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1岁的暑假,我的身高直逼162cm,一齐变化的还有胸部,原本平坦的校服上衣被撑得胀鼓鼓。
开学第一天,我要升五年级了,我走进五(5)班的教室。原本还算安静的班级突然热闹起来,好几个男生的目光齐齐集中在我胸上。有的吹口哨,有的大笑,有的甚至在嚎叫,“大馒头——”
刚刚走到过道,班里最调皮的男生李刚跑到我面前,伸出双手朝着我的胸部袭来。
我慌乱地伸出双臂挡在胸前。身后传来一声呵斥:“闹什么,要不要脸?”
大家安静下来,我回过头,是一位身穿制服的女老师:雪白的衬衣,及膝的黑色一步裙,双目细长,两眉间的“川”字凸显,唇瓣纤薄,脚上踩着一双10cm的高跟鞋。即便如此,我还是得低头俯视她,她也定定地盯着我。
老师及时出现,替我解了围。我心里很是感激,她自我介绍叫章敏,是我们新的语文老师兼班主任。
下一节语文课课前,老师踩着恨天高走进教室,径直走到我身边。
我端坐在座位上,抬头看她。她一把抓起桌上我的语文课本,朝我脸上砸下来。
事发突然,我躲闪不及,课本重重落在脸上,我被扇得脸颊生疼。
“坐这么挺干嘛?书不看就丢掉!”她从牙缝中挤出这句话。
我还没回过神,她转身走到讲台上,开始娓娓地朗读起课文,好似刚才什么也没发生,但脸上火辣辣的疼痛,提醒着我刚刚发生的一切。
我努力思考自己哪里做的不对。没有违反纪律,也完成了作业。我不知道老师因何“惩罚”我。
我现在还记得,她朗读的是《桂林山水》。
后来,章老师上课时总会突然点我的名字,“王晓雯,站起来——”我慢慢站起。
她气冲冲地来到我面前。由于身高原因:我看她的时候得俯视,她的巴掌落在我脸上的理由是这样的,“敢低头看我,滚到后面去——”
当时填满我内心的,除了“莫名其妙”就是“恐惧”。
我拿起课本,站在教室后面听课,她力道很大,血从鼻孔中流出,我低头,看着血落到地面上。
之后,几乎每一节语文课,我都是站着上的。每次的单元考试发放试卷的时候,她都将我的试卷抓成一个团,丢到一旁的卫生角里。
我在大家的哄笑中捡起来,章老师也笑,睥睨着我,丢来一句,“大憨个子。”
二
从小,我妈就教育我,如果别人对你不好,你首先考虑是不是自己的问题。可我不知自己究竟错在哪,只能去求助他们帮我转班级或者换学校。
我还没我两句,她不耐烦地挥手打断,“你肯定做错事了,老师不会无缘无故惩罚你。”
“可是我没有。”
我再解释说老师打我,母亲就说:
“老师怎么不打死你?”
爸爸也从旁边走来,“老子天天忙成孙子,你上学能有什么事?老师怎么会无缘无故针对你?不想上学就去死,喝药上吊投河随便你……”
他一边说着,一边用食指在我的脑门上戳戳点点。爸爸是“医药代表”,业务忙,根本没有心思理会我。
父母都是五零后,在他们看来,老师怎么会犯错?既然针对我,就是我的错。他们巴不得老师对我严加管理。
我成了五(5)班公认的“大憨个子”和“大馒头”。
章老师公开表示对我的反感,女生自动和我保持距离,男生则会变本加厉地欺辱我。班上的一个男孩在我回家必经的路口堵住我,试图突袭我的胸部,我用指甲掐他,他反手给了我一巴掌。
那一夜。我一晚没睡。我不知道自己以后还会经历什么,告诉父母,他们不会信我说的;求助老师,我更不敢。
这件事的阴影还未消散,一场噩梦成了压垮我的最后一根稻草。
作者图 | 多年后重回小学门口
三
2000年重阳节后一天,下午倒数第二节,章老师的语文课。她穿一件浅蓝色套装,脸上画着淡妆,微笑着告诉我们说今天上自习。
我想,她今天心情好,应该不会再让我站到教室后面了。
自习过了大半,她走到我旁边,拍了拍我的肩膀,笑着对我说,“跟我来一下。”我第一反应是突然,紧接着是开心,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的笑。
我跟她走出去,五年级教室在五楼,我们一起走过六楼六年级教室,七楼的电脑多媒体教室,,直到来到顶楼天台,那里有个房间,是杂物室。
她用钥匙打开门,两个人都进去之后,她把房门反锁。紧接着一只手伸到我的乳房上,食指和拇指捏住我的乳头,使劲一拧,我疼得弯下腰来。
“啊——”我吃痛地大叫着,“好疼啊——”她的手劲却没有减少分毫,还抬脚朝着我的下身踢了过来,那是一双米白色高跟皮鞋,皮鞋头部还有一片铁皮。
我吃痛不已,跪在地上哭。我不敢反抗,因为她是老师。
章老师笑得欢愉,“哈哈哈,大憨个子,就会勾引男人,早晚是个卖货……”
上课铃声响起,她开门走出去,我一瘸一拐地回到了教室。
这件事,我没跟父母提一个字,我想他们肯定会认为都是我的错。我在在心里暗下决定:我要自杀!
第二天吃过早饭,我平生第一次逃了学。
我去药店买安眠药,谎称是帮妈妈买的。老板告诉我,这药不卖给小孩子,让妈妈自己来。
我去五金店买了尼龙绳,决定去小城的沙河沿岸跳河。我趴在栏杆上望着滚滚的河水,想到自己跳下去后,河水会灌进我的眼耳口鼻内,我害怕了。
我从桥上下来,握紧尼龙绳走进河岸边的树林里,一直等到天色全暗,我将绳子抛到树枝上。却被一位老爷爷上看到了,他抢过我手中的尼龙绳,将我从树林里推出来:“回家去吧,你爸妈还都等你吃饭呢……”
我只有坐上公车回家。已是晚上九点,公车空荡荡的,我心中一阵酸楚,“想死都这么难吗?”
那天晚上,我原以为自己会挨打,但妈妈紧紧地抱住了我,爸爸坐在客厅里唉声叹气地抽烟。
他们问了我很多问题,我只是重复着说,“我不想上学了。”
隔天,妈妈在超市里买了一些购物券塞给章老师,拜托她多关照我。
之后,我的日子好过了一些,起码那间天台的杂物间,我没再进去过。
四
全班一共60名学生,我还有两个同类,杨芳和吴慧。我们是班上长得最高,发育最早的女孩。
杨芳比我还高一公分。她家里穷,父亲因为事故常年瘫在床上,母亲在医院当护工过生活。她放学后,需要帮父亲清洗喂饭擦身。
章老师发作业本时,每次都将杨芳的本子高高扬起,声音拖得老长,“杨芳,你写作业时都不洗手吗?一股大便味儿。” 随后把她的作业本高高扬起,扔到“卫生角”,杨芳低着头在同学们的哄笑声中去捡拾。
章老师接着说:“我听说你给你爸擦身子洗屁股,这么会伺候男人,还上学干什么?”
我没有笑,看着杨芳,就仿佛看到了去卫生角捡拾试卷的自己。
杨芳长得清秀,就是不太注意穿衣。除校服之外,只有三套衣服,春秋合用一套。秋天天冷了,她依旧光着胳臂穿一件短袖,里面连小背心都没穿,胸前两颗“蓓蕾”明显地凸起。
男生课间将她团团围住,齐声唱,“村里有个姑娘叫杨芳,长得难看又窝囊。一双难看的王八眼,辫子乱又脏……”或者:”杨芳大咪咪,成绩不好去卖B!”
有些人握着铅笔去戳她胸前的“蓓蕾”,她只有用胳膊护住胸部,头趴在桌子上。
李刚提来脏水桶,对着杨芳兜头浇下,学着章老师的语气,“你这么会伺候男人,去卖不就行了……”
杨芳的头发就像是刚打捞上来的腥臭海草。她站起来,冲向李刚,两人厮打在了一起。
多日来的耻辱让杨芳的战斗力爆表,眼瞧着她胜券在握。赶上章老师课间巡查教室。
“干嘛呢——”
“老师,他骂我出去卖……”杨芳捂住嘴巴,双目含泪。
大家都安静下来,几秒钟之后,章老师嘴上挤出一声“切……”,就走出了教室。
章老师的不干涉,助长了男生们的气焰。杨芳的衣服经常被泼上墨水,手工课,有人拿剪刀剪她的头发,有的拿小刀划她的胳膊,给她的后背贴上“婊子、妓女”的字条。
大家私下讨论她胸前的 “蓓蕾”,不明白那是什么,有些人推测那是不贞洁的象征。我知道,她家的情况,她只是不知道怎么遮掩突然发育的身体。
我们两家住得不远,两个人总是一前一后地走路回家。每次快到家门,她都会把自己的衣服整理整齐,用衣袖遮住胳膊上的伤痕,看到我盯着她,她手足无措,最后竖起食指,做出“嘘”的手势。
我默契地点了点头,心想:告诉她爸妈的话,他们会不会像我爸妈一样说:怎么不打死你?
我见过其他家长来学校,都是赔着笑挨张老师的训。我所在的小学是河南某三线城市的一所重点小学。在小城里,教育资源有限,好学校、好老师都不多,章老师才这么嚣张。
五
吴慧不吃章老师那一套。她家境殷实,妈妈在广州工作,偶尔开一辆红色小轿车接她放学。她妈妈染着黄头发,戴一个大墨镜,小巧白皙的脸给遮去大半。因为爱美,她把女儿也打扮得漂漂亮亮。
剪裁讲究的衣着,将吴慧早早发育的身材,烘托出少女的婀娜体态,这自然为章老师所不容。
有天早自习,她告诉吴慧,“叫你妈到学校来一趟。”
“我妈没空!”吴慧懒洋洋地回了句,看都不看章老师一眼。
章老师抬手想打她,吴慧不甘示弱地扬起头,“你想像打别人一样我吗?”她站起身。
我真为吴慧捏了把汗。章老师似乎没料到,最后只说了一句,“早晚和你妈一样。”。
后来,同学们之间疯传吴慧妈妈是歌厅小姐,靠着出卖色相赚钱,吴慧就是她妈的接班人。
讲的最欢的,是章老师最宠爱的语文课代表。男孩又编了新的顺口溜,“吴慧真实惠,五块一次没小费。”
李刚还从口袋里掏出五块钱丢到吴慧桌上,“来,衣服脱了。”
吴慧可不是吃素的,她冲上前去将李刚的脖子给死死的卡住,至那之后,那些男生便也老实许多。
章老师感觉出吴慧不好惹,把她当做透明人来看。但有关于吴慧的传言却愈演愈烈。
吴慧看起来百毒不侵。直到有天,我在街上碰到一脸泪水的她。 那天,我们说了很多话,她一脸坚决地告诉我:“等到六年级毕业,我就不上学了,我要去广州打工。”
或许“同是天涯沦落人”,我们三个人变得近乎起来。我们放学时一起回家,我请她俩在街边吃炸串,吴慧也会带我和杨芳去她家看“芭比娃娃”,请我们俩玩她的跳舞毯。
作者图 | 我们三人曾一起在这里吃过串串
章老师对对家境不好的学生百般挖苦。班上的有个成绩好,家里有钱的孩子,她却很是偏爱。
她训人的时候,常常指着鼻子骂娘,暗示我们让家长给她送礼。
她在老师之间人缘也不好,经常与其他女老师吵架。同桌跟我说:“章老师就会拿我们出气。”
我的五年级,在惶恐和混乱中结束了。
六
如果说章老师是我们的“飞来横祸”,六年级遇上的朱老师便是我们的“否极泰来”。
朱老师刚从大学毕业。那天他穿一件白色运动短袖,牛仔裤洗得发白,葡萄似的眼澄澈无比,唇角习惯性的上扬,仿佛在笑。
第一节上课,他抱来一个纸箱,让大家投票评选最喜欢说话的八名同学。
原以为他要对这八位同学进行责罚。朱老师却将八名同学分为两组,并宣布开一期辩论会,这八名同学是分别是正方四位辩手,和反方四位辩手。”
给我们上的第一次作文课,朱老师赞扬我是他见过最有灵气的学生。还让我担任辩论会反方的总结发言人,他则是正方总结人。
同学们齐刷刷地盯着我,但投来的已不再是不怀好意的眼光。
那次辩论会的题目是:家长打骂孩子利大于弊,还是弊大于利?正方认为“利大于弊”;反方认为“弊大于利”。
那场辩论会,选手们争论得面红耳赤,挥舞着手掌犹如砍瓜切菜,但全程都是在一阵欢声笑语当中度过的。
快下课的时候,朱老师总结,“我认为,家长打骂孩子是‘利大于弊’的,中国有句古话——不打不成才……”
“反对!”我当即起身,深吸了口气继续说道,“如果打孩子就能成才,为何把孩子送到学校里呢?在家里打孩子不就可以了吗?”
全班当即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至此,我的“大馒头”和“大憨个子”的外号彻底在班上销声匿迹。
朱老师将杨芳任命为我们班级的“执勤专员”,负责检查六年级卫生区、路队情况。
由此一来,杨芳的衣着日渐干净,那写有“执勤”二字的红袖章套在了她的胳膊上,盖住了那些丑陋的伤痕。
朱老师还把朱慧任命为“纪律委员”。这个位置一般是尖子生和老师的心腹才可以担任。朱慧不再化妆,原本披在肩膀上的头发绑成一个马尾,成绩也逐渐好了起来。
因为朱老师的存在,我才渐渐觉得学校不再可怕。
七
毕业考试,我们三个都取得了不错的成绩,上了同一所中学。在高中和大学时,联系依旧未断。
十多年过去,如今的杨芳在小城的三甲公立医院成了一名护士,吴慧也开了一家“婚庆公司”。
前一阵,在杨芳的婚礼上我们三个见了面。杨芳一袭洁白的婚纱,她用轮椅推着瘦削的父亲,身旁站着泪眼婆娑的母亲。这场婚礼便是由吴慧的婚庆公司承接的。
我和吴慧紧挨着坐在“闺蜜桌”,不知不觉间就聊到了朱老师,吴慧说朱老师现在已经是我们小学的副校长了,女儿14岁,很聪明可爱。
她话锋一转,“你还记得五年级那个姓章的女人吗?”
吴慧喝了口红酒,“说实话,如果没有朱老师,六年级还是她教我们,我不会上大学,更不会开公司……”
她抬头望向我,“知道她当时为什么针对我们吗?”
吴慧告诉我,“她老公是剧团的工作的,最后和团里的‘台柱子’好了,跟她离了婚,那‘台柱子’和我大姨是同学,个子有1米7。这大概就是她仇视高个又漂亮女生的原因吧。”
对于吴慧的说法,我无法判定究竟是对还是错。
我还记得章老师总是踩着10cm的高跟鞋,平地还好,每次下楼,都要双手抓住栏杆,侧着身,小心挪动。
我长到二十多岁,才发现,女人落地生根,化身为型,美或丑,高或矮,平胸或巨乳,都有可能受到屈辱。
吴慧说:“真想去找章老师打一架啊。”
我劝她别去:“人家都50好几了,哪经得起你打啊。”
吴慧说:“她年纪大了,就该被原谅吗?那我所经历的那些事情呢?”她意识到自己的激动,不再说话。
我问吴慧章老师现在的情况。
吴慧摇头,“她被调到了其他学校,但人家混得很不错,去年还被评为区里的‘教育之星’呢。”
作者
编辑 | 崔玉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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