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锺书先生
在钱锺书逝世20周年之际,厦门大学人文学院教授谢泳站在“钱学”爱好者角度,将自己近年来对钱锺书的传记研究、生平史料以及学术趣味的研究、解读文章结集成《钱锺书交游考》。
谢泳著《钱锺书交游考》,九州出版社出版。
书中谈钱锺书的学术态度,谈他作品中为人津津乐道的索隐,谈他与其他学者之间的交往和思想比较,谈新旧交替时期人心的嬗变……展现了钱锺书在治学、为人方面的风采,彰显出一代大师的精神品格。钱锺书的许多观点、言论在书中属首次披露。
徐志摩
徐志摩去世时,钱锺书还在清华读书。徐大概不知道有钱锺书,但钱肯定知道徐志摩。注意钱、徐的关系,可帮助我们理解钱锺书对新诗的判断,即钱对新诗的评价不高。这可从钱锺书父亲钱基博《现代中国文学史》对中国新文学的评价中推测出来。钱氏父子的文学观,相同处多于相异处,甚至可以猜测,钱基博对中国新文学的评价,有许多受到钱锺书的影响。
徐志摩
钱锺书写《围城》,喜欢把自己的文艺见解和对人物的评价,借小说人物之口说出来。就这个意义,可认为《围城》是钱锺书的自传。《围城》中有两处提到徐志摩。
第一次是方鸿渐刚从国外回家省亲,在当地学校演讲“西洋文化在中国历史上的影响”时称:“海通几百年来,只有两件西洋东西在中国社会里长存不灭,一件是鸦片,一件是梅毒。”关于梅毒,方鸿渐说假如没机会见到外国原版书,“只要看徐志摩先生译的法国小说《戆第德》,就可略知梅毒的渊源”。这个细节完全真实。
第二次是在苏文纨家,诗人董斜川和方鸿渐、苏小姐谈到近代的诗人。董提到“我那年在庐山跟我们那位老世伯陈散原先生聊天,偶尔谈起白话诗,老头子居然看过一两首新诗,他说还算徐志摩的诗有点意思,可是只相当于明初杨基那些人的境界,太可怜了”。这个细节取材于1935年钱锺书在苏州和陈衍的谈话经历,不过那次臧否的多是近代文人。
《围城》第一次提到徐志摩,有点讽刺意味,第二次提到就基本是评价性的判断了,这也大体可理解为钱锺书对徐志摩的评价。
钱基博著《现代中国文学史》中凡涉及对徐志摩的评价,基本与《围城》里的判断在一个层面上,也就是肯定中的否定。钱基博对中国新文学的评价不是很高,语气中时常流露否定的判断。钱基博著书的习惯是多引别人的见解为自己的断识,一次他在引述章士钊对新文学的评价后叙述:“纵有徐志摩之富于玄想,郭沫若之回肠荡气,谢冰心之亲切动人,王统照之尽情欢笑”,再引旁人的话为自己的判断:“中国新诗,至今未上轨道。”
对当时的新文学,钱基博先述胡适对白话文的提倡,再评价鲁迅的文体,他认为鲁迅的文体是“以欧化国语为建设”,钱基博引述周作人的观点:“中国散文,适之、仲甫,清新明白,长于说理讲学。平伯、废名,涩如青果。志摩、冰心,流丽清脆。”钱基博对新文学的总体评价是“一时景附以有大名者,周树人以小说,徐志摩以诗,最为魁能冠伦以自名家。而树人著小说,工为写实,每于琐细见精神,读之者哭笑不得。志摩为诗,则喜堆砌,讲节奏,尤贵震动,多用叠句排句,自谓本之希腊……树人善写实,志摩喜玄想,取径不同,而皆揭‘平民文学’四字以张大”。
1932年,就在《现代中国文学史》出版前后,钱基博给钱锺书的信中有“我望汝为诸葛公、陶渊明;不喜汝为胡适之、徐志摩”的告诫。钱锺书对此虽未必完全认同,但这个判断事实上影响了他的一生。钱锺书后来无论是写《人·兽·鬼》还是《围城》,其主要讽刺对象基本是“新月”和“京派”文人群体,这有他真实的生活感受,也可能与他对当时中国自由主义思潮的评价有关,他似乎对中国自由主义知识分子的生活和思想始终保持一种警惕。注意这个视角,对于深入研究钱锺书可能有所帮助。
郭沫若
1984年,傅璇宗出版《李德裕年谱》后,给钱锺书送去一本。钱对傅说:“拙著四二八页借大著增重,又四一六页称吕诚之丈遗著,道及时贤,惟此两处。”钱锺书在新版《谈艺录》中提到傅璇宗的《黄庭坚与江西诗派研究资料汇编》和吕思勉的《读史札记》。从钱锺书“道及时贤,惟此两处”,可理解为他对中国当代学者的一个态度。
郭沫若
钱锺书1949年后与郭沫若在同一单位供职。郭是科学院院长,钱是科学院下属哲学社会科学学部文学研究所研究员。以郭沫若当时的社会声望,钱锺书注意郭的言行,在逻辑上应当没有问题,但我们很少发现钱锺书对他的直接评价。
1979年,钱锺书访问美国曾见到夏志清。夏志清《重会钱锺书纪实》中有一细节,夏志清奇怪,郭沫若“为什么要写贬杜扬李的书?”钱锺书答:“毛泽东读唐诗,最爱‘三李’——李白、李贺、李商隐……”后虽有人指出,郭写《李白与杜甫》是其早年的学术趣味,但这也改变不了钱锺书对郭沫若的评价。而且,钱锺书的这个态度,可能并非1949年后才产生的。
《围城》第七章有一细节描写:“何况汪处厚虽然做官,骨子里只是个文人,文人最喜欢有人死,可以有题目做哀悼的文章。棺材店和殡仪馆只做新死人的生意,文人会向一年、几年、几十年、甚至几百年的陈死人身上生发。‘周年逝世纪念’和‘三百年祭’,一样的好题目。”
这段文字最见钱锺书讽刺风格。这个“三百年祭”,显指郭沫若名文《甲申三百年祭》,因为“三百年”并非约定成说,钱不用“二百年、四百年、五百年”而特用“三百年祭”,一定略有深意,至少可这样理解。即使是妄断,这个理解在学术上也可成立,因为巧合也是写作时记忆的反映。
《围城》写于1946年,而《甲申三百年祭》写于1944年。《围城》叙事,凡具体事件、书名及当时风尚,皆有真实所指,而这个讽刺,也可理解为是钱锺书对一篇名文的态度。
曹禺
《围城》里有两个细节与曹禺有关:
第一次提到:这位褚慎明原名褚家宝,成名后嫌“家宝”这名字不合哲学家身份,据斯宾诺沙改名的先例,换称“慎明”。
第二次提到:辛楣问她怎样消遣,她说爱看话剧,问辛楣爱看不爱看。辛楣说:“我很喜欢话剧,可惜我没有看过——呃——多少。”范小姐问曹禺如何。辛楣瞎猜道:“我认为他是最——呃——最伟大的戏剧家。”范快乐地拍掌道:“赵先生,我真高兴,你的意见跟我完全相同。你觉得他什么一个戏最好?”辛楣没料到毕业考试以后,会有这一次的考试。十几年小考大考训练成一套虚虚实实、模棱两可的回答本领,现在全荒疏了,冒失地说:“他是不是写过一本——呃——‘这不过是’——”范的惊骇表情阻止他说出来是“春天”“夏天”“秋天”还是“冬天”……辛楣承认无知胡说,她向他讲解说“李健吾”并非曹禺用的化名,真有其人。
曹禺
上文涉及在中国现代话剧史上有名的两位剧作家,曹禺与李健吾。他们和钱锺书同出一校一系。
钱锺书这个比喻定有深意,从中可判断这是对两个剧作家的评价。1991年版《围城》在这段话下加了注释:“《这不过是春天》是李健吾的剧本,在上海公演过。”《围城》中,赵辛楣把李健吾误说成曹禺,难道不是对两个剧作家的一种评价吗?如果说是开玩笑,事后应有所交代,但后来的故事发展中,没有对这个情节的说明。
一般说来,小说家在作品中拿同学和熟人开玩笑有两种情况,一是特别相知,二是彼此有看法。前者可理解为善意的调侃,后者可能另有深意。
其实还有故事。1934年7月1日出版的《文学季刊》第一卷第三期,在剧本栏共发了三个剧本,依次是李健吾《这不过是春天》,曹禺《雷雨》,顾青海《香妃》。
李健吾在《时当二三月》一文中说:“戏是有一出的,就是早已压在靳以手边的《雷雨》……他承认家宝有一部创作留在他的抽屉。不过,家宝没有决心发表,打算先给大家看看……靳以和巴金都说,有些小毛病,然而被感动了……编者是有气魄的,一口气登完这四幕大剧。”
据此可判断,当时可能对李健吾剧本的评价更高一些。在钱锺书看来,可能他更认同李健吾的剧本,但事实上,后来李健吾其实被遗忘了。
1980年11月,钱锺书在日本早稻田大学的教授恳谈会上,以《诗可以怨》为题发表演讲。他说:“按照当代名剧《王昭君》的主题思想,‘汉妾辞宫’绝不是‘怨’,少说也算得上是‘群’,简直竟是良缘嘉会,欢欢喜喜,到胡人那里‘扬蛾入宠’了。但是,看《诗品》里这几句平常话时,似乎用不着那样深刻的眼光,正像在日常社交生活里,看人物都无须荧光检查式的透视。”《王昭君》是曹禺改革开放后完成的历史剧,从钱的语气可判断,他的评价不高。
1979年5月,钱锺书访问美国,评论家水晶问钱锺书,曹禺现在如何?钱答:“曹禺很好。今年下半年将可能来美国访问。”
作者:谢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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