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翟晓洁
1187年前的一个夏夜。
皎洁的明月正对着窗棂,夏虫的闹声滋扰着人心。
屋里烛灯如豆,伴风摇曳如舞。
卧房里,那位静躺在床上、病入膏肓的老者,在侍童的搀扶下,挣扎着起床,踉跄地走到桌前,用沾满浓墨的笔端,颤抖着写下他一生中最后一首诗:
半欲天明半未明,醉闻花气睡闻莺。
猧儿撼起钟声动,二十年前晓寺情。
这辈子一直说服自己忘掉的那个人,却成了生命终点最美的记忆。
落笔随风,长歌倚梦。
写完诗,扔掉笔。他心满意足躺回床上,眼前,突然闪现那位女子娇俏浅笑的模样,流目顾盼、玉貌无瑕。仿佛回到了20多年前。
心之所向,念念不忘。美好如你,不负遇见。
这辈子,他为前途费心,为仕途挂心,却从不写违心的诗。
又一轮清风拂过,桌上的笔应声滚落,溅散坠地,开出朵朵绚烂的墨菊。
他微微笑,气息随风而逝。
他是元稹,诗中的女子叫崔双文。他们相遇的地方叫普救寺。
崔双文
二、鲜花怒马少年时元稹,中唐时期响当当的诗坛领袖,一生宦海沉浮,几经起落,最得意时当过宰相。只是,爱情发生时,他才23岁。一切功名利禄于他,都还是未知数。
虽然贵为鲜卑皇族之后、北魏开创者拓跋什翼犍的十世孙,但到了他父亲这一辈,家族早就衰弱得不成样子。元稹8岁时,身居从五品郎中的父亲去世,寡母郑氏便带着他和哥哥离开长安投奔到凤翔娘家和大女儿的夫家,尽管还是免不了贫苦,但靠着舅舅和姐夫的接济,靠着母亲的勤俭持家,他渐渐长成栖栖勤勤、有志于学的俊雅儿郎。
鲜花怒马少年时,可他的眼中总是闪耀着哀愁沉郁的光,从小寄人篱下的自卑和贵胄之后的自傲,时刻搓揉着他娴静而敏感的心。
天纵绝才,埋没草野,总是意难平。
他去长安成就功名的途中遇到了崔双文。说来也巧,崔双文的母亲郑氏还是他的远方姨母。普救寺发生兵乱,元稹出力救护了郑氏一家。在郑氏安排的答谢宴上,元稹第一次见到17岁的崔双文,垂鬟接黛,双脸销红,颜色艳异,光辉动人。她明媚澄清的眸子灿若春花,开在了他蛰伏的心头。
那是元稹第一次动心。夜合带烟笼晓月,牡丹经雨泣残阳。原来有的人只要遇见,便无从逃脱。家宴之后,他私下向丫鬟红娘叩头作揖,求红娘从中成全,小丫鬟直爽地责问他:“反正你未娶,她未嫁,你那么喜欢她,就提亲呗。”
“我对她相思成疾,食不知味、夜不能寐,从提亲到迎娶至少需要三个月,到时候我只怕早就命归黄泉了。” 元稹回答得极尽巧妙,也极狡猾。
其实,天大的热情也包含着微妙的理性,在爱情和婚姻面前,他有着自己的小算盘。崔双文虽然家境富足,却并非名门之秀,父亲早亡,寡母孤儿,而他本是前途无限的俊秀之才,是贵族之家的夫婿之选。崔双文再好,都做不了他理想的伴侣。
单纯的红娘相信了他的情痴,告诉他崔小姐爱才,于是他写春词,惊得美人怦然心动。崔双文终究主动走向了他,便有了二人光芒动荡的烂漫清欢。
戏调初微拒,柔情已暗通。低鬟蝉影动,回步玉尘蒙。
转面流花雪,登床抱倚丛。鸳鸯交颈舞,翡翠合欢笼。
留连时有恨,缱绻意难终。慢脸含愁态,芳词誓素衷。
夜夜春宵,她娇啼宛转,朝隐而出,暮隐而入。情迷摇曳中,暂忘忧患的少年笑容明丽,如水的双眼装满了她美丽的样子。
他涉旷野丛林而来,她撑船渡他,入灿灿花海。轻轻漾去柔波的湖水,映照的是西厢房里浅浅摇动的烛光。
才子佳人欢欣达旦,直到寺钟鸣、天将晓,她才收拾馨暖,悄然回房。
几个月后,他赴京赶考。分别之时,他说,考取功名后定回来娶她。可是她没有满足地回应,聪慧如她,也许早看透这场冤孽。她鼓《霓裳羽衣序》,泣下流连,预感今生的缘分,只剩下一首歌的时间。
青春就是让你张扬地笑,也给你莫名的痛。
何处是天涯?自他转身离去,咫尺便是天涯。
初考落榜,他滞留长安,与她鸿雁传情,畅诉倾城过往。
贞元十八年冬,他参加吏部乙科考试,次年春发榜,考取了书判拔萃科第四等。贞元十九年,发生了很多事。这一年,他被留在秘书省任九品郎,认识了白居易、刘禹锡、韩愈等一大批当时最杰出的文人。这一年,他得到了太子少保韦夏卿的赏识,得偿所愿做了韦家的东床快婿,迎娶19岁的韦丛。这一年,他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可无限风光中唯独没了崔双文的位置。那个曾经彼此爱过的人,终于撤出了他的生活,成为可有可无的话题。原来,所谓一见钟情,不过见色起意。
朝蕣玉佩迎,高松女萝附。
韦门正全盛,出入多欢裕。
富埒陶白,朱门绣户,这是韦家当时的奢华。
成婚后,留守东都洛阳的韦夏卿不舍得女儿离开自己,安排元稹和韦丛住在洛阳履信坊韦宅,元稹的工作地点在长安,他不得不长期奔波于两城之间。对于岳父的跋扈和这桩“倒插门”的婚姻,他从无怨言。
后来得知崔双文嫁人,不知他怀着何种心态,非要跑去以外兄的身份求见,她终不为出,只遗下几句诗给他:
弃置今何道,当时且自亲。
还将旧时意,怜取眼前人。
眼前人才是最重要的。她真是个极其通透的女子,明白真正的爱情,是在能爱的时候懂得珍惜,不能爱的时候懂得放手。
后来,他将风流过往写进小说《莺莺传》,崔双文化名崔莺莺,自己做了书中的张生。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说:“元稹以张生自寓,述其亲历之境。” 《莺莺传》的最后,元稹借张生之口为自己的变心辩白:“大凡天之所命尤物也,不妖其身,必妖于人。使崔氏子遇合富贵,乘宠娇,不为云,不为雨,为蛟为螭,吾不知其所变化矣……予之德不足以胜妖孽,是用忍情。”
她太过完美,我配不上,只能舍弃。这大概是最欲盖弥彰的分手理由吧!明明是自己薄情,却将罪责全都推到了崔双文的身上。此文一出,世人皆夸张生“善于补过”。想想真觉着可怕,那个黑白颠倒的时代,将纯善无辜的崔双文推向了何种境地?
元代王实甫以《莺莺传》为蓝本,写成了杂剧《西厢记》,给故事按上了一个圆满的结局,转移了众人的视线,多多少少替元稹遮掩了负心罪孽。然而后世读者终于看出了故事的真相,清代冯班说:“至今读之,犹使人伤心。”民国学者陈寅恪直斥其“薄情多疑”。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这是元稹最有名的一首诗,是他写给结发妻子韦丛的悼亡诗。字里行间结满曾经的夫妻情深,和往后戒爱的决绝。
新婚伊始,元稹当着秘书省校书郎的小官,俸禄不多,又不愿接受老丈人的经济支柱,韦丛虽然自小富贵,但也能勤俭持家,体贴丈夫。丈夫写诗“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尽更无花”,她便在他的枕袖被衫上绣满了菊花。她知他喜欢孩子,与元稹生活的7年间,为他生下了五子一女。
待到好日子终于临近,元稹升为监察御史的那一年,韦丛突然病倒,故去时不过27岁,
妻子去世,元稹深情难忘,接连写了三十多首诗怀念她,为自己赢得了一个深情的好名声,也继续享受着韦家的政治资源。
昔日戏言身后事,今朝都到眼前来。衣裳已施行看尽,针线犹存未忍开。
红尘紫陌,弱水三千,唯一人尔,不悔相思。她于他是世间最温暖的记忆,是别后难以承受的痛楚。
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缘会更难期。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无缘得见,连梦里相会亦成泡影。唯有终夜不合双眼的思念,才足以报答她的忧思厚意。
吟吟唱唱伤人怀抱,众人都以为,他的余生徒留下感伤和回忆。可事实却是,就在韦丛病故的那一年,也有说是前一年,他就迫不及待地和大他11岁的女诗人薛涛上演了一段千缠百结的爱情。
不是说“曾经沧海难为水”吗?不是要“取次花丛懒回顾”吗?不过是“留得人间薄幸名”。不过是“负心多是读书人”。
最美的悼亡诗里,藏满了最尖酸的讽刺。
他和薛涛之间,一番意乱情迷之后,又一次始乱终弃。然后,他马不停蹄地恋爱、纳妾:安仙嫔、裴淑、刘采春……一个个女人从他的生命里淡入淡出。
分明恪守不住誓言,又何必自以为痴情。反正坚守不住寂寥,又何必写下刻骨情诗。不过是妄自矫情,不过是贻笑千年。
想起归有光《项脊轩志》中的名句: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值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每读到此句,我们脑海中的情景是,作者俯瞰亡妻亲手植种的树,历经岁月,亭亭如盖,他不禁思念、老泪纵横。可事实却是,某天,那位年迈的归先生握着小妾嫩白如葱的小手感叹道:“你看这棵树还是当年亡妻去世时种下的,如今已像伞盖一样茂盛了,世事苍茫,人生苦短,我们更要好好相爱,只争朝夕啊。”
真实的爱情很残忍,可事实偏是,残忍的才是爱情。
元稹一生抱负极大,可历史却没能给他留个好名声。
《旧唐书》说他“见事风生”。《新唐书》说他“始言事峭直,欲以立名,中见斥废十年,信 道不坚,乃丧所守。附宦贵得宰相,居位才三月罢。晚节弥沮丧,加廉节不饰云。”
元稹一生游戏花丛,历经风流,年老之余,功名利禄渐渐消退,他给好友白居易写诗:
山水万重书断绝,念君怜我梦相闻。我今因病魂颠倒,唯梦闲人不梦君。
生命中曾经有过的所有灿烂,终究都需要用寂寞偿还。
浩浩长安车马尘,狂风吹送每年春。门前本是虚空界,何事栽花误世人。
人的肉体是不停流逝的时间,人的肉体不过是每一个孤独的瞬间。
大和五年,53岁的元稹,在生命的尾端,他终于想起那个他伤害至深的女子:
半欲天明半未明,醉闻花气睡闻莺。
猧儿撼起钟声动,二十年前晓寺情。
这辈子一直说明自己遗忘的人和事,到最后竟成了最深刻的记忆。
本打算相濡以沫,最后却相忘于江湖。
是不是很多人都这样,喜欢的得不到,得到的不珍惜。在一起时怀疑,失去了又开始怀念。
想起那本“人类有史以来最伟大的爱情小说”——马尔克斯的《霍乱时期的爱情》,书中阿里萨痛失初恋之后,在长达半个世纪的时光里,穷尽了爱情的所有可能:忠贞的、隐秘的、粗暴的、羞怯的、柏拉图式的、放荡的、转瞬即逝的、生死相依的……最终,阿里萨还是回到初恋情人费尔米纳的身边,找到了真正的爱情。可此时,两个人都已垂垂老矣,时间所剩无几。或许从某个意义上说,生命终结时,才能清楚地明白自己到底最爱谁。只是到了那时,爱得再深又有什么意义呢,不过是无花空折枝。
有的东西不过很久是不可能理解的,有的东西等到理解了又为时已晚。尽管如此,我还是期盼人间少些遗憾。
别等到失去才说对不起,别把“我爱你”留给来不及。
人生如梦,不过白驹过隙,忽然而已。我们看元稹的一生,不过六段风月情事,一本风雅诗词,便草草翻过。
元稹去世后,白居易为他挥泪写诗,其实有两句极美: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原来最好的怀念,是摒弃了一切爱与恨的祭奠。这怀念像雪一样纯白,也像雪一样冰冷。我读着他的诗,只做个看客,却看得止不住了泪水……
【作者简介】翟晓洁,湖北荆州人,武汉大学新闻系硕士研究生。曾在中国国际广播电台负责采编工作。已在杂志平台发表新闻、散文、诗歌、小说等一百多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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