感与事迹。故事动人,边歌边道白。抒情歌一般是无情节、即兴抒怀的歌曲,用于各种礼仪,在特定场合,为特定内容所唱,包括宴歌、牧歌、哀歌、赞礼歌、婚礼歌等。曲调优美抒情,辞章艳丽,短小精悍。
情歌是阜新东蒙短调民歌中最多、最精彩的一部分,多属叙事歌,无论是文学上还是音乐方面都有较高艺术水平。尤其是带有故事情节的爱情民歌,每一首都是优美的长诗。在内容上,爱情民歌有对姑娘赞美的,有倾诉男女相亲相爱的,有表白爱情忠贞的。如《乌银珊丹》、《达那巴拉》、《云良》、《霍英花》、《海棠白棠》等。
赞颂歌、酒歌、婚礼歌、祭祀歌多属抒情歌,是蒙古族人平日生活中的重要组成部分。
赞颂歌一般是歌颂英雄人物的短调民歌,有叙事、有抒情,大多是根据真人真事创作,如《六十三》、《海龙》等,故事情节生动,人物形象鲜明,具有很强的感染力。
酒歌是蒙古贞酒文化的主体。从成吉思汗时代起,蒙古民族就有打胜仗欢庆、祝酒、唱歌的习俗,这种习俗延续下来,使酒歌久唱不衰。开业庆典、婚礼上,接待贵宾、朋友聚会、亲人团聚时,都要为远方宾朋献哈达,敬美酒,唱酒歌,如《四河》、《四海》、《四季歌》、《天上的风》,表现出蒙古民族热情、奔放的豪爽性格。
婚礼歌用于婚礼仪式,内容根据程序不同而各有区别。送亲时,女儿即将离开娘家、父母兄长要唱《送亲歌》,表达与嫁女的眷恋之情;辞亲时唱《交代闺女》,讲述男婚女嫁的道理,嘱托到婆家注意的事宜;婚宴上唱《祝酒歌》,代表祝福与喜庆。
祭祀歌是举行祭祀活动时唱的歌曲,祭火时演唱《祭火歌》,内容主要是祝福、赞美火神的功绩,并要求神赐福安康;民间进行宗教习俗活动时演唱《祭敖包》、《关公颂》、《呼和庙》等。
传 承
新中国成立初期,阜蒙县约有千余个蒙古族村屯,每村都有十多位民歌手,村中时时都唱歌,处处有歌声。到20世纪末21世纪初,老艺人年事已高,接班人很少,青少年丢失母语严重,许多年轻人心中已没有“民歌”概念,能系统演唱短调民歌者寥寥无几,这一艺术形式濒临失传,只有部分传承人活跃在民间。
阜蒙县大板镇衙门村的排小老人,曾是阜新地区著名的短调民歌手,被称为歌星。建国后,她除演唱传统短调民歌外,还编译演唱《刘胡兰》《送哥哥当兵》等歌曲,并一直以口传心授的方式传授着阜新东蒙短调民歌。
家住佛寺镇北河拦村的达古拉曾是佛寺镇业余剧团演员,拜蒙古贞著名短调歌手图古乐为师,系统学习了民歌演唱技巧。她的粉丝众多,是蒙古贞地区较有名气的短调民歌手。
家住大板镇衙门村的吴海峰曾拜民歌手马国宝为师,多次参加辽宁省市县级大型演出活动并获奖。2005年5月,吴海峰参加东北三省及内蒙古东四盟民歌演唱大赛,荣获特别奖。2005年,他成立演出公司,一直在带领演职员将蒙古族民间艺术呈现给蒙古贞人民。
韩梅作为东蒙短调民歌的第七代主要传承人,一直在为传承蒙古贞短调民歌文化做着积极的努力。她是蒙古剧创始人及剧作家韩启祥的女儿,自小从师其父,系统学习了民歌演唱的方法和表演技巧,演艺水平达到了较高境界。
近几年来,阜蒙县政府十分重视东蒙短调民歌的传承,开展了行之有效的搜集整理工作,出版了《乌银珊丹》、《东蒙民歌选》、《蒙古贞民歌》等近十部歌集,并开展各种形式的培训、演唱会、少数民族文艺调演等活动,培养传承人,使一批中青年歌手脱颖而出。据了解,目前在蒙古贞地区能掌握部分东蒙短调演唱技艺的歌手已达400余人。
结 语
每写一篇关于民族文化的稿件,心中都会有一种暖暖的温情涌动,尤其是对东蒙短调民歌。因为语言的相通,我可以真切地感受到每一个族人如绸缎般柔软的心,能深刻领略蒙古贞人热烈粗犷的情。
如果说蒙古族人的一生,从小到大,从年轻到年老,都有民歌伴随,应该说毫不夸张。300 多年来,蒙古贞人,以诗语、以乐律,晨耕暮耘,让音乐化的生活,时刻浸染着每一个乐善的生命,并以此般如书短歌,印下这数百年的沧桑记忆。
蒙古贞人,须将这一独特的史书般的记忆继续传承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