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罗中立油画作品)
买媳妇(一)
一
根兰的肚子在后村人的眼皮底下一天一天往外鼓,鼓圆了。那天,村长天泰和玉柱扛着纤绳从河滩上往回走。天泰不时瞄着玉柱,想和玉柱说几句有关根兰肚子的话,硬是没说成。因为玉柱的眼睛不和他对光。虽然玉柱的心思也在根兰的肚子上,可就是不和他对光。玉柱一直把头仰在脖子上,看着远处的天。人在得意的时候就会这样,眼睛看着远处,自个儿和自个儿说话。到村口了,天泰抽手在玉柱的脖子上搧了一把。天泰说,瞧你那毬眉眼想和你说几句话你瞧你那眉眼。玉柱缩了一下脖子,眉眼一折,就把一脸的得意折成了笑,嗬嗬,嗬,玉柱看着天泰。天泰说,你甭给我笑你的喜也是咱后村人的喜根兰撇腿的那天你可得意思意思。
玉柱脸上的笑没了。
“咋?难道你想悄儿没声地让根兰给你下崽?没个响动?”天泰说。
玉柱吭哧了半晌,脸憋红了。
“要是,要是……”玉柱说。
“要是个毬!”天泰说。
“要是再生个……”
玉柱又憋住了。
天泰明白了玉柱的心思。根兰生过一胎,没落住,玉柱的心有些虚。可是,村长天泰很快就缓过神来,找到了说辞。他把眉毛一拧,教训了玉柱几句。天泰说你还是七尺男人!天泰说蛇咬了你一口连麻绳也怕了,难道说……咹?天泰觉得底下的话不便说出口,就打住了。他看见玉柱紧闭着嘴唇,用力一吸,嘴唇像柳叶一样发出来一声响。
“哎!哎!”有人朝这边喊。是村长的婆娘。她总这么叫村长天泰。天泰听见了,却不回头,依旧看着玉柱。难道咱不能往好处想?他说。
玉柱说嫂子叫你哩。
天泰说咱不能……咹?
嫂子叫你哩!玉柱说。天泰说听见了,毬眉眼,去去,回去摸根兰的肚子去。
玉柱要走。天泰说哎,问你话哩。玉柱又站住了。
“多少天了?”天泰说。
“不知道。”玉柱说。
“你扳着指头算么,”天泰说,“从种上那天起,二百八十天。这跟种庄稼一样,八九不离十。难道你不知道哪天种上的?”
玉柱说:“这又不是种庄稼眼睛瞅着往犁沟里埋种子。”
天泰踩着脚说哎嗨!你真是个哎嗨!
玉柱说:“再哎嗨!也不能把这事和种庄稼混在一起,天天晚上都种,谁知道是哪天晚上种上的。”
“你问根兰嘛。”天泰说。
玉柱还是不懂。天泰的婆娘又喊了。天泰比玉柱年长几岁,是种孩子的把式,婆娘进门五年,下了四个崽。天泰说这事给你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我婆娘又喊叫了,去,摸根兰的肚子去。
天泰耸耸肩膀,把纤绳挪挪好,走了。
根兰是老梅从贵州领来的,和村长天泰的婆娘一样,也是个漂亮女人。每天晚上,玉柱都要摸根兰的肚子。只有玉柱知道根兰的肚子有多好。他感到根兰肚子里的孩子不是一天天长大的,是他一天天摸大的。他躺在根兰的臂弯里,把一只厚重有力的手放在根兰的肚子上,眼睛瞪着屋顶上的木椽,一声不吭,像捂着一样不小心就会弄坏的东西。根兰的肚子没大的时候,他天天晚上骑她。他有使不完的力气。他爱听根兰在他的身子底下给他呻吟,难过得像一滩软泥。他说根兰你难受了?根兰说不,不,根兰把他抱得更紧了。根兰的脸像发烧的柿子。现在,他摸根兰。根兰像一只猫,安静地躺着让玉柱摸她。根兰感到玉柱的手把一股温热的东西传给了她。根兰说玉柱你天天这么模咋就摸不够。玉柱说唔唔我也不知道咋就摸不够。根兰说我的肚子就这么好?玉柱说我觉着好越摸越好不信你摸。玉柱拉过根兰的手让根兰摸。根兰没摸。根兰把手抽走了。根兰说我摸不出好来。玉柱说这就怪了我咋摸咋好你咋就摸不出来?根兰掩嘴笑了一下。根兰笑的时候老爱掩嘴,其实根兰的嘴很好看。玉柱说也许自个儿的肚子自个儿摸不出好来要别人摸,女人的肚子要男人摸才能摸出好来吧。根兰说那你就摸,你觉着好我也就觉着好了。玉柱说根兰快了吧?根兰说快了。玉柱说我听天泰说能算来日子。根兰说我心里算着哩。玉柱说狗日的天泰。根兰说天泰咋啦?玉柱说不咋他干活是能手养孩子也是能手,一种一个准他狗日的。根兰又要笑。玉柱说根兰你这回……根兰立刻捂住玉柱的嘴不让玉柱往下说。根兰说你甭说本来我就害怕。玉柱说不怕不怕你生个鸡蛋我也认。玉柱想起天泰的话。玉柱说狗日的天泰教训我让我往好处想。根兰说你看你人家天泰是好心你骂人家。玉柱说我没骂我是感激他狗日的。根兰不再说什么,把手放在玉柱的手背上。就这么,根兰捂着玉柱的手,玉柱的手捂着根兰的肚子,一直到他们睡过去。
几天以后,根兰喊肚子疼。玉柱没忘记天泰的话。他让他哥金梁去找天泰。
“你就说咱给村上叫一场电影。”玉柱说。
金梁大玉柱五岁,是个光棍。他娶过一房,死了,所以成了光棍。玉柱比金梁有主意。其实金梁也是个有主意的人,死了女人后有些蔫了,显得没主意,脾气出奇的好。
根兰在里屋的炕上一声一声叫唤。金梁说我找天泰你去叫二女。二女是个单身女人,会接生。玉柱说根兰你给咱坚持住我去叫二女。金梁和玉柱都从大门里跑了出去。根兰咬着牙根,躺在炕上,眼睛瞪得像死鱼一样。
二
“玉柱想叫一场电影。”金梁给天泰说。
村长天泰正蹲在炕上,嚼白萝卜咸菜吃粥。他把脖子一拧,说:撇腿了?根兰撇腿了?
金梁不好答话。
“噢噢,”天泰说,“你是他哥不能胡说走走到镇上去。”
天泰叫了几个船夫,和金梁一起去了镇上。镇上有一台放映机。
这时候,单身女人二女已经坐在了根兰的炕上。手跟前放着水盆和剪脐带用的剪刀。根兰撇着腿,挺着肚子,叫唤着,呻吟着。二女用毛巾擦着根兰头脸上沁出的汗水珠子,教导着根兰,让根兰鼓劲,用力。
“这是力气活,根兰,”二女说,“生娃没有不出力使劲的。”二女说,“有
人生娃前要饱吃一顿,为的就是生娃的时候出力,你吃饭没?”
根兰使劲点头。
“那你就得使劲,甭惜力气。”二女说。
玉柱蹲在屋门外。二女不让他进去。二女说生娃不是亲嘴,用不着男人。玉柱几次想进去,因为根兰的叫唤声猛一下就很揪心,二女还是不让。二女说你要进来你就给接生。玉柱觉得二女的话比根兰的叫唤声更吓人,就只好蹲在门外。他咬着嘴唇,黑着脸,好像根兰不是要给他生娃,而是在给他上吊。
根兰整整叫唤了一天,硬是没让二女的水盆和剪刀派上用场。根兰每叫唤一声,玉柱都想冲进去搧二女一个耳光,然后把手塞进根兰的肚子,掏出那一块迟迟不肯出来的东西。当然他没有冲进去,他只是想。他知道生娃和在鸡窝里掏鸡蛋不一样。
天麻黑了。金梁和天泰扛着丝绳从门外走进来。他们已经把放映机和放映员一起放在了村委会的院子里。他们朝紧闭的屋门看了一眼,挨玉柱蹲下来。他们知道事情有些麻烦,没和玉柱打招呼。玉柱像害牙疼一样。金梁从耳朵背后取下一支卷好的烟卷,递给玉柱。玉柱没接。金梁把烟卷叼在嘴里,在衣袋里摸火柴。天泰已点着了烟,把火递给金梁。金梁摇摇头,继续摸着,到底摸了出来,正要划,屋里突然传出一声喊叫。三个男人立刻扬起脖子,朝屋门看去。
没有婴儿的哭声。
很兴奋。银幕已挂起来。放映机支在人堆里,旁边竖着一根竹竿,吊着一只电灯泡。放映员是个年轻的小伙子,正在教光棍汉万泉发电。万泉把一截麻绳缠在发电机轮子上,拉了几次,没成。万泉并不气馁,反而觉得好玩,一次次缠着,拉着。
孩子们等得没耐心了,喊着:放!放!
“放你妈个腿!”万泉说,“没电咋放?再喊叫把你们扔到房上去。”
孩子们不吱声了。他们都怕他。光棍万泉娶不到媳妇,肚子里有火,躁气了会真扔的。
“去,到玉柱家看去。”万泉给孩子们说,“他婆娘一生,就立马回来报告。”
一伙孩子们跑走了。万泉又一次把麻绳缠上轮子,用力一拉,发电机响了。
竹竿上的电灯泡嘭一下亮了。
“咋样?”万泉一脸得意,看着放映员。
“关了先关了。”放映员说,“掏钱的人没给话不能放。你先把绳子缠上,放的时候再拉。”说着,就要关发电机。
万泉不悦意了。万泉说关了发电机灯泡就灭了。放映员说就是不让灯泡亮才要关灯泡亮着费电。万泉说天黑成毬了你让大伙儿亮亮堂堂的多好。放映员说看电影又不是看大伙儿的脸要看脸叫我来做什么关了关了。
几个孩子从门外跑进来。
“生了?”万泉问。
“生着哩。”孩子们说。
万泉说你妈的腿我知道生着哩去去再看去让她快点生。
孩子们说二女把擀面杖都用上了在根兰肚子上擀哩。
放映员说这事还麻缠关了关了。
又一伙孩子从门外跑进来说生了生了!
“你看,你关不成了。”万泉给放映员说。
“关不成就放。”放映员说。
咔啦啦啦,放映机转动起来,放映员说万泉你往银幕上看你看我做什么电影又不在我脸上。
电灯灭了,一道光束朝银幕射过去。万泉和满院的人都像雁一样伸长了脖子。
“关了关了!”有人失眉吊眼地喊着跑进院子。
是金梁。他拨开人堆,堵在了放映机前边。
“关了!”金梁说。
放映员眨矇着眼。他没关放映机,因为他省不过神来。放映机咔啦啦啦转动着。那束光全在金梁的胸脯上。“关了。”金梁说。
“为啥?”放映员说。
“孩子死了。”金梁说。
放映员把眼睛大张了一下,又缩小了。他咽了一口唾沫,很为难的样子。
“你看,你把钱都交了,不放咋办?”放映员说。
金梁的胸膛上放着光芒。要不是他的胸膛,光芒就会在银幕上放射。
“咋办个毬。”天泰从人堆里挤过来,嘭一下拉亮了电灯。“不放就不放了, 还咋办?都回家睡觉去,听见了没有?”
满院的人都站起来,提着椅子板凳往外走。万泉屁股底下坐着一摞砖头。他抬起脚,朝它们踹过去。砖头倒了。
“小心你狗日的脚腕子!”天泰冲万泉骂了一句。“你婆娘生个死娃你放不放电影?”他说。
“我要有婆娘我给村上唱大戏!”万泉说。
“有一头母猪给你,你回家躺在炕上等着去。”天泰说。
万泉不敢回嘴,但万泉的样子很傲气,手背起来,胸脯一挺,从大门里走了出去。
“毬眉眼。”天泰说。
放映员一直愣着。天泰说你还愣什么把你这一摊子收了去。
当天晚上,金梁和玉柱在村外的野地里挖了一个土坑,埋了死婴。他们在那里蹲了很长时间。
“玉柱……”金梁说。
他想安慰他兄弟几句,却找不到合适的话,显得比玉柱还熬煎。
“玉柱……”他说。
他这么说了几次。
后来,老梅就来了。
三
河水从深山大岭中喷涌而出,到平缓的地带后就变得温和起来,不紧不慢地随山势蜿蜒,向远处流去。阳光照下来,给水波里弄出一块块闪光,也给河滩的沙石里揉进一层淡漠的红色。
后村人除了种庄稼,也吃这条河。他们不捞鱼。河里没鱼。他们给山上送货。
山顶上有座古塔,突然热闹起来,许多人去那里烧香,还有许多人去那里看风景。
后村人用船把货从山后的河水里运上去换钱。他们踩踏着河滩上的沙石,拖着木船逆流而上。船上装着食品和日用百货。船夫都是青年男人。他们送完货物点完钱之后,有婆娘的就各回各家,没婆娘的光棍们无处可去,就跟在村长天泰的屁股后头,到天泰家去吹牛聊天。他们不缺胳膊不少腿,谁知道咋弄的,就是找不到女人。没女人的男人一个人呆着太恓惶,也着急,所以,他们都去天泰家。
那些天,他们总说根兰,说着说着,就说到他们自己了,然后就想起了老梅。
天泰的婆娘坐在炕上补衣服裤子。她有补不完的衣服裤子。她的脸上总有一种满足的笑。天泰也很满足,蹲在炕沿上抽旱烟。他不太插嘴,只听光棍们张嘴胡说。
是玉柱不会弄,还是根兰不会生?两个了,都是死的。他们想不通,所以,他们每一次都从这儿说起。然后就有人反驳:娃在根兰的肚子里,根兰撇腿生哩,咋能怪玉柱?咱不能掂个臭嘴胡说吧。然后——
“我看也不全是胡说,老梅弄来的女人都是外地的,不保险。”有人这么说。
万泉也在。他瞄着天泰婆娘说:“咱嫂子也是老梅弄来的,咋生一个成一个?难道是咱村长会弄?让村长给玉柱教教。”
天泰婆娘说:臭嘴。依旧是满脸笑。她不到三十岁,身段很好。她是老梅领来的女人中最好看的一个。
“老梅狗日的眼里有水哩,捡好的给村长。”有人说。
万泉不同意。万泉说老梅眼里有水能看见漂亮不漂亮可老梅再能也不能看出会不会生娃吧?
光棍们说那不一定,说不准老梅就有这眼力,母马能不能下驹牲口贩子一搭眼就能看出,老梅弄这事多年没这点眼力还能是老梅?让村长说。
天泰不说,只是个笑。
呼啦啦,门外撞进来四个光葫芦,一个比一个矮一点,清一色长牛牛的。他们都是村长天泰的光荣。最高的一个挪过一条板凳站上去,把手伸进吊在屋梁上的馍笼里,抓出一个馒头,又抓出一个,再一个,分给几个兄弟,然后给自己抓了一个,跳下板凳,又呼啦啦跑了出去。
光棍们正在想着老梅。他们突然想起,老梅好长时间没来村上了。
“老梅咋这么长时间不闪面了?”他们说。
“咋?都把钱攒够了?”万泉说,“钱够了就在本地找嘛,明媒正娶,一不操心跑,二不怕像根兰一样光生死娃。”
一个光棍撇撇嘴,说:“钱是屁股流油磨豆腐一样一分分挣的,不是在路上捡的。这账我可算过了。找本地的女子,从订婚到娶进门,至少也得这个数,”他用指头比划出一个六,“六千块。”他说,“从老梅手里买,最多也就三千。”
其实,这笔账光棍们都算过,所以,腰里的钱差不多了,就会想起老梅。
“找本地的知根知底嘛。”万泉说。
“买到屋里过一段日子就知根知底了。”光棍们说。
“问村长,看他知不知嫂子的根底。”他们让天泰说。
天泰还是个笑,不说。
几天后,他们就知道了老梅进村的消息。他们送完货收了船,从河滩上往回走,二女把他们堵在了村口。
“老梅来了!”二女说。
他们愣了一下,有些不信。
“来了?”他们说。
“来了真来了。”二女说。
二女的脸上泛着红色,像下完蛋的母鸡。老梅每次来都住在二女家。老梅说二女干净。也许他们还有别的事,要不老梅一来,二女就像吃了喜娃他妈的奶一样,连大腿上的肉也兴奋得发颤。
“三个。”二女说。
光棍们“嗷”地叫了一声,撒腿向村里跑去。
“老地方。”二女冲着他们的背影说。
他们很快就看见了老梅,看见老梅领来的三个女人。
他们没想到玉柱也会来。
(未完,待续......)
创 作 谈
这一篇小说的写作,起始原因也是电影。当时香港的嘉禾公司旗下的麦当雄先生找我,想做一部与拐卖妇女有关的电影,导演是李少红。
他们给我找来半尺厚的发生在中国大陆境内的真实案例。我一一阅读,千奇百怪,离奇里深埋着荒唐荒谬荒诞,和难以面对的现实困境搅在一起,会影响到你的心理和精神。当然,首先被拨动的是情感。
我觉得,仅仅看这些资料,有这样的印象和判断是不够的,应该有亲身的田野调查。随后,我回到老家乾县,找到了几位现实中的当事人,实地采访,然后,做剧本。
写作之先,就已经能够预料这一类的题材很难通过,但又不愿意让自己的劳动付诸东流,只落下一个电影剧作文本。于是,在写作剧本的同时,就有着小说的打算。后来的事实正如所料一样,剧作无故而终,写成的是这一篇《买媳妇》。
在那样的年代,有那样的阅读和采访,对我都是一种珍贵的生命体验。这一篇小说的写作,我以为,也是一次成功的实践。
拐卖妇女的事实至今依然存在,而这一部小说的创作,从立意到构想到完成,留下的这一个文本,我以为,依然有着现实的意义和阅读的价值。
能把它拍成电影吗?
答曰:不能。
这一篇的篇名是康正果先生的贡献。
杨争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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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师有言:小说是虚构的艺术。
我做小说,也应该在“虚构”之列。是否艺术?另当别论。
有虚构,就应该有非虚构。
这个世界上有什么是“非虚构”呢?
虚构。非虚构。我宁愿更相信虚构,比如,我就不大相信书写的“非虚构”的历史。
这一个板块是专为“虚构”的。
杨争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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