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后,深圳龙岗天安数码城,深圳某建筑有限公司董事长办公室,坐在大班椅上的李大荣,向我回忆起他第一次见到“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这句口号时的情景。
“1984年,我10岁,和父母一起看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35周年国庆大阅兵的电视转播。镜头中,一辆彩车上出现了一幅醒目的标语: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我本来只对庆典现场的各种阅兵武器感兴趣,但是,父母一遍又一遍将这句口号念了出来,我也就将它记住了。”
被记住的还有“深圳”这个地名。
李大荣老家在四川仪陇,父母都是乡村教师。为了接收更多外面的信息,在那个年代就咬咬牙买了一台电视。有空的时候,他们也会跟孩子讲一讲外面的故事。
少年李大荣不知道,有一天,他会来到“出品”这个口号的城市。
“上世纪90年代中期,我大学毕业后来到深圳。不一定就是这个口号所吸引的,但在各种关于深圳的观念与口号中,这一句是最打动我的。”
他告诉我,每次驾车经过蛇口的时间广场时,他都会若有所思地降低车速,乃至停留片刻。
是的,这个世界上有无数广场,但以“时间”命名的广场,不多。在深圳大南山脚下的时间广场,"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标语牌几经风雨,被竖立成石碑矗立于此。
三三两两的游人从这块石碑下走过,阳光斑驳,鸟鸣清脆。也许,今天的人们难以想象,这一句看起来平淡的、传递一种理所当然、天经地义的理念的口号,在当时却不啻一道闪电,划过了这个国家的上空。
香港街头,一辆不曾熄火的汽车
有很多关于“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的故事。李大荣说他印象最深的,是这样一个细节——
香港街头。一辆疾驰的汽车在一栋大楼前“吱”的一声停下。没有熄火,车门打开,来人快速上楼,新任交通部香港招商局常务副董事长袁庚在那里等他。
简单寒暄后,两人到律师楼办理相关交易手续。随后,袁庚将一张2000万元港币的支票交给他。
这是上世纪70年代末的一天。周五。初到香港上任的袁庚,干的第一件大事,就是购买一栋大楼,以便于业务发展。这天,就是他与卖主谈妥预付定金的日子。
但接下来的一幕,令袁庚目瞪口呆。
只见对方拿到支票后,立刻安排专人迅速钻进停在门口的没有熄火的轿车,一溜烟直奔银行而去。
这位卖主为什么要这样心急火燎?原来,第二天就是星期六,银行不上班。如果星期五下午3点之前支票不能交给银行,卖主就要损失2000万港币的3天存款利息。
“当时浮动利息是14厘,3天的利息就是几万港币。”袁庚后来回忆这段往事时感叹不已。相比之下,彼时很多内地人完全没有时间观念、理财观念。彼时的蛇口,与香港虽只有一水之隔,但经济上的落差巨大,思想观念上更有天壤之别。
那位至今不知其名的卖主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的一个再正常不过的习惯性动作,会在袁庚心中掀起波澜,为那一句著名口号的诞生,提供了最初的推力。
1980年冬季的一天,袁庚坐船从香港赶往蛇口。随着翻滚的波浪,他的思绪也跌宕起伏。也许是想起了那辆没有熄火的汽车,也许是眼前的流水让他想到了光阴,袁庚酝酿已久的思绪突然打开了一扇窗,光亮透了进来。
他赶紧拿出笔,在颠簸摇晃的快艇上涂涂写写。最终,他在一张纸上写下了这样一行字:“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顾客就是皇帝,安全就是法律,事事有人管,人人有事管”。它就是后来那句著名口号的毛胚。
这个“支票不过夜”的故事,也让刚来深圳不久的李大荣,明白了大街上深圳人的步速为什么比内地要快,一个个步履匆匆,“因为做什么事都要赶时间啊。”
到深圳后,李大荣辗转了好几家单位,最终在当时的龙岗报落下脚来。学地理专业的他,热爱写作,在家乡是一个小有名气的诗人,干新闻也算是得其所愿。
“我的‘拖延症’是在深圳治好的。好几次,采访回来后没及时写稿,觉得可以等上几天,结果,开写时很多重要细节记不清了,只好重新采访一次。后来慢慢地,我也基本上做到写稿不过夜了。”
▲1980年,袁庚(左)在海上考察蛇口。 (新华社资料照片)
那是一个接吻剧照都会引发轩然大波的时代
话说袁庚那一次从香港坐船赶到蛇口后,在随后召开的工业区干部大会上,他宣读了那6句口号。没想到得到大多数与会者的赞同。于是,一块用红油漆写着“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 字样的三合板,很快竖立在指挥部几栋楼房前面。
同样没想到,这块牌子甫一竖立,就引发强烈震动。各种争论和非议接踵而来。
尤其是,标语中的两个词非常敏感,一是“金钱”,二是“效率”。金钱一向被认为是资本主义的追求,社会主义鼓励的是大公无私。提倡奖励被称为物质刺激,提倡效益被称为利润挂帅。效率的提法也不寻常,因为在计划经济体制下,人们习惯的是平均主义和大锅饭,突然有人提出“效率”,而且把效率当成生命,这是什么意思?
作为“70后”,李大荣说他理解这句口号的诞生是如何超越了时代,又需要多大的勇气。
彼时,“文革”结束没几年,“两个凡是”也才被否定没多久。一方面,知青返城、承包、落实政策、翻两番、拨乱反正、解放思想、摘帽、平反、朦胧诗发端、流行歌曲传唱大江南北,社会犹如冰封的河床,开始骚动;另一方面,桎梏尚未打破,僵化的思维仍然盘踞在许多人的头脑中。
彼时,社会上流行的口号,除了一些政治性口号外,往往就是“团结起来,振兴中华”“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它们已经让社会呈现了热气腾腾的气象,但毕竟只是一种情绪表达,谈不上观念的刷新。
1979年那一年,北京新机场大楼壁画《泼水节——生命赞歌》,出现了全裸的女性画像,引起巨大争议,据说当年有人恨不得把画家袁运生直接送进秦城监狱;那一年,上海电视台播出了一则瑞士雷达表广告,遭到了众多批评,其中最严厉的是指责“出卖主权”;同样是那年5月,复刊不久的《大众电影》第5期封底上,刊登了一幅英国影片《水晶鞋与玫瑰花》中男女主角的接吻剧照,曾引发轩然大波,一位读者愤怒抗议:“你们吃着人民公社社员、农场工人种的粮油,穿着工人织的布,住着工人盖的房子,我们的战士保卫着你们的安全,难道是他们需要你们给予这样的精神刺激吗?”
哪怕再过去了几年,1983年,青年学生张维迎在《中国青年报》上发表了一篇叫《为钱正名》的文章,遭到了从上到下的批判,他甚至因此差点毕不了业。
哪怕再过去了十几年,李大荣现在还记得,1995年秋天,他刚来深圳不久,在《深圳特区报》上读到了一篇文章,标题叫《棍子向谁打来?》——有人认为经济特区不能再“特”下去了,这篇文章对这一观点进行了“反击”。
可以想见,那个年代,“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所代表的新观念在中国大地的出现,会是一种怎样的石破天惊。
于是,当有人将这块标语牌上升为“姓社还是姓资”的路线之争时,袁庚示意暂时把牌子拆下来,放到仓库里。
从竖立到拆除,仅仅过了3天。没过多久,这块三合板的标语牌甚至被当柴火烧掉了——否则,在今天的改革开放博物馆里,它一定会被陈列在醒目的位置上。
▲1986年,蛇口工业区办公楼外。江式高/摄(深圳报业集团资料图)
▲1986年,黄田村,现深圳宝安国际机场所在地的标语牌。 何煌友/摄(深圳美术馆藏)
“深圳的发展和经验证明,我们建立经济特区的政策是正确的”
但袁庚显然并不死心。
1981年11月底,袁庚去给招商局企业管理培训班的学员上课,再次谈到这句口号。这次讲课过后的一个星期天,谭筑熙等6名培训班的学员,在当时蛇口最热闹的商业街——华苑酒家门前的小广场上,再次竖起了一块标语牌:“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事事有人管,人人有事管”,比第一块木牌多了两行字。
但是,到了1982年的春天,一场针对改革开放的非议不期而至,“姓社姓资”之争不断火上浇油。随着各种争论不断暗流涌动,为了不让更多的人受到牵连,袁庚考虑再三,还是让人将这块牌子拆除。
时间的指针,很快拨到了1984年1月。
下面的情节,很多人已经很熟悉了——
邓小平视察蛇口港后来到“海上世界”,袁庚主动向邓小平提起:“我们有个口号,叫‘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邓小平的女儿邓榕提示说:“我们在路上就看到了。”邓小平说:“对!”他的这个回答一语双关,态度鲜明,令袁庚放下了心来。正是在此次南方讲话中,小平为深圳作了题词:“深圳的发展和经验证明,我们建立经济特区的政策是正确的。”充分肯定了深圳的改革开放实践。
数月后,在北京举行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35周年大庆上,上百部彩车中唯一的一部企业彩车——深圳蛇口工业区的彩车上,有一幅醒目的标语: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
很多人,包括李大荣,就是通过这样的电视镜头,第一次看到这句口号的。
当然,李大荣没有想到,自己后来不但来到了深圳,而且在蛇口留下了自己事业的印记。
▲李大荣
多年前,李大荣从龙岗报离职,挂靠到深圳建筑工程总公司做项目经理。数年后,自立门户,创办了自己的建筑公司,业务遍及深圳、山东、云南、内蒙古等地——这是一个巨大的转型,很多人在深圳完成了这样的转型,这也正是深圳的魅力之一。
其中,他在蛇口接的是一个下水管道改造项目,离曾经的华苑酒家并不远。
他把它看成是自己与“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的奇妙缘分。
我们一起“搞钱”吧!
早在袁庚之前,“时间就是金钱”之句,就已经在这个星球上出现。1748年,富兰克林在《给一个年轻商人的忠告》中写下了“切记,时间就是金钱”一语。可以说,这样的理念在资本主义世界早已有了广泛影响,也被中国五四时期的一些思想先驱所接受。
不确定袁庚当时是否读到过富兰克林这一句话,抑或只是一种巧合。但是,当它从袁庚口里说出来,已经被赋予了更丰富的内涵。
它是多重门,我们需要一扇一扇打开它。
说到“时间就是金钱”,很多人会首先想到那句叫 “一寸光阴一寸金”的古语。但是,这句古语强调的是对时间的珍惜,而“时间就是金钱”与“效率就是生命”的组合,重点在于对“金钱”与“效率”的追求。
那么,我们该如何理解这种“金钱”与“效率”?
在这里,“金钱”与“效率”一定还指向了创造的权利,指向了市场经济体系下的一种生活方式,指向了理性、秩序与规则,指向了对个体价值的尊重,指向了思想的创新。
它是市场经济的一把量度标尺。
可以说,是它塑造了深圳,塑造了深圳人。
正因为如此,2011年,当这座城市举行“深圳最有影响力十大观念”评选活动——它本身就缘起于市民的自发举动,当一个网友在论坛上发了一个题为《来深十八年,再回忆那些曾令我热血沸腾的口号》的帖子,带来持续热度后,有关方面决定跟进—— “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毫不意外地名列“十大观念”之首。
甚至可以说,正是这样一种“时间”观念,催生了后来许多著名的“深圳观念”。
很多人可能并没有意识到,改革开放以来,“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已经像血液一样融入了深圳人的血脉之中。
早在上世纪80年代,蛇口青年就提出“不赚钱我来深圳干什么”;而今,“搞钱”,又一次次将深圳人送上热搜。
据说,事情起因是微博上一位大V率队招待两个深圳女孩到某城酒吧玩。结果某城女生们一直在讨论各种鸡毛蒜皮和八卦,深圳女孩听愣了:唉你们出来都聊这些?
当地朋友反问:那你们深圳的女孩出来都聊什么?
深圳女孩答:搞钱。
“搞钱女孩”由此走红网络。其实,深圳男孩“搞钱”更狠,网上有一个热帖说,深圳某婚礼现场,新郎还在忙于赶策划书,他只是抽空结个婚。
是的,如果说“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是当时的大地惊雷,那么如今一脉相承的“搞钱”已是深圳常见的山与大海。
作为由媒体人转型的工程人,李大荣对“搞钱”有比普通人更深的认知。他说,在深圳,如果没有速度、没有效率,没有对契约精神的遵守,是搞不到钱的。签了合同,如果不能在约定时间内完成,不但搞不到钱,还会面临各种违约赔付。
所以,只要有单在手,他和他的小伙伴们搞起钱来非常“拼”。
所以,他特别理解,2022年2月的一天,深圳南山,被称为“中国第一加班园”的科兴科学园,当A1栋一名关联人员需要排查,临时管控时,不少人抱着、扛着电脑主机冲下楼——
有电脑,在家也能工作。
同样,有的快递小哥,被发现将被子捆在电单车后面送外卖,因为他不知道,送完外卖的下一秒,会不会被封控在某一栋楼里。
下班带电脑,上班带棉被,有人称之为深圳打工人最后的倔强。
“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要认识这句口号,还可以先去认识一下凌晨三点的深圳。网上有篇文章是这样描述一个印度人眼中的深圳的:“凌晨三点,外卖小哥竟然是穿着西装的,卖小吃的后背居然还有孩子酣睡,夹着公文包的男人大汗淋漓吃着泡面,有位女孩等餐时还皱着眉头在工作。凌晨三点的印度早已休息,深圳却没睡。”
这是一座城市的奋斗底色。
从“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到更加简单直接的“搞钱”,背后都有着为他人、为社会创造价值的底层逻辑,都是对市场、对权利的捍卫以及对生活的追求,当然都还有那么一点忧患意识——无忧患,不深圳。
▲2018年,蛇口时间广场上矗立的标语牌。刘羽洁/摄 (深圳报业集团资料图)
| 附记 |
在网上寻找关于“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的资料时,无意间发现它还曾进入了2018年高考全国卷Ⅲ的作文题——
“材料作文:围绕以下三个标语写作,1981年,深圳特区,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2005年,浙江,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2017年,雄安,走好我们这一代的长征路。选好角度、确定立意、文体不限 ,写一篇不少于800字的文章。”
这是以高考作文的方式,向包括“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在内的不同年代的流行口号表达敬意。
作为一个曾经的文青,李大荣说,如果他是坐在考室里的考生,他会在作文中写下这样一句话:
“‘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并没有过时。如果认为它已经过时,只是因为它一直走在了我们的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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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晶报APP
统筹:李岷
记者:李跃
制图:勾特
编辑:李慧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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