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猛,本名文贤猛,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重庆市作家协会主席团委员、重庆万州区作家协会主席。已在《人民日报》《散文》《北京文学》等报刊发表小说、散文、报告文学作品500多万字。著有《山梁上的琴声》《远方》《河生》《三峡报告》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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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 山
文猛
山里孩子生下来,大人们会抱着我们面朝大山拜祭。
拜山,是我们山里孩子一生中第一件大事。
“山神爷!我们和孩子给你磕头啦!请收下你的孩子!”
拜山,喊山,孩子,这是天地给我们的一座山。
我们的大山巍然挺立在大地之上,地图上的名字叫铁峰山,也有叫歇凤山,这两种表达与四川方言的发音有关,大家喊过去喊过来,谁也不敢确定祖辈们最先给山喊的名字。地图上的事情我们不去考究。在乡亲们语言河流之上,我们山这边喊蛤蟆石山,山那边喊凤凰山。
蛤蟆石山,你是祖先们最早喊出的名字吗?
我们喊蛤蟆石山,山顶有一方巨石,看上去就像蹲在山顶望天的蛤蟆。山那边喊凤凰山,在他们仰望中,那方巨石像凤凰展翅。一座山,一方石,你心中像什么,它就是什么。有一点必须补充,山那边的乡村有国道公路、铁路和长江经过,通往所有的城市,它最近的城市叫万州。我们山这边仰望着大山,遥远地想着山那边的繁华,“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躺在成语里,我们躺在蛤蟆石山里,我们喊蛤蟆石山,我们的心思是复杂的。
我们的祖先从遥远的地方迁徙过来,我们的蛤蟆石山从哪里来?它也是从遥远的地方走过来的吗?显然这是一个很笨的问题。安居才能乐业,没有山,我们到哪里安居。
蛤蟆石山,是天地给我们的!
村里有多少人,多少庄稼,多少牲口,多少水井,多少石磨,多少晒场,村里人清楚得很,我们是村庄的主人。
蛤蟆石山中有多少树,多少鸟,多少小溪,多少山洞,多少动物,我们说不清楚,山最清楚,但是山不说。
走进村庄,人是村庄的主人。
走进蛤蟆石,谁是大山的主人?
问树。我们蛤蟆石山有多少根树,无法问答。就算问有多少种树,也无法回答。山中最多的树是松树和柏树,那是村庄特别上心的树。笔直的松树是屋顶的房梁、檩条、椽子,是家屋的床、桌、凳。长得有些弯曲的松树会让木匠看中,挂上一块大石头,让它弯成木犁的弓形。柏树是老人们打造千年屋(棺材)的树,在亲人们燃点的烛香中躺进柏香的千年屋,从家屋抬上村里向阳的山坡,这是村庄一个人的一生。
乡村的人,把墓碑和棺材看得十分重要,可以吃简单的饭菜,可以住简陋的房屋,但拼命得准备好这两样东西——于是养树,在家屋前后养一株柏树。于是认树,在山林中认定一棵属于自己的柏树。人在村庄长自己,树在山林长自己。那株树长在山林里,最后回到山林里。
村里的木匠,一辈子砍树,砍过多少根树,自己不知道,最后留给自己的只有一棵树,那一棵树最后回到的地方一定是山林。
山林中还有很多很多的树,没有植物学家的指引,我们叫不出它们的名字,我们只能喊它们树。树不是自己种下的,是风种下的,是鸟种下的,是人种下的,后来有了飞机,是飞机把树种撒下的。
所以,树不敢说自己是大山的主人。
在时光的河流逆流而上,我们村庄也长满树,只是后来我们把树砍掉,种上了人,种上了庄稼,种上了牲畜,种上了人间烟火。
所以,我们不敢说我们是大山的主人。
山林中一年四季都是绿的,绿色在山林中就成为我们忽略的颜色。红色才是山林的颜色。映山红开了,那是山林的夏天。枫叶红了,红火棘红了,那是山林的秋天。没有大树挺拔的地方,一山的红,一梁的红,一坡的红,一村的红。有大树挺拔的地方,走进山林,那些挺拔的大树像是走在红毯之上。究竟大树是明星?还是映山红、红火棘是明星?
我们不知道谁在大山之中走秀?
致敬每一棵树,它们让我们进入时光的河流,帮我们回溯,帮我们还原,帮我们修正。
我们心中总长着一棵树。
山林深处总有一些被风吹倒的树,慢慢枯死的树,松毛虫、天牛虫一口一口咬死的树,像村里老人一样寿终正寝安祥老去的树。树倒下的地方,那片山林一下显得亮堂起来,像是给山林开了一扇树窗。早些年,村里人进山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碰见一棵倒下的树或者死去的树,心安理得地扛回家,劈成一块一块的柴火,堆在屋檐下。
旺盛生长的树,没有村里的同意,没有请村上德高望重的人给树写下砍树的树帖,谁也不会对大树起歹心。要在山林砍一棵树,我们会提前七天给树贴上树帖,让树上的神仙提前搬家到另外的大树上。
村庄偷树的人,是大家不齿的不肖子孙。
那个年代里的山林特别地干净,枯死的树有人惦记,山林中的杂树有人惦记,就连地上的松毛、落叶都给进山砍柴的人用竹耙刮得非常干净,山林不是秋风扫落叶,是人在扫落叶。
惦记得最多的还是那些挺拔的树,山林里稍微长得粗壮笔直的树,都有无数双眼睛盯着,大家知道偷树会得罪山神树神,甚至有被民兵请到公社学习班的可能。大家依然会铤而走险,那些树是瓦屋上的大梁、椽檩,是家里的柴米油盐,在山里唯一能够变成现钱的除了粮食、牲畜和鸡鸭鹅蛋,山林里的树是大家能够想到的变现钱的东西。于是这些树总在一些月黑风高的夜晚倒下,走进家里最隐蔽的地方,用柴灰在刚砍下的树的年轮上不断地抹,造成是很早就砍下的迹象,应付村里民兵的检查。那些年代说山林有树,几乎是说给小树听的,大树在山林很难长到我们所希望的栋梁之材。
现在我们回到山林中,总能见到枯死的树,风吹倒的树,有的干枯地站着,有的平静地躺着,长满青苔,长满木耳,长满山菌,没有人去张罗它们,村里已经用上液化气和电,很少有人家用柴火煮饭。村里的房子都是混凝土的小洋楼,很少用大树去支撑。
谁还会走进山林深处?
今天的山林里更多的是挺拔的大树,到处都是。当年我们在山林见到一棵大树会特别惊讶,就像村里突然考出一个大学生。现在这种惊讶让我们唯一能表达的只有“啊”字,连这个“啊”也会被堵在喉咙。就像我们在山谷河水中见到鱼一样,当年在河滩中见到一条鱼就特别兴奋,现在的河水里游动着无数的鱼,自由自在,永远不会担心有人把手或者网伸向它们。山林中的大树就有河水中鱼儿游动的气势,一群群,一排排,一坡坡,在山林里游动,在蓝天下游动。
谁冷落了山林?
树窗打开,树的种子让风吹进来,让鸟粪排出来,几年后那扇树窗又会被补上。树窗是山林之门,是物种之门,是生命之门。除了人为地砍伐,山林永远不会出现人一样的秃顶。
这是山林的生生不息。
有大树的山才是大山。
问鸟。龙归大海,鸟归林,人归村庄。山林是鸟的村庄。鸟总会栖息在树枝上,山林中很多树又是鸟种下的,鸟和树不会去争论谁是山林的主人。
仰望每一只鸟,鸟的身上总有天空的色彩,太阳的色彩,树木的色彩,河流的色彩,白雪的色彩,大地的色彩。鸟的身上穿着它们,鸟的心中装着它们,就像我们人一样,我们都是天地之间巨幅画中的小品。
山林中一年四季都留下来的鸟,比如麻雀,麻雀给我们的感觉总是很饿的样子,就像当年的我们,整天都在慌慌张张地到处找吃。
比如乌鸦,那身黑色的装束总给我们沉重,感觉那些年代乌鸦很多,总在天空飞着。一群乌鸦哀叫着飞过,村庄某个地方会传来几声鞭炮,接着是一串撕心裂肺的哭声。没有过几天,乌鸦又飞过,鞭炮又响起,哭声又来啦。喜鹊叫喜,乌鸦叫丧,感觉远去的那些年代村庄死人的时候真多。
山林中鸟儿飞得高,看得远,它们无时无刻不在关注着村庄每一个人的生和死。在村庄,迎来一个人的生不是什么大事,送别一个人的走绝对是村庄的大事。所以在村庄,一个人死了,绝对不会说谁谁谁死了,都会说谁谁谁走了。村庄一个人要走啦,乌鸦会叫,狗会咬,更为准确预报的是一种叫抬山雀的鸟。声音像是从地底下穿出来一样,浑厚、悠远,像人们抬石头、抬棺材时喊的抬山号子,直直地走到人心里。这是比乌鸦叫更为准确更为悲恐的鸟鸣。这种鸟鸣是母亲告诉我的,母亲听见抬山雀叫过,会悲伤地告诉我们,村里又有一个老人看不到明天的太阳啦。后来我问了很多鸟类学家,他们都不知道这种鸟。
母亲走的那天,我在外地出差,没有听到乌鸦叫,也没有听到抬山雀叫。
抬山雀是一种什么样的奇鸟?
母亲走了,我问谁去?
如今回到村庄,村子里尽管没有了多少人,麻雀、燕子、喜鹊却特别地多,鸟们不在乎村里是否有人关注,有土地就会有鸟,有树就会有鸟,有天空就会有鸟,大地之上,鸟只取一枝歇脚。
鸟是天空中的鸟,我们是大地上的鸟。
不知是心情的原因,还是乌鸦飞过的那一刻我没有赶上,今天的村庄乌鸦真的很难见到。
村里的人绝对不是乌鸦一声声叫走的。
山林中鸟类学家所描绘的留鸟并不是很多,山林中更多的是候鸟。
每一个季节,季节的每一个阶段都特别青睐某种鸟类,它们踏着季节的节拍走进山林。迎春花、桃花、李花、蒲公英告诉我们去见燕子。杜鹃花开,斑鸠树叶绿会告诉我们去见斑鸠。背上背着天空色彩,胸脯贴着大地颜色的知更鸟,像是春天来的,又感觉是和大雁、天鹅、青桩、野鸭等一起在夏天来的,唯一肯定的是不会是冬天来的,白雪中飞翔的天蓝地绿那是很醒目的。
回到今天的山林,回到今天的村庄,春夏季节是山林中鸟儿最多的季节,是村庄人最少的季节,村庄的年轻人成为了“候鸟”。山林中的冬天是安静的,鸟儿们大多飞走啦,村庄的冬天却是最热闹的,外出打工的“候鸟”陆续回到了村庄。
鸟在树枝上栖息,鸟在树枝上筑巢,小时候鸟在父母的繁殖领域内,长大后,要么自行飞走,要么被父母驱赶走,自行安家,就像村庄多子家庭分家一样。树木分杈,人多分家。北雁南飞,燕子春来秋去,一生都在繁殖地和非繁殖地之间奔波往返。
我们其实也是大地上的候鸟。
仰望一只鸟,仰望它们的自由飞翔,更多的时候我们是在对鸟儿们捕虫本领致敬。鸟儿的眼神细致入微,目标精准到位。看好哪只虫便是哪只虫,意动则身至,一举将猎物抓住,立马又返回到栖息的地方。想做一只鸟,不只想自由自在地飞,也想有鸟捕虫的本领,能够站在地上,对高枝上的山果,悬崖上的鲜花,荆棘丛里的绿草,意动则身至。
仰望一群鸟,仰望它们的欢乐,鸟的欢乐就是它们的飞翔它们的歌声。鸟永远一幅欢笑的面容。山林中的树,山林中的草,山林中的花,山林中的溪,山林中的一切,都是欢笑的面容,它们没有我们村庄这么多的心思和忧思。
画眉的歌声婉转悠扬,
黄鹂的歌声悱恻缠绵,
百灵的歌声清脆悦耳。
我们在很多的音乐网站总能听到不同歌手的歌,每一座山林都是一个宏大的音乐网站,我们能听到不同鸟儿的歌声,松涛的浪声,小溪的叮咚声,山花的花开声。网站的音乐是录制的,你今天去听,明天去听,它们都在那里。山林的音乐是现场直播,你上一秒钟听到的和下一秒钟听到的绝对不同。山林的音乐之声没有重复,只有下一秒,没有上一秒。
对山林中的鸟,我们特别崇拜的是鹰。鹰在天空中总是自由自在,无忧无虑的。它有时悠哉游哉地翱翔于天空,几乎没有振动过它的翅膀,这是天空中最独特的。它有时壮观地扇动着翅膀,不断盘旋,冲向高空。有时兴致突发,双翅半闭,如一张弯弓,从天空直劈而下,似乎让自己在大地上摔个粉身碎骨,就在撞向大地的时候,突然张开双翅弹回天空。这是表演给鸟看?给人看?给山看?给天空看?
谁也摸不透鹰的心思。
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在山林中,这是真实的表达。
在村庄,这是抱怨的表达,人毕竟不是鸟。
天地给我们一座山,花草树木的生长,鸟儿的声动,是牛羊的厨房和健身房。牛上班的地方在田间地头,在碾房。老家山路崎岖狭窄,牛拉车的本领派不上用场,只好练就拉犁、拉石碾的本领。猪啊,羊啊,鸡啊,鸭啊,鹅啊,是山林中最轻松的,它们几乎不用上班,只知道在山林和山村中生和长,生和长是他们的本领。
天地给我们一座山,那是我们的粮仓,那是我们的菜园,那是我们的花园,那是我们的果园。哪怕日子过得多么惶恐,抬头望见山,心中格外踏实。
不怕!我们还有一座山!
山林给了我们灯火香、柴火香,村里人几乎每天都会走进山林割松香、砍柴、割草、挖野菜。最开始,我们在山林边上就能在大松树上割到很多松香,带回家点松油灯,就能砍到很多的柴,割到很多的草,几乎不用怎么费力,遍地是大松树和各种各样的灌木杂树,杂树之下就有很多鲜嫩的牛羊吃的草。进山的人多啦,割松香、砍柴得走到山林深处。守着大山,砍柴居然成了很困难的事情。
山林一直给了我们唇齿香,这是大山给我们最美好的记忆,这是山林的味道,这是山林的恩惠。
山林里好吃的、能吃的很多,如蕨、笋、菌之类,如溪中的小鱼,如四季的野果,一直是村庄柴火香中的美味。说山林四季如桌,一点也不夸张,在山林中是不会饿死人的,山林处处都是饭桌。
特别是春天,那是山林最豪华的季节。
初春的小雨如酥,大地像发酵的馒头。其它植物还是小心翼翼地冒点尖、冒点芽打探春天的消息,野小蒜已经从土里冒出头来,亭亭玉立,发出特殊的清香。野小蒜在四川话中也喊“野撬蒜”“野藠头”,更多地方喊“野胡葱”,估计是“小”和“撬”在四川方言发音上也有了混搭。事实上春天挖野撬蒜最正确的动作还真是在土里撬,用竹片、用木片小心地把野小蒜从土里撬出来,唯恐伤了野小蒜的头。野小蒜的清香是菜地里的家蒜、家葱、家藠头无法替代的,家花哪有野花香,家菜哪有野菜香,这不是偏见,这是味上的真理。炒鸡蛋、炒羊肉、炒腊肉,味道妙不可言,就算找不到食材相伴,野小蒜独立上场,或清炒,或凉拌,一定会多吃好几碗米饭,特别地开味、开胃。
三月八,吃椿芽。从漫长的冬天走过来,地上看着野小蒜,树上望着香椿芽,这是春天最重要的两件事。春雨过后,椿芽抽芽,红如玛瑙,绿似翡翠,幽香四溢。“嚼之竞日香齿牙”,椿芽是桌上的珍蔬,凉拌椿芽最简单,鸡蛋炒椿芽是最基本的吃法,腊肉炒春芽现在是我们的家常便饭,过去几十年还是有些奢侈,椿芽处处有,腊肉却是当年的稀罕之物。春来几日鲜,谷雨一过,椿芽没有先前的娇羞和红润,再过几日,叶舒展开来,没有了香气,也嚼不动啦!大人们会把椿芽腌起来,放上盐,封在坛里,让椿芽的清香延伸到夏天。
树上还能够饱我们口福的还有刺桐树上的嫩芽,斑鸠叶,槐花,野桅子花,桃花,岩豆。刺桐嫩芽、野枙子花清炒。斑鸠叶做斑鸠叶豆腐。槐花和在面粉中蒸槐花麦饭。桃花和糯米、红枣炖煮。岩豆结在悬岩上,只要你有足够的胆量和攀登的力量,岩豆像向日葵一样炒来吃或者和猪肉炖来吃,那是大山珍奇的美味,吃过岩豆的人一定不多,那是很值得炫耀的事情。
只要你不想带走整片山林,山林总会给你听的、看的、吃的、喝的,山林无所不能,山林无所不有。
山林中更多的是随摘随采随吃的花果味。
“刺泡”是山林中随处可采到的山野美味。说“刺泡”,城里长大的人会非常陌生,说它像小草莓一样,大家就有了形态上的感觉。山林中“刺泡”种类很多,有长在地上的“蛇泡儿”,学名蛇莓,很像小号的草莓,特别红特别艳。大人们说是蛇的心爱之物,让我们采摘的时候特别胆怯,那是胆大的村里人敢吃的美味。我至今没有吃过“蛇泡儿”,大人们的话在心中总有份量。有长在灌木刺上的“刺泡儿”,有绿色的、有白色的刺藤,但是结出的“刺泡儿”都一样的鲜红,可惜我不能准确地用植物学的名称一一叫出来。村里根据农时喊它们“插秧泡”“薅秧泡”“玉米泡”,它们准时鲜红在农时里,感觉就像鲁迅笔下的“覆盆子”。色彩鲜红、多汁,甜中夹一丝儿酸味。侍弄好秧苗、玉米苗,走向田边地角,走向山林之中,每一个季节里上场的“刺泡儿”等在那里。用桐子叶、芭蕉叶包上,这是山林赐予季节的厚礼,这是山林赐予劳动的奖励。
杜鹃花酸中带甜,大把大把地大口大口地吃,我们的脸上是杜鹃红。
雨后的山林,松针上会结出晶莹的松糖,太阳出来,晶莹的松糖凝成乳白色的针尖大小的松糖,小心地摘下来,嘴里甜津津的,那是松针酿出的松蜜。
六月六,地果熟。七月半,地果烂。绿色的长藤匍匐在地上,小心地扒开泥土,一窝鲜红扁圆的果实静静地躺在大地之下。
春夏之际的野樱桃,野山桃,小李子树,野山梨,野葡萄,野猕猴桃,野杏,山林处处都可以摘到。就算到了秋冬,山野枯黄,白雪皑皑,山林中有杮子树挂满红灯笼一样的杮子,给秋天点亮。有漫山的红火棘,一山红,一梁红,一坡红,所以它们也叫火把树,也叫救兵粮,成为漫长冬季唯一的果实。酸涩中夹杂着甘甜,甘甜中渗出清香。我们摘下火棘果带回家,磨成糊糊,加入一些高粱面、玉米面或干红苕面,那是乡间的美食,那些火棘果糊糊让我们渡过漫长的寒冬——
所以,红火棘还有一个名字叫“救命粮”,这是长在树上的粮食。
城里人今天特别向往到村庄踏青,更多的是奔着山野的味道来的。
我们仰望一座山,山代表着高度,山代表着仰望,山代表着思想,山代表着品格,山代表着精神。每一个人心中都有一座山,我们心中的山就是蛤蟆石山。蛤蟆石山的高度不是问题,蛤蟆石山在众多的山林中的名号不是问题,比山高的是树,比树高的是人,比人高是的鸟,比鸟高的是天空。我们村庄的人生啦死啦,外出打工,外出考学,跟着儿女进城,村庄的人越来越少,蛤蟆石山还在那里。
我们置于山中,山也置于我们心中。
山林中本没有路。树不会走路,鸟在天空走路,花让蜜蜂走路,风不需要路。山林里的路是动物走出来的,是人走出来的,是溪水走出来的。除了我们这些总向往着远方的人,山林不会想更多的地方,水走弯道,山走起伏,山林想着花草树木,山林想着人和动物,山林想着天空和云朵。
山林没有了树,没有了动物,山就是死山。
这是大山的胸怀!
这是大山的高度!
我们仰望一座山,我们知道羊羔跪乳、乌鸦反哺,这两件天地之间最感恩的细节都发生在山林,天地给我们一座山林,我们给了山林什么?
问山,我们才知道我们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我们在山林中挖出很多很深的洞,洞里运出很多的煤,也有很多人没有运出来,葬身煤窑中。山林中有很多的煤窑,煤窑每隔一段时间会传出死人的消息,但谁也没有去关闭那些煤窑,那是山里人的银行,那是山里人的柴米油盐。山林中出现很多很多的挖煤洞,像人深陷进去的眼眶,没有一点神采。村庄里总有跳水塘、跳水井、跳河的人,那是村庄一时想不开的人们最后的选择,事实上村庄真往这些地方跳的人不多。村庄没有跳山的说法,山林煤窑中死去的人确实很多,那不是人去跳山,是山要埋人。
我们在山林中发现一块土地,土地上有特别适合烧陶瓷的酒黄泥和蒙脱石、高岭土,于是砍了周围的大树,建上房子,垒起陶窑,烧制陶缸,陶盆,陶碗,陶罐,那是山里唯一一家当年的国营工厂。他们和村庄的人同样玩着泥巴,但是他们是国家工人,是吃供应粮的,是与我们农民身份一拍两散的工人。
“送郎啊送到豇豆林,手摸豇豆诉苦情,要像豇豆成双对,莫像茄子打单身。送郎送到海椒林,手摸海椒诉苦情,要像海椒红到老,莫像花椒起黑心……”
苍凉忧伤的《送郎调》,从远古传来,穿过逶迤起伏的山坡,穿过沟沟峁峁的黄土。在我们川东一带的乡村,我们描述乡村,总描述着两种人,一是山上人,一是坝下人。坝下人是大家羡慕的人。说山上人,潜台词其实就一个字:“穷”。无法改变的是,我们就是山上人。“山坡石坷垃、红苕洋芋苞谷粑。”“睡的苞谷壳,住的茅草窝,走的泥巴路,吃的三大坨。”这是川东一带最辛酸的顺口溜,喊出乡村的酸楚,喊出乡村的无奈,顺口溜其正的出处就在我们蛤蟆石山。
当一方水土养不活一方人的时候,背井离乡是我们所能想到的最好的出路。山林中候鸟每年飞走,总会飞回来,我们一旦走出大山,就再也不想回头……
回到今天的故乡,《送郎调》依然是大家爱唱的调子,只是我再也听不出歌声里的悲伤。
“短命吹手天寿锣,逼得我心碎意乱莫奈何!我的爸呀我的妈,我在你奶根脚长大,费尽二老苦心血。千般恩情我没报,万滴甘露未酬答。明日就要离开你,不知他家是个啥,内心话向谁表达……”
我们山里姑娘远嫁他乡,《哭嫁歌》是必须的仪式,这是一个土家姑娘的绝唱,这是一个土家母亲的开篇。今天,在我们故乡听《哭嫁歌》,已经成为一场文艺的盛筵。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我们故乡的《哭嫁歌》在表达哭媒人、哭梳头、哭爹娘、哭姊妹、哭上轿的“中国式咏叹调”哭歌中,有辛酸的哭诉,有离别的交待,有未来岁月无知无底的泪雾,但是在哭声中我们听出的是向往,是憧憬,是幸福,苦到极致的大山,还有比家乡更穷的地方吗?告别大山,那是哭中的喜悦,那是哭中的欢笑,那是崭新生活的开篇!
《哭嫁歌》还在故乡唱诉,我们在昨天故事的唱诉中,唱颂的是今天的幸福。
一样的调子,不同的心情。
山那边的变化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开始,考兵的走出大山,考学的走出大山,一群人陆续走出大山,世界对于乡村一下变大,我们站在村庄、站在山顶眺望远方的故乡人开始心跳加速,我们从心眼儿觉得上苍不会无缘无故打发一个人来到世上,背井离乡,逃离大山,才是做一个有用之人的开始。
当年我们仰望山顶,仰望山的那一边,那边有城市,那边有手上不会沾泥巴的城里人。翻过蛤蟆石山的人是大家羡慕的成功人士,我们信赖那座山,就像信赖我们的村庄我们的庄稼,但我们无时无刻不在向往着走出大山,翻过大山,去过上一种不同于祖辈们的生活。那种迫切地向往如同一条条小溪汇聚到山下的天缘河里,我们知道天缘河的前方是关龙河,关龙河的前方是浦里河,浦里河的前方是长江,长江边上有我们向往的城市万州。
我们望得更近的就是窑罐厂,每月拿上工资,每月吃上国家供应的粮油,成为我们最近的理想教材。山里那些刚参加工作的年轻人,他们经常走入大山,走进窑罐厂,这里有很多接父母班参加工作的年轻人,这里是山里爱情的“战备粮库”,粮库供应“供应粮”,这里供应“吃供应粮的人”……
仰望一座山,更为让我们心里隐隐作痛的是我们盲目地开荒种田。村庄的土地长不出更多的粮食,我们把眼光投向山林。砍掉一片一片的树,烧掉一片一片的山,企望让山林腾出一片长庄稼的土地。大火燃起来,野兔,狐狸,野猪,野鸡,松鼠,果子狸,漫山逃窜,从开荒的山林跑进蛤蟆石山深处,完全不顾沿路的人,沿路的村庄,只有一个目标,朝着有树的山林逃命,朝着没有人的山林逃命……
那是村庄最酸楚的回忆。
我们欠山林一个跪拜。
没有人在我们身边点上烧荒的火苗,对山那边的向往给了我们仰望大山仰望天空的力量。我和村庄的人们沿着山林中的古道走向山的那一边。我们的祖先从山林到村落,我们从村落到城市,史诗般地迁徙就像一首如歌的行板。当年的村落最原始,曾经最热闹,如今却最落寞,一个村落面前仿佛有无数个时光的煤窑洞,一不小心便会被吞没。
我们在村庄的时候,我们做着城市的梦。我们到了城市,我们的梦中总是村庄总是山林。
山林和村庄是我们身上永远无法抹去的胎记。
每当我们迷茫无助、徬徨苦闷的时候,我们总会回到我们的村庄,我们的山林。
长久地去凝视一棵树,一株草,一朵花,长久地去凝视一条溪,一方滩,一方石,同是大地之子,我们为何走不进它们的心灵,读不懂它们的密码,不能像我们和父母兄弟亲戚朋友一样地交流。我们想成为一株树,把根深入大地之中聆听。流成一条小溪,把清泉流入大地的血管。变成一只小鸟,在天空中歌唱,在大地上漫步。我们就能走进山林中所有的生灵,听懂山林的嘱咐。
村庄里的人少啦,村庄里来的城里人却多啦!村庄和山林又开始热闹起来。
我一直对城里人有种固有的仰望,尽管我今天也从乡村走到了城里,但是我骨子里依然当我是村里的人。
走向那些在我们山林里的城里人,没有想到的是,他们中很多都是和我一样走向城里的乡村人,他们走南闯北,做着生意,开着工厂,最后他们还是回到了自己的乡村或者别人的乡村。城里的土地给不了他们预期的收获,只有回到乡村,站在大地之上,实诚的土地总能给他们预期的收获。
他们从我们乡村承包了一坡一坡的山林和土地,在当年那些刀耕火种的山林上从新栽上李树、槐树、弥猴桃树、茶树,成为果林,茶林,花林。它们和高处的山林融为一体,比高处的山林更绿,因为这些果林有人关照有人牵挂,它们是凤凰涅槃后的山林。
当年的窑罐厂和煤厂彻底关门,他们在留下的工厂遗址上,让乡愁作为最重要的元素,因势利导改造为以烧窖、挖煤为主题的民宿。沐浴着月光,枕梦松涛,在一家叫“矿咖”的咖啡屋泡上一杯咖啡,让我们在回眸中思考。
村庄回归到了山村,山成为大地的主题。山里人走向山外不再翻越蛤蟆石山的千年古道,古道成为城里人走向山林的打卡之道。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沧海桑田,桑田沧海。
当温饱不再成为乡亲们望天的忧伤,我们那些留在村里的乡亲们,和远远近近走进我们乡村成为我们新的乡亲们,开始关心那些山林,那些草场,那些野花。古老的山林,古老的村庄,激发大家建设蛤蟆石旅游渡假区的灵感,给了他们做大乡村旅游大文章最美最富集的素材,流转村民田地、山林,建设古道房车露营基地,建设古道记民宿酒店和松林帐篷酒店,开启诗意旅居方式,成为三峡最高端的酒店。乡亲们在家门口的酒店当服务员,在自家山林养牛养羊,在自家土地种植无公害蔬菜,在度假区给远远近近的游客燃起篝火,表演摆手舞、哭嫁歌、送郎调、土家酒歌……
从灯火里的村庄到灯光里的村庄,从柴火里的村庄到液化气电气里的村庄,从古道上的村庄到高速路高铁路经过的村庄,从“太阳出来喜洋洋”到“不愁吃来不愁穿”……祖辈们走过几千年,我们刚好赶上。
“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
“运锄耕劚侵星起,陇亩丰盈满家喜。”
今天的村庄永远都没有诗人的后两句。
家在景区中,这是乡亲们做梦也没有想到的幸福!
选中一方帐篷住下,夜幕降临,风是那样的轻爽,星星是那样的近,天当房,地当床,枕梦天地之间。锣鼓响起来,篝火燃起来,歌声唱起来。《送郎调》《哭嫁歌》《六口茶》在草场上响起,古老的歌谣,一样的曲调,不同的背景,不同的心境。
把自己的心思唱成一首歌,风声会帮我们传达。
清风的问候,松涛的抚摸,最甜的睡眠,让我们错过了山林的鸟鸣。正在我们遗憾中,突然传来羊的咩咩声。走出帐篷,松树,柏树,针叶林,阔叶林,如今都是秋天的七彩色,就像天地之间一方巨大的调色盘,七彩山林之上是白云,山中是白云,山顶白云在飘,山中白云在走。走向羊群,走向山中的白云,走向七彩山林,山林中牛羊多啦,鲜花多啦,鸟鸣多啦。注目那些些悠闲吃着草的牛羊,它们吃草的时候,总是吃几口,就会将头抬起,目光注视远方,羊的脸是微笑的面容,牛的脸是安祥的面容,还有树叶的微笑,青草的微笑,山花的微笑,仿佛在我们看不见的某个地方,有一群值得它们感激的人,值得它们信赖的人,是他们将一场草的盛筵,赐予了牛羊,赐予了蛤蟆石。
这个画面让我们特别感动!
头顶蓝天,脚下缓坡,山中帐篷,山脚村落,河畔歌声,这种日子是暖洋洋的,这种时光是慢悠悠的。
挥动羊鞭,在山林放羊,给心灵一次美丽的转场——
从山林走向村庄,在村庄漫步,除了田里的秧苗,山坡上几乎见不到我曾经熟悉的那些庄稼。镇领导告诉我,全镇有李子树3万亩,猕猴桃1万亩,槐花树5千亩,说我没有赶上三月李花盛开的时节,到处是海海漫漫的李花,整个蛤蟆石山区一片花的海洋。
我错过了李花盛开的季节,我赶上了槐花盛开的季节。故乡小河众多,河边到处是槐树林。“槐林五月漾琼花,郁郁芬芳醉万家,春水碧波飘落处,浮香一路到天涯。”在我们老家,槐花比其他地方开得早,清明过后不久,处处槐花竞开,恰似下了场瑞雪,小河小溪边的槐树下垂着一嘟噜一嘟噜粉弄弄的花絮,浅淡的新叶中点缀着繁花,微风过处,洋溢着槐花的清香。大家从槐树下走过,都会换上一种愉悦的心情,情不自禁地张开嘴巴,大口呼吸着清新的槐香,脸上荡起甜蜜的微笑。
槐花以自己的美丽让人们心花怒放,也以自己的美味满足人们的口福,期待了一年的舌尖,在领略野菜的春荒之后,终于等到了槐花盛开的时节,这个季节的槐花含苞待放,这个季节的槐花闻风飘香。这个时节,大人们尽管忙得很,但还是忘不了吩咐孩子们摘些槐花回来做槐花麦饭……尽管有些饥饿年代的酸楚,但是就算到今天,那的确是非常诱人的美食。
不解的是,当初小河两岸有槐树林,如今到处都有槐树林,就为了城里人来看花?
在乡村的时光格上,乡村的花事其实就是庄稼花的花事,几乎没有去望过去想过那些庄稼花之外的乡村花事。在乡村的视野,大地上只有一种植物,它们的名字叫庄稼。风吹庄稼花,一吹就是一季节,又一吹就是一年,再一吹,就是一辈子,庄稼之上是生活和生存。
种李、种桃、种茶、种荷,这可以理解,种这么多槐花?为吃槐花麦饭?为看槐花?为那首“我望槐花几时开”的情歌?
村支书告诉我,当初村里退耕还林,那些山坡上的陡坡薄地无法栽种果树,再说那时村里也没有钱买果树苗。槐花树很容易栽插,为了完成镇上的任务,就这么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地应付啦!结果是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槐槐成林。
村支书指着让我看槐花树林中的蜂箱,说咱们马槽村的槐花蜂蜜那可是抢手货,网上下手迟了就只有等来年。村里的茶叶、蜂蜜、土鸡蛋、李子、柿子等统一注册了“山后马槽”的商标。
我打开手机,输入“山后马槽”,没有想到那些曾经土得掉渣的大地上的收成,现在有了自己共同的商标,成为远方人们向往的地方和商品,我曾经贫穷、落后的老家一下成为网红之地。
“好个马槽沟,三年两不收,不是全靠几棵柿子树,眼睛就饿落眍。”
这是童年的儿歌,唱的是邻村的马槽,对于我们白蜡村,连柿子树也没有,连这样的儿歌也没有。
因为村里留下来的人不多啦,我们白蜡村和邻近的马槽村合并成为新的马槽村,我们回眸共同的儿歌,我们歌唱幸福的生活。事实上,蛤蟆石山下很多的村庄都开始了合并,成为长大的新的村庄。村支书带着我们走进今天合并后的马槽村便民服务中心,建在我们两个村相连的山梁上,宽敞的四合院,漂亮的青瓦白墙小楼,小楼顶上飘扬着鲜艳的五星红旗,在蓝天白云之下格外地鲜艳——
这是村庄的封面!
可以当作村庄封面的很多,小河,古树,古井,古道,山梁。在故乡人心中,村委会办公室在哪里,村牌就在哪里,村庄的封面就在哪里。事实上,我的村庄一直没有自己的村办公室,村支书在哪里,那块村牌就扛到哪里,村庄的封面就在哪里——
村庄终于有了自己的封面!
三辆婴儿车推进服务中心大院,婴儿脸上的笑容犹如山坡上那一嘟噜一嘟噜的槐花。我们当年在背篓中长大,今天,我们乡村的子孙在婴儿车上长大,我突然感到,我们的村庄很年轻。
我们过去长久地关注着我们村庄的变化,一直抱怨他们的不变,今天是村庄一直在关注我们的变化,说如果我们在城里过得不幸福,就回到村里来,这里有山林有土地。
村庄沧海桑田的巨变给了我新的心思,突然想到一个非常现实的问题——
当年寒窗苦读考学,背井离乡外出打工,为的是同祖辈农民的身份彻底一拍两散。如今走出大山的路径特别简单,回归大山的路径几乎没有。成为一个山里人,山中有幢屋,屋后有块地,地边是山林,要回到曾经农民的身份,从现行政策上还真是一条永远回不去的路。
真的把这个心思告诉村支书,他笑着,说你现在不就是在村里吗?
站在老屋门口,仰望大山,我们深深地知道,未来,无论是高楼大厦,还是茅草屋,让家园在时光中永远矗立的,一定不是建筑材料。
问天地给我们的大山,你告诉我们,那将会是什么?
(本文原载《鄂尔多斯》2022年11—12合刊)
编辑:罗雨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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