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南辕:在自己的生活里,接自己的地气
汪海林:万水千山总是情,我是面瘫汪海林。今天迎来了我们的一个老朋友,编剧陈枰老师。您好,陈老师。
陈枰:你好。
汪海林:您最近挺忙的?
陈枰:挺忙,但没你忙。
汪海林:我也看了《北辙南辕》这部剧,最近每天时不时上热搜。议论很多,有好的,还有不好的。
陈枰:对,一颗星很多。
汪海林:为什么叫《北辙南辕》呢?
陈枰:原来叫《南辕北辙》。为什么叫《南辕北辙》呢?我在里面也说了,一个是南北大菜通吃,因为它是一个饭馆,饭馆的名字叫南辕北辙。还有一个就是你出发的时候,你的理想和最终得到的目标不是一致的。
汪海林:就是我们来北京,原来是打算干这件事儿,最后都干成了那事儿。
陈枰:对,最后站在终点你回头看,发现这条路并不是你选的。
汪海林:但是,如果开饭馆家常菜也做,粤菜也做,东北菜也做,这种饭馆往往不好吃,想做一个南北菜都通吃,这个靠谱还是不靠谱呢?
陈枰:在剧里的话,它的生意一定是很旺的,但是其实现实中这样肯定不行。为什么叫《北辙南辕》呢?有人说,把“北”放到前面,这戏可能会旺。然后我就说,那咱把它放前面。结果完全就“旺”了—— 全是一颗星。
汪海林:你有没有关注他们的评价集中在谈哪个问题?
陈枰:就是说悬浮,不接地气。我的回答很直接——我接的是我自己的地气。我怎么可能把所有人的地气都接了?
汪海林:你原来地气也不一样,比如《民工》、《青衣》、《激情燃烧的岁月》。
陈枰:因为我已经到这个年龄了,哪个圈子我都待过。我还有一部电影还没拍,叫《万丈红尘》,也完全是一部穿越式的玄幻剧。那个也不接地气吗?它接的是特定的一个“气”。所以,我觉得说不接地气是他们自己的眼界窄,这么大的一个世界,怎么可能只有一种地气,对吧?
汪海林:是。
陈枰:我写这个戏特别简单。我曾经跟一帮姐们开过一个饭馆叫老川帮,在日坛公园旁边,也是和五个姐们开的,后来开黄了。没黄之前我想得特别好。我是被别人拉进来的,不懂经营,她非要拉我进来,我这人比较随和,然后就去了。我就问我自己,我能不能输得起?输得起,那就投吧。如果输了,全当体验生活了。在经营饭馆的时候,我遇见了很多我没有见过的一些问题,这些都给我现在的这部剧提供了素材。后来我跟她们说,我想写个室内情景剧叫《老穿帮》,咱们可以边演这个戏,边把这个饭馆带火了。结果剧本写了一半的时候,饭馆黄了。所以这个戏是这样起来的。你说这不是地气吗?
汪海林:我知道了,其实我认为有些所谓不接地气,可能指的是美术风格、摄影风格、影调风格。
陈枰:我觉得它跟我们一般见惯的那些生活戏不太一样,好多人就觉得生活怎么可能是这个样子呢?有些人就说送洗衣机那个尤珊珊,他们不承认有这么个人,我那个姐们比她过分多了,她觉得“送你一个洗衣机又算得了什么?”
汪海林:是的。
陈枰:她经常觉得我特别穷,老让我跟她借钱。我说我不借。“借吧,借吧,我借你100万,去日本买个房。”我说:“为什么要去日本买一个房?”“听我的,这是商机。”我要是这么写,人家会更说我不接地气。而且她看谁都觉得可怜,因为感觉别人生活得不如她。她的为人就是这样,特别善良。借给鲍雪30万做投资,观众骂疯了,说“哪有这样的人?”可是生活中就有这样的人,昨天我们还在一起吃饭来着,为啥她不接地气呢?其实这个人缺点很多,浑身毛病,比如说迟到、早退、不守信用。但导演觉得这样一个大姐大,应该让她光鲜亮丽,让观众觉得爽。其实她很多缺点,但是她最大的优点就是善良。你有什么小问题找她,她绝对帮你扛,就是这种人。我身边的姐妹全是这样的,而且我的生活中还有戴小雨的原型。你能信一个60岁依然很漂亮的女人,被男人追得满街跑吗?人家跟我讲,“我就是花瓶,啥都不干”。她到现在60岁,没上过班,你信吗?而且就是我身边的姐妹。你能说这也不接地气?我都没敢写这个。
汪海林:实际上都是个人的生活经验。
陈枰:你觉得咱们搞创作的是不是应该写个人的生活经历?
汪海林:对。
陈枰:你写别人的故事,远不如写自己的清楚。
汪海林:但拍的话,是不是有滤镜的效果在,过于提纯了?
陈枰:我们当时有一个想法,我跟导演说,“你看上海,永远被拍得那么漂亮。可一拍北京就是小胡同、破房、四合院。咱拍一个漂亮的北京,在伟大的首都生活,干嘛不把它拍得漂漂亮亮的?现在你要去谁家,谁的房子不得百十平米的?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八平米,拍出来都显得特别大。然后有的人就说鲍雪家有个四合院,我说你好好看看,她家是四合院吗?人家只是进了四合院跟叔叔大爷打招呼,她住的不就是旁边一个厢房吗?然后又有人说,冯希怎么能住那么好房子?可冯希说得特别清楚——我给亲戚看房子呢,所以好多人并没有认真看。观众喜欢看卖惨,觉得别人惨才是生活。
汪海林:我们看日剧的时候,有一阵就写女的特漂亮,男的都特差,然后把特漂亮的追到了。这男的要钱没钱,要长相没长相。还有的韩剧有一些是女的长得特一般,可是帅哥富二代都喜欢她。这是观众的一种心理,因为观众是女性为主,都爱看韩剧的这种戏码。那么你觉得现在的观众是出于什么样的心理?他们希望卖惨,可能也不完全是。
陈枰:我觉得卖惨能引起共鸣,你看我们这个戏到后来,比如说戴小雨被负心汉欺负了,弹幕一片骂声,一下子引起了共情。如果把生活描述得很淡,观众就觉得你不对了。
汪海林:你看弹幕的时候有什么体会?
陈枰:弹幕上的正面评价是非常多的。
汪海林:对,但是我觉得针对演员的也太多了,不好好看戏,就看谁美,谁真帅。
陈枰:不是,他们到现在都不认为这个跟编剧有什么关系,好坏都在骂导演。
汪海林:从某种角度上讲也挺好的是吧?导演是树大招风,大家都骂他。
陈枰:所以我觉得咱们中国观众也挺有意思的,被气成那样还要看。如果我生气,我就选择不看了,可他们还在坚持看。
二
北辙:在栉风沐雨中寻觅精神家园
汪海林:我看了一下这个戏,我觉得在创作上是有意识地去戏剧化,追求生活化。但它在影调上又很精致。所以我觉得生活化这部分是编剧在贡献。叙事方式,包括开场,不是用现在的写法——老公跟她结婚没结成,然后回来发现他一直在骗她,不是那种撕逼型的,是生活化的描写跟奶奶的关系。你是在有意识追求这种风格吗?
陈枰:就是下意识的。我觉得对于我来说,觉得怎么舒服,我就怎么拍。总有一部分人会跟着我的喜欢而喜欢,事实证明确实有一大部分人喜欢这个。
汪海林:不喜欢那种一惊一乍的?
陈枰:我不喜欢,很多人都说特别喜欢这个戏,尤其是文化层次稍微高一点的人特别喜欢。他跟你说的不是生活上的窘境,而是精神窘境多一些。其实精神窘境会让你觉得更难解决,不像你没钱就少吃点,没有空调就热一会儿。其实很多人都觉得在《北辙南辕》里,每个人的生活都很富足。我讲的不是生活的问题,是精神的问题,精神家园在哪里。
汪海林:这几个女孩中,谁更能体现你所谓的“在追求精神家园?”
陈枰:司梦和戴小雨,那个特别懒的花瓶最后变成了一个懂得掌握自己命运的人。包括鲍雪,也是从一个十八线小演员终于靠自己的努力成为了女主演。包括冯希,靠自己得到了想要的爱情。我其实写的是成长。
汪海林:这个戏是女性立场的吗?
陈枰:我觉得我写女的时候,我是站在女人的角度,我写男人的时候,是站在男人的角度。我不是特别地偏。
汪海林:问题是还有一个直男导演在拍,女性立场好像也没用,是吧?
陈枰:对,你看我写的彭湃,我根本就不骂他,他有他的难处,他的难处是实实在在的。
汪海林:这也是我想问的。这几年比较大热的一些戏,比如《欢乐颂》、《三十而已》都是标榜独立女性,她们不依靠男人,但是有一个有钱的闺蜜成了标配,她存在的意义成为了改变闺蜜们人生的阿拉丁神灯,大手一挥,闺蜜就逆天改命,这样的人设是否合理?其实你刚才也说了,生活中确实有这样的朋友。
陈枰:对,确实有,一帮女朋友在我身边,我就是她们的心理医师,经常会有人到我这来询问我各种各样的问题,我就给人家指点迷津,听不听是人家的事。但是后来很多人还是觉得我帮她们解决了一些心理上的问题。
汪海林:闺蜜在戏剧功能上起到了什么作用?
陈枰:闺蜜?
汪海林:就是这个有钱的闺蜜,老是能帮她。
陈枰:我当时写的时候还真没想这个事儿,都是观众总结的。我写的是:不是因为你有钱,我才找你;或者你靠你的钱来帮我,不是这样的。她见识多,能闯出一份事业,她肯定要跟很多群魔要战斗的,一个有战斗经验的人跟你在一起,你就有了靠山,而不是因为钱。
汪海林:感觉冯希是完全被动的,她说要跟男朋友结婚,失恋以后就犯下一系列错误,现在观众觉得她不讨人喜欢,你觉得这是由于什么原因?观众觉得她什么事都需要别人替她摆平,你觉得这个人物设置是成功的还是失败的?
陈枰:但是提这个问题的人肯定没看后边几集。那几集的弹幕上喜欢冯希都喜欢疯了。冯希最可爱,她就是一个公公婆婆都会很喜欢的那种女孩。有的人提问题的时候,并没有看到剧情的发展。我们当中肯定会有惹麻烦的人。在这五个女人中,冯希的社会阅历不丰富,文化水平也略低,她犯错误是必然的。而且我小说里比这写得还惨。
汪海林:但《北辙南辕》这个戏赚钱了吧?
陈枰:我觉得肯定是没赔。赚钱了是对得起人家那个平台,骂去呗,越骂越火。
汪海林:而且据说爱奇艺的内部数据很好,播出曲线也挺好。主要观众好像还是20到30岁女性观众,你觉得她们为什么感兴趣?
陈枰:我觉得是因为我写得真实。
汪海林:她们是你的目标观众吗?当时写的时候,你有目标吗?
陈枰:没有,我从来没有想过我这个戏是写给谁看的。
汪海林:她们应该是他们爱奇艺的目标观众。
陈枰:对,后来爱奇艺也跟我说这个事儿了,说他们挺高兴的,比以往要多了10%女性观众。
汪海林:我觉得摄影指导赵小丁拍得真好。
陈枰:有一个镜头,我就觉得要是咱们,都犯不上,比如杜世均就问司梦,你到底怎么回事儿?我都不明白。然后她说你想看?在卫生间,她把手一擦就出来了,人家一直追着一个长镜头回到桌子那里看。你看看就这一个镜头,如果是咱们,犯得上吗?他就犯得上,他就觉得这样才好看。
汪海林:讲究。
陈枰:特别讲究,我真是叹服。
汪海林:对制作品质的真实追求。
陈枰:而且也是对演员的要求。
汪海林:演员的表演也让人感到很舒服。
陈枰:你看后来多少人说,刘晓庆终于演了一个与她年龄相符的老太太,刚开始说让刘晓庆演,我说她能演吗?最后人家说了刘晓庆要演这个老太太,肯定特别有魅力,肯定会喜欢她。我一看这老太太真是又老又俏的那种感觉。挺好,演员选得好,而且黄渤那个戏都是冯导加的。他给我看过样片,我就特别纳闷他当时是怎么想出来的。“数字先生”演得真比现在演员演得好,没台词。张绍刚演得也好,很自然,你看咱当编剧的哪能演成那样?演不成。
三
北辙南辕,儿女情长:一个目标,两种思维
汪海林:观众说为什么前半段出场,男的在爱情里面都是很负面的,很自私。彭湃自私,要么就是不作为,要么就只是关心事业,不关心家庭。司梦的老公功利心很重,渣男。这是不是你故意这么写的,是不是陈老师觉得男人都不是好东西?
陈枰:不是。我这样想,男人承不承认的确有这样的人呢?你总得告诉他们俩之间发生了什么,要不然戏剧无法开始冲突。一开始的时候,杜世均肯定没有意识到这种问题,他就是按照自己生活方式,天天有酒局。“我就是为了你们。”男人思维跟女人的思维是不一样的,你看我也没写杜世均出轨,他咋渣了?他不渣。“我卡都给你了,你有什么困境?”他没有想过别人精神上的困境。包括李响,从一开始冯希就这么伺候他的,他习惯了,也没觉得自己怎么渣。
汪海林:反正您下次写一个好点的男人。
陈枰:他们跟我说了,让我下次写一个五个男人的故事。
汪海林:“美国舞男”。
陈枰:说让我下次写五个男的如何对待他们的渣妻,我说这个有点难。因为要完全站在男性的角度去采访,我会被女的骂得乱七八糟的。
汪海林:反正都是挨骂。
陈枰:无所谓,其实到后来人家都挺好的。到后来戴小雨残了,彭湃也说了,“我接盘,我跟你,我就是爱你的,你不跟我,那是你的事儿,我肯定好好爱你。”这也不渣。你说有多少个男的,二婚的时候不要小孩?这不是我编的,如果我已经有一个孩子了,我要是再要,不好处理。
汪海林:他们总说中国男的这不好那不好的,你看前几天郑州地铁被淹,都是女人和孩子先走,男人在最后。中国男人表现挺好的,下去救人。
陈枰:我觉得跟世界男人相比,中国男人真的挺好的。
汪海林:你就跟日本男人、韩国男人比,中国男人都挺好的。
陈枰:对,但是写戏必须得写出这个家为什么有问题?问题怎么发生的?肯定有矛盾的触发点。触发点肯定是有一个人做得不好。
汪海林:我发现网友经常从性别的立场上去看剧,要么就站在对立面,看这些男的都是渣男。其实有的时候创作者也没往那想。
陈枰:我觉得男人和女人难以达成共识,是思维方式的问题。你想问题的角度跟我肯定不一样,其实两个人共同的目标都是为了对方好。
汪海林:您现在在忙什么呢?写五个男人吗?
陈枰:不是,我写了一个公安题材的,叫《漂白》。
汪海林:人家打黑,您就漂白。
陈枰:漂白,挺好的,现在正在干这个事儿。
汪海林:电影吗?电视剧?
陈枰:我估计也是个网剧。我觉得网剧挺好的,不用很长,还可以拍得很精致。要不然写电视剧要写四十集,写都写死了。
汪海林:你写的类型很丰富,对你个人而言,你更喜欢哪一种类型?
陈枰:我是这样的,只要没写过的,我都感兴趣。如果我写过了,比如说你再让我写一个五个女人开旅店,再写一个《激情燃烧的岁月4》,我就不愿意干了。你看我现在就写,《激情》、《军旅》、讲述京剧的《青衣》,《民工》,轻喜剧《三七撞上二十一》,老年题材的《有你才幸福》,还有讲述盲人故事的《推拿》。
汪海林:其实你前半生的创作以接地气为主。
陈枰:接下来我准备飘。
汪海林:开始写穿越了是吧?
陈枰:对,那个电影已经写完了。就是讲穿越的,一个现实和另一个折叠空间的事儿。我觉得很有意思。为什么要写自己没写过的东西?因为不会觉得困倦,就好像我又在吃我昨天的剩饭,很没意思。
汪海林:另外我向大家透露一下,我跟陈枰老师,还有宋方金老师、束焕老师、白一骢等人在干一件大事儿。具体什么事儿,现在秘而不宣。
陈枰:我觉得你把他们联系成了,也挺厉害的。如果这个能得以启动,也是个好玩的事儿,你就跟乔航那个比一比。
汪海林:对,我们看看到底谁是这个行业最终生产力的决定因素,实际上我们要用作品来证明。特别高兴今天能跟陈枰老师在一起度过一个愉快的下午。对《北辙南辕》这个戏的各种评价,陈老师的姿态是非常open的,拥抱所有的评价,不管是正面的也好,负面的也罢。现在评分是多少来着?有好多人给一星。
陈枰:豆瓣是4.8分。
汪海林:有兴趣的观众再关注一下4.8的上下浮动,也请继续关注陈枰老师的创作。应该说陈老师的每一部作品都会是行业的热点,都会是大家关注的重点作品。客气话就不多说了,咱都好好写,祝陈老师创作一切顺利。
陈枰:好,非常感谢。
汪海林:好,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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