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沈嘉柯
这个故事一开始,就结束了。
李慕白牵马而来,过了桥,进了宏村,走在水墨画一般的房屋下,然后在镖局的屋子里对俞秀莲说,“这次闭关静坐的时候,我一度进入了一种很深的寂静,我的周围只有光,时间、空间都不存在了!我并没有得道的喜悦,相反的,却被一种寂灭的悲哀环绕。这悲哀超过了我能承受的极限。我出了定,没办法再继续。有些事,我需要想一想。”
其实他已经没什么需要想了,他接近了道,看清楚了何为道,忽然发现得道的本质不过是寂灭,心中涌起的只能是悲哀。得道意味着勘破,勘破了,什么都没了,包括多年知交的情分,也要舍弃。不得道,独自一个人沉入黑暗中,成为可怜孤魂。
天地像一个大熔炉,江湖就更加虚无了。守着规矩当一个地位尊崇的大侠,一个礼字,困住了自己。他心知肚明,俞秀莲心知肚明,镖局的同侪心知肚明,贝勒爷也心知肚明。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但似有还无,当事人不说破,谁也没奈何。
有的人浮沉飘零一生,涓滴积累,到老方悟。有的人少年天分,刹那洞明。李贺只活了二十六岁,也说出了类似的话,“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人到中年,势必要迎来最大的危机。往前走,人生尽头是彻底的寂灭,至深的悲哀。《红楼梦》里说,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李慕白毕生修行在人间,剑不沾血取人性命,恩怨分明,焉能不知所谓元寂永恒,其实就是永远死去。他所描述的被光环绕,难以承受的悲哀,像不像诸多文献记录的濒死体验?其实就是。他触碰到了从前不会面对的真相,犹疑不敢信,但不得不做出抉择了。
往后退,礼节羁绊,道家仪范摆在那里,绕不过去。维持现状原地不动,情意藏在心里,心中又无法平静,人生苦短,为什么要如此自苦?纵然天高地厚,却容不下他和俞秀莲的距离。日月交替,弹指而过,一生这样浪费值得吗?
李安选择安徽这样一个自古出笔墨纸砚的人文之地,让李慕白出场,传统文化的隐喻,恰到好处。宏村的格局是典型的徽派建筑的黑白风格,如水墨一般。李慕白修道,但打扮举止,都特别像一个布衣书生,儒道一体,显示这是一个有着文人气息的侠士。行侠仗义的本质是济世为怀,和庙堂达官贵人走得近,但又追求入定出世。
人在青年往往宏图大志,岁月渐老,世道消磨人心,藏在修道里的儒家情怀弱化,对自身的忧思,浮出水面。
李慕白将自己的青冥剑送人,送的还是关系至深的贝勒爷,这是两重含义。皇亲国戚交结江湖人士,本意是笼络以作暗处之用。这一点,贝勒爷点拨过九门提督,也就是玉娇龙的爹。
宝剑向来赠给英雄烈士,好比红粉要送佳人。李慕白赠给一个城府严深老而弥坚的王爷,是在请辞。更深的心思,是自我交割,如果要脱身藩篱,就从随身最近的宝剑开始吧。剑是侠客的人格象征,生命延伸。
当他遇到了玉娇龙,仿佛长夜出现闪电。
李慕白对俞秀莲是深爱,对玉娇龙,则是意念最深处的呼应。他在她身上闻到了同样的气息。
玉娇龙凭借的是际遇天分。一个八岁的孩子,生于官宦之家,读书识字够聪颖,碧眼狐狸给了一个孩子纵横江湖自由随我的想象,却低估了这孩子的觉醒。碧眼狐狸照图练功,她则按字学习心诀,小女孩发现自己轻易就超过了师娘,那份信仰崩塌,和李慕白的中年危机同等严重。她知道师娘的功夫只能到某个程度,却不忍心说破,以免其伤心。
她找不到边界,就难以定义自己,难以找到真实的自我。玉娇龙又是个高官的千金小姐,身不由己,嫁个翰林就是归宿。在新疆她遇到了大漠恋人罗小虎,她同样难以割舍父母天伦。既有天分,功夫已成,这条小龙也不甘困在笼子里。碧眼狐狸气量格局太狭窄,理解不了玉娇龙的心志,当成是有心机,是毒。
俞秀莲爱李慕白,也明白李慕白遇到的心结,不过她的爱极深,信念坚定,早已经认同了自己命运。她的江湖是真实的,不存在美好幻想。没法洗澡被跳蚤咬,都是写书的人美化了哄骗读书的。她做到了一个传统女人所能做的极致。打理好镖局,照规矩办事做人,体贴用心,对爱人专注诚恳。她只期盼李慕白打破无形的墙,可是李慕白握住俞秀莲的手,说出的话却是“你的手冰凉凉地,那些练刀练出来的硬茧,每一次我看见都不敢触摸。”
和俞秀莲在一起,李慕白觉得平静,这平静会令他更进一步触碰到那种难以承受的悲哀和寂静。老之将至,陪伴在你身边的人,就是最大的证明。即便你们彼此深爱。俞秀莲是心灵和爱的伴侣,却不是继承人。
李慕白需要一个真正的精神境界上的继承人,就像名师需要高徒。心诀贯通,心性未定,青冥剑用得得心应手的玉娇龙,是李慕白的希望,是他在渺茫人世间遇到的闪电。
这闪电并不为长夜而生,但长夜自有耀眼彻照灵魂的闪电,他需要玉娇龙,如同最高意义的自恋。自恋正是对寂灭的承认,如果我们永生不灭,何必那么爱惜眷念自己。李慕白未能抵达的境界,玉娇龙却可能达到。中年男人与年轻女子的些许暧昧有之,但一闪而过。碧眼狐狸和李慕白之师江南鹤的往事,是前车之鉴。
李慕白和玉娇龙都需要想清楚自己的人生,都向往自由自在的意志。不同的是,李慕白年长,时不我待,玉娇龙正年轻,骄狂任性,一切皆有可能。所以李慕白放不下玉娇龙,武当山不收女子,但他还是为她破例。
最光明正大的理由是,避免这个年轻女孩成为危害江湖的毒龙。他要引导训诫,教化玉娇龙。
在竹海中,两人再次比剑,轻灵飘逸,跳跃追逐在叶梢上,电影里的竹海,取景之处涉及浙江安吉、四川蜀南等地,这一幕极美,象征意义极浓。
为什么选择竹林?李安曾经解释过:“在中国的武侠传统当中,竹林有着相当深远的涵义,特别是在比剑的时候。”竹子向来比喻高人隐士,是审美的典范,这种文化心理,融入中国人的血脉。竹为君子,风吹雨打,守而不衰,有气节,所以清雅。
李慕白说当日没有收服玉娇龙,是要见她的本心,但玉娇龙反唇相讥,“你们这些老江湖,怎么见得到本心。”
这话其实直截了当。老江湖见不到,因为他们的本心像蛟龙与老虎,一入江湖岁月催,藏匿得久了,失去了本来面目和赤热活泼。竹笋本有心,拔地而起后,反倒空心了。
本心,又是佛教用语,《六祖坛经》云:若识本心,即本解脱。李安把这个电影拍得禅儒道融化其中。
李慕白的训诫,是对玉娇龙的召唤,只有进入文化认同,剑术才会与用剑的人达到一致。他说的“揣而锐之,不可长保”,出自《道德经》,后面还有几句,“富贵而骄,自遗其咎。功成身退,天之道也。”他了解这个大官女儿的出身,劝化也点到为止。功成身退,其实是李慕白对自己的要求,但他交出青冥剑,反倒惹来更多麻烦,恩怨更加缠杂。
李慕白的师父是反面例子,李慕白自己也是。江湖打滚,李慕白的本心也无从显露,总在压抑,修行他无法再进一步,情爱上他久困于道义仪范中,既自苦又苦了俞秀莲,江湖庙堂对他的道义期望,他也束缚难逃。这样的李慕白,又凭什么教化玉娇龙?玉娇龙宁可要削铁如泥的青冥剑,不要这个师父。
他们的较量,更像是两种价值观的交锋,此消彼长,但又哪一方都无法真正说服本心,圆融而退。
然后碧眼狐狸要杀玉娇龙,李慕白救下玉娇龙,自己中紫阴针。大限来临,他对俞秀莲告白了。告白之时,别离在即,唯有黯然销魂。如他所言,“我一直深爱着你,我愿做七天七夜的野鬼整日环绕在你的身边。就算坠入最黑暗的地方,我的爱,也不会让我成为永远的孤魂。”
他不害怕死去,他只怕无所依,又无所留的死去。最后一刻,弟子收服了,爱人在身边,两个女人成全了他,本心浮现,痛苦沉郁反得解脱,“我来问道无馀说,云在青霄水在瓶。”
罗小虎的故事说“心诚则灵”,俞秀莲叮嘱玉娇龙,“答应我,不论你对此生的决定为何,一定要真诚地对待自己。”
两个人说的都是一个意思。李慕白死后,玉娇龙去找罗小虎了。她准备好了,真诚地对待自己。之后,她发现罗小虎只能是她生命中重要的过客,因为那么狂热强烈的欲和爱,也不足以完成她自己。她的一生虽短,但种种都经历了,叛离家人过,仗剑闯荡江湖过,痛快爱过,也被授道教化过,生离死别过,相当于常人十倍的人生。
玉娇龙原本什么都不信,李慕白的死,俞秀莲的哀,罗小虎的痴,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不是修道胜过修道。武当山的悬崖,烟云缥缈,不过这个悬崖,实则是苍岩山的桥楼殿。
玉娇龙当时想着什么呢?站在悬空的山间,也许她再一次觉察到一种东西,天高地厚,人生所为何?她曾经在年幼时畏惧过无边无涯,此刻她也许心中空明,无边无涯的时间洪流里,她可以自己划定边界。
这一跃而下,不念悲哀,不畏寂灭。江湖卧虎藏龙,终须直面本心。
李安的好,是这种令你闭上眼睛也无法回避的对质。各种线索脉络,繁复如歧路亡羊,怎么深究怎么解释都可以,我们各自心证。他所感受体会到的情感与理智,都在电影里,和你生平经历体会到的相遇,久别重逢。像一个人独自牵马步过桥头走过水边,一人一马和乌黑雪白的屋子都倒映水中。像风吹暮色下的川南竹林,竹林便海水一般翻涌。像你听到林梢竹叶的沙沙响声,却倍感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