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魏恭帝三年(556 年)九月,一代枭雄宇文泰走到了生命的尽头。这年的四月,宇文泰开始他人生中最后一次北巡,当年九月因病死于云阳(今陕西泾阳县北),终年49 周岁(507 年出生),遗命以中山公、小司空宇文护负责朝政。宇文护为防意外,护送宇文泰遗体到长安后方始发丧。
宇文泰是南北朝时期最杰出的君主之一。虽然生前并未面南称孤,但实际是北周帝国的开创者。宇文泰为人深沉坚毅,智识宏远,机变超卓。他一生的最大功业是开创北周帝国,自20 多岁开始参与镇压六镇起义,几乎是白手起家, 从下级军官奋斗至一军统帅,后又成一国之主,非有过人的毅力决不能成功。他一生面对高欢父子这种超强对手,小关、沙苑、河桥、邙山历次大战,在亡国殒身、风雨飘摇的关头凭借超人的胆气、勇气和智慧屡屡转危而安。他一生务实进取,南取江汉,西定巴蜀,硬生生扭转劣势,变弱为强,为统一北方甚至统一中华、结束300 多年乱世打下坚实的基础。他一生识人用人无不恰中其的,用苏绰而开创关中政治新局面,用六柱国十二大将军而创下彪炳史册的战绩, 扬名于隋唐两代的关陇政治集团无不出其麾下。他一生志在创革,复周礼夺取文化传续高地,令关中汉人精神上找到依归;设六官改革元魏腐败体制,虽仍袭用汉晋旧制而使政治清明;创府兵更是开创北朝隋唐200 余年最强大的军队, 为中华最伟大的盛世立下肇始之功。
我们不吝溢美地赞扬宇文泰的功业,也不能不看到他身后尴尬的政治局面。彼时西魏吞并巴蜀和江汉一带,领土和人口都急剧增长,经过数年经营,国势开始出现强劲上升状态。西魏上下经过20 年战争,竭力稳固住东方防线,勉强与北齐形成均势,宇文泰采取东守南攻的策略,即使高澄意外遇刺、高洋骤然代魏出现重大政治契机时,宇文泰东伐也是一试即退,这种策略对巩固提高西魏国力作用甚巨。在这样的关头宇文泰去世,迫切需要一个新的强力领袖站出来,带领国家继续保持来之不易的大好局面。然而新的强力领袖何尝好找。
宇文泰创业时间毕竟不长,功臣老将绝大多数都在世,六大领兵柱国尚存5 人(李虎已去世),赵贵、独孤信、于谨原本就与宇文泰年位相当,在军界、政界威望相当高,这些举足轻重的政治力量一旦处理不好,对大局影响甚巨。反观宇文泰宗族子弟,由于早年宇文泰兄弟诸人相继战死,族中人丁稀少,宇文泰诸子年纪都不大,庶长子宇文毓年方22 岁(534 年生),被立为世子的嫡长子宇文觉才14 岁(542 年生)。这两个年轻人没有参与宇文泰创业,根本无法驾驭那些老臣宿将们。常年执掌禁兵的宇文导本是最佳人选,但也于两年前去世。
宇文护是宇文泰长兄宇文颢之子,胡名萨保,生于515 年,宇文泰去世时他41 岁,正是盛年。此人性格宽和,长期替宇文泰打理宗族事务。西魏与东魏历次大战宇文护均有参与,于谨平江陵之战与杨忠并为前锋,虽然不像于谨、李弼、杨忠、达奚武那样战功赫赫,但总体表现中规中矩,积累了一定政治资本。然而这远远不够。
西魏恭帝三年(556 年)十二月,刚刚积功升为柱国大将军的宇文护处理完宇文泰的丧事,遣人暗示魏恭帝退位。庚子,魏帝逊位。次年(557 年)正月, 宇文泰嫡子、世子宇文觉即天王位,国号周。宇文氏倡复周礼,故而效仿西周,天子称王而不称皇帝。后世为有别于西周、东周,称宇文周为北周。甫一即位, 北周天王宇文觉即对功臣宿将进行封赏。综合556 年年初六官始建之时的任命, 5 名老柱国大将军和新任柱国大将军宇文护分掌重权,于谨为大司寇,李弼为太师、大司徒,赵贵为太傅、大冢宰,独孤信为大宗伯、太保,宇文护为大司马。新调整的诸大将军(原十二大将军病故已新补充数人,兹不一一列举)宇文毓、达奚武、豆卢宁、李远、贺兰祥、尉迟迥统统提升为柱国。
这一系列任命体现出北周中央的权力分野。秋官府、大司寇于谨掌管全国刑狱事务,地官府大司徒李弼掌管民户、经济、赋税等事务,天官府、大冢宰赵贵主管皇宫事宜,春官府、大宗伯掌邦礼,冬官府、大司空侯莫陈崇掌管营建事宜,夏官府、大司马宇文护掌军。另太师、太傅、太保是名位最崇的三公,可见李、赵、独孤三人威望之隆。宇文护虽有军权在手,相府总管诸军也在他掌握之中,但因为名位较浅,赵贵、独孤信等人都不服气,各欲执政。六大领兵柱国各有部曲,如果一旦闹成政变,以宇文氏诸人之势单力薄,根本无法与之对抗,刚刚有了起色的国家也将陷入危机。
宇文护便想寻求老臣的援助。彼时排名首位的柱国李弼年老多病,已无力参与朝政之争。于谨年龄、功劳都是诸老臣之首,但因此人素来多富智计,隐隐为宇文泰所忌,在诸柱国大将军中排名不靠前,北周立国封赏也没有授予三公之位。宇文护似乎料到于谨内心应当会有一定想法,便密访于谨,求其援手。作为一个老臣,于谨表示出与国同休戚共进退的担当,他在朝会上当众强调宇文护辅政的法统合理性,然后当众向宇文护下拜,表示绝对服从领导。于谨语气严厉,对诸部贵族不服宇文护的做法进行了批评,诸贵族、大臣不得不有所收敛。然而矛盾只是暂时掩盖下去,斗争很快变得更加激化。
宇文护接掌大权,势必对原有权力体系进行调整,不论是当轴大臣如赵贵、独孤信等人,还是新生代权要人物,都想保住自己的权利。赵贵与独孤信密谋,想袭杀宇文护以夺取摄政之权,然而独孤信意志又不坚定,事到临头又劝赵贵不要行此险招。临事犹豫乃大忌,结果二人的密谋被开府将军宇文盛告发,宇文护先发制人,逮捕赵贵,诏告天下而后杀之。独孤信由于是宇文氏姻亲(其女嫁与宇文毓),素来又是重臣,被赐于家中自尽。
两大臣的谋反有许多先天不足,他们既没有政治主动权,又没有占据压倒性优势的兵力,徒然以自身所谓的功劳地位对抗官方承认的执政大臣,结果只能是有死而已。
赵贵、独孤信之死进一步巩固了宇文护的地位,这一事件令周天王宇文觉恐惧不已。匹夫无罪,怀璧有辜。自来皇帝与权臣是天然的矛盾对立关系,即使其中一方妥协,矛盾仍然存在。司会(北周六官系统中天官府的属官,主要掌管财政,类似于度支郎中、户部尚书等职务)李植、军司马(北周六官系统中夏官府的属官,主要掌管兵马调动等事务)孙桓在宇文泰时代都掌握重权,宇文护上台后,其权力被逐渐侵蚀剥夺。李、孙心生怨望,遂向宇文觉提出诛灭宇文护的建议。两者一拍即合,随即定下诱宇文护入皇宫然后刺杀的计划。宇文觉本人带领心腹武士在皇宫练习擒拿之术,时刻准备捉杀宇文护。
这次政变计划同样十分可笑。放眼看当时形势,天子宇文觉几乎没有任何机会。长安外城兵力掌握在雍州刺史于谨之手,此人刚刚领衔表态支持宇文护。皇城禁兵掌握在尉迟纲手中,他也支持宇文护。唯一有利的条件是宫伯中大夫乙弗凤、张光洛、贺拔提、元进4 人是宇文觉的心腹,宫伯中大夫是天官府的属官,《北周六典》云:“宫伯掌侍卫之禁,各更直于内。”王宫宿卫兵最高负责人尉迟纲和蔡佑(就是那位认宇文泰为父的猛将),目睹幼稚的天王在一帮年轻实力派鼓惑下跃跃欲试,不忍他以卵击石,苦苦哀求宇文觉不要铤而走险,宇文觉仍不听。
宇文护知道了宇文觉的图谋,便把李植、孙桓二人外放到梁州和潼州当刺史,还向宇文觉劝谏说疏不间亲,不要被那些别有用心的人挑拨离间,使叔侄相杀、外人得利。从这点可以看出,宇文护事实上并不愿与天子翻脸,毕竟大局未稳,两者撕破脸对谁都没好处。然而宇文觉仍不知回头,他与乙弗凤等人意图趁王公大臣们入宫朝见时当场刺杀之。同谋者之一张光洛惧怕事败身死,向宇文护告密。事情逼到这个份上,宇文护已无退路,便收捕乙弗凤等宿卫头目尽杀之,诏告天下废天子宇文觉,改拥宇文泰庶长子宁都郡公宇文毓为天王, 是为周世宗明帝。
借此机会,宇文护还杀死了十二大将军之一李远。李远系司会李植之父,事发时李远尚在弘农镇守,他遵从朝廷诏命入朝,连同诸子李植、李叔谐、李叔谦、李叔让都被处死。李远是原州李氏的代表人物,其兄李贤、弟李穆都是当朝显贵,李贤、李穆二人因为李植一案都被剥夺一切官爵。
周明帝即位后,老牌柱国李弼去世,开国顶级勋贵逐渐凋零,令宇文护受到的挑战越来越少,主相之间的矛盾因之慢慢凸现出来。这期间周明帝刻意策动群臣进行的一次朝议,又一次引爆主相之矛盾。河东名士乐逊上书言事,指出当朝军政的一些不足,其中选官广泛征求意见、不在边境寻衅、纠治浮华奢侈之风等方面不点名地批评了宇文护的执政作为。宇文护意识到新立的这位皇帝是个棘手的角色,于是再次废立。由于明帝为人谨慎,表面上又对宇文护非常尊重,废黜他没有充分的理由,宇文护便令负责皇宫膳食的厨师李安在饭中下毒,毒死明帝。
至此,宇文护总算全面而稳定地掌握了北周最高权力。他全力维护宇文泰时的执政方针,持续提升宇文氏家族的权力,继续打压武川元从老将,不断把权力收归中央所有,是以北周虽然权臣跋扈、皇帝受制,国力却一直处于稳中有升的状态。
本文摘自《国史004:后三国战史:从北魏分裂至隋灭南陈》
南北朝后三国,恰如隋唐盛世的前夜。盛世越是绚烂,前夜就越是生动曲折。精彩的笔触,带你步入乱极而治的中古战争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