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赵学真、张雨晨 指导老师:林羽丰 编辑:苏子涵
早上九点钟不到,在一间名叫“幸福留言”的小屋门口,写着“遗嘱服务中心”几个字样的LED灯亮起,一些路人在门口经过时总会被这几个字吸引,驻足观看一番。
开门不久,一位提着布袋的老人走了进来。老人名叫李桂英,今年78岁,精神状态看起来不错,一头银发打理得干净利落,脚上的棕红色皮鞋擦得锃亮。她抛开儿女的反对来到这里,想要了却一个纠缠了三年的念头。
2020年圣诞节这一天,她如约而至,为了完成一桩人生大事。
一间小屋,两个小时
在这个不到五十平米的空间里,关于遗嘱的科普知识随处可见,五面锦旗并排挂在宣传画下方,一同铺满了淡黄色的墙面。当然,小屋里也不乏浪漫。一个印着“幸福慢递”字样的墨绿色邮筒立在门口,被投进去的信件将会在未来的某一天,与写信者最爱的人相逢。
这是中华遗嘱库江苏分库的遗嘱登记地点,自2016年9月21日成立以来,这里已经见证了超过1万份遗嘱的订立。
中华遗嘱库是由中国老龄事业发展基金会和北京阳光老年健康基金会于2013年3月21日共同发起的公益项目,为60岁以上符合公益范围的人群免费提供遗嘱咨询、登记服务。截至2020年12月,全国已有11个登记中心与60个服务中心,为24.7万人提供了遗嘱服务。
登记中心外景 张雨晨/摄
上午9点钟,李桂英在工作人员朱颖的带领下,进入与咨询大厅一墙之隔的密室,进行遗嘱登记前的准备工作。李桂英和往常一样,一见到朱颖就止不住地唠家常,朱颖在倾听之余,对遗嘱查看者、是否设置后续继承人等重要问题进行最后的确认。
不一会儿,两名身着西装的年轻小伙拖着行李箱推门进入,他们从广东登记中心赶来,负责对立遗嘱人进行精神评估,并进行遗嘱见证。刚刚生效的《民法典》继承编规定,打印遗嘱需要两个以上见证人在场。
9点55分,两名精神评估师开始对李桂英进行评估,确认其精神状态具备认知能力。评估师通过一套特定的问题和话术与李桂英进行沟通,从记忆力、逻辑思维、空间想象力、书写能力等方面对她的精神状态进行全方位的评估。只有评估通过,才能在最大程度上保证遗嘱的效力,防止一丁点被判无效的可能性。
经过录音录像、指纹扫描、存档上传等步骤,10点42分,朱颖为李桂英打印遗嘱。这是刚刚生效的《民法典》中新增的遗嘱形式,中华遗嘱库的专家团队经过数月的研究和论证,用打印代替了以往手写的方式。打印完成后,这份遗嘱会由专人运送到中华遗嘱库北京保管仓,等待数年后某个未知的“召唤”。
不管未来的某一天如何,此刻,李桂英完成了后半段人生里的一件大事,舒了一口气。用她的话来说,“这个思想包袱终于放下了”。
为了摆平烦恼
“我就是为了赌这一口气。”
李桂英老家在南京江北,有两儿一女。上世纪八十年代,她的公婆口头承诺分给她和丈夫三间平房。翻建房子后,李桂英担心以后发生不必要的麻烦,到公证处办理了房产过户。
2018年8月,江北新区拆迁,她拿到了680万元的拆迁款。早年间就把老房卖掉的小姑子错失了拆迁款,想找李桂英分一杯羹,大闹拆迁办。因为十几年前的一份公证书,李桂英保住了属于自己的财产。
她说,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尝到被法律保护的“甜头”。
2016年9月21日,《金陵晚报》上登了中华遗嘱库江苏分库成立的新闻,李桂英小心翼翼地把那篇报道从报纸上剪下来,放在家里,心想未来的某一天也许能派上用场。
拿到拆迁款后,她计划给自己买一套房子,再留一百万的养老钱,剩下的钱给三个子女平分。不料,女儿却因财产分配与自己起了争执。李桂英了解自己的女儿,“她把钱看得太重”。三年间,对于要不要立遗嘱,她一直在犹豫。最终,她下定决心。
她希望这份遗嘱被永远封存在保管仓里。但如果真到迫不得已的那一天,她也希望,今天来到遗嘱库做的这一切,“能为孩子们把以后的烦恼都摆平”。
但也有人无力摆平当下的烦恼。
退休老教师王立梅一心想把房产给自己的孙子。早年间,她作为江苏女子篮球队的一员,替省队“征战”了大半个中国。退休后,她的腿脚变得不利索,又因家庭矛盾与子女断了来往,常年独自待在家中,减少了与外界的接触,后来又被楼下保安骗了一大笔养老钱。在年过八十、无欲无求的她眼里,只有孙子对自己最好,因为每天吃的外卖,都是孙子给她点的。
王立梅来到了中华遗嘱库,交流片刻,朱颖察觉到老人认知水平已明显退化,对很多事情总是模棱两可。这样的精神状态显然无法通过精神评估,后期无法保证遗嘱的效力。她建议老人回家后多找别人聊天,又让家人给她买了一个日历,最起码让她知道现在是哪年哪天。
遗嘱立不成,王立梅隔三差五地给朱颖打电话,“她甚至给我塞钱让我帮她立”。朱颖心疼老人的同时,也难免透露出无奈。“不仅是遗嘱有没有法律效力的问题,她已经失去了基本的认知能力,阻止她在这种精神状态下做出决定,其实也是为她着想。”
用七年时间让别人知道
“阿姨,遗嘱审核通过了,您之后按规定时间来领取遗嘱证就可以了。”下午1点多,朱颖告诉李桂英,登记顺利完成。顾不上吃中午饭,朱颖又开始为下一位登记者忙活。
一年前,朱颖的简历被男朋友不小心投到中华遗嘱库。她想着就来试一下,阴差阳错,面试成功了。“说实话,我一开始还以为这是个传销组织”,她笑着说。
在登记中心的玻璃门上,常年贴着一张写着“急需各类人才加入”的招聘传单。目前,因为中华遗嘱库人手紧张,江苏登记中心只有朱颖一人负责,只有集中登记时间,总部才会从其他地区的分库派人手前来增援。
对大多数求职者来说,这并非一个足够“吃香”的职业。在朱颖看来,相比那些上市公司、大企业,很少有人愿意踏足这种新兴行业,“明显的利益摆在眼前,大家都会这样去选择,这是一个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招人不易,坚守也难。对于遗嘱库工作人员来说,他们需要了解每个立遗嘱者的家庭情况,对他的情况做一个分析,他为什么要立一份遗嘱,立了这份遗嘱对他家庭以后的风险会有什么改善,他家里以后可能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这些工作对于员工的沟通能力要求极高。“我一开始刚刚进入行业的时候也很害怕,毕竟是做遗嘱,我会害怕自己能不能对人家负责,如果人家以后找上我怎么办。”朱颖刚入职时,也常常担心把别人的大事搞砸。一听说要整天跟老人和财产打交道,很多人一开始就被劝退了。
朱颖在与老人交流 赵学真/摄
与北京、上海这种一线城市相比,江苏地区的老人们对遗嘱的了解和接受的程度并不高,“传统观念都是我还没走呢,我怎么可能来做这种事情,但等那个时候又来不及了。”
朱颖见过一位癌症晚期老人,他的妻女都患有遗传性的精神疾病,生活无法自理。他希望把房产留给大家族里的长孙,也把妻女托付给他照顾。因为情况特殊,老人在没立遗嘱的情况下直接把房子过户给了那位长孙。房子到手后,长孙反悔,妻女无人照料。此时,老人身体状况恶化,已经没有能力要回房子,重新立一份遗嘱。“当他知道我们遗嘱库的时候,已经晚了,没法立了。”2020年11月,老人去世。12月,老人的妻子因无人照料,也于家中去世。
2013至2019年间,在中华遗嘱库订立的遗嘱中,已有781份遗嘱生效。以“中华遗嘱库”为关键词在中国裁判文书网上进行检索,在31个有关继承纠纷、遗赠纠纷的案件中,有27个案件涉及到被继承人在中华遗嘱库所立遗嘱的效力认定问题。27份判决书均显示,法院在审理过程中,对按完整流程在中华遗嘱库办理的遗嘱的有效性予以支持。
朱颖常常听到老人说,自己身边的朋友也想要立遗嘱,但不知道怎么做。“我们在报纸和电视上经常刊登的,但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有很多人接收不到这样的信息。”遗嘱库这些年一直在通过媒体做宣传,但了解的人还是不多,她很纳闷为什么会这样。
“有一些老人可能正在遇到这样的麻烦,但他无从得知这个东西,他甚至觉得没办法只能这样子了,我们没有办法到每一家都去探访,‘哎你们家有没有这样的人’,这是不可能的,做不到。”遗嘱库能做的,只是尽可能多地告诉有需要的人,口口相传下去,让更多老人知道,有这么一个办法,也许可以帮他们解决麻烦。
对人们而言,“遗嘱”二字总显得严肃而冰冷,为了吸引更多过路人驻足了解,遗嘱库干脆用“幸福留言”四个字代替了“中华遗嘱库”,做成门面招牌,挂在大门上方。
目前,遗嘱库也积极推动员工走出去做宣传。然而,疫情期间不能聚众办讲座,登记中心缺人手,朱颖也不能离开太久。刚进入社会不久,就要突然很正式地去拜访社区领导,也让朱颖有些发怵。最后,她想出一个“绝妙”的点子——去跳广场舞,“打入”大爷大妈圈子内部。
“中国五千年的历史都是讲好不讲坏,我们中华遗嘱库其实成立有七年的时间,到现在还一直在做让别人知道这个事情,”在她看来,让人们接受这个话题不是一朝一夕的事,疙瘩都长在自己心里,别人一时半会是解不开的。
去和解,被治愈
当然,也有人用遗嘱解开了心里的疙瘩。截至2020年12月,中华遗嘱库已登记保管了18.6万份遗嘱。在这些遗嘱里,藏着千万种与世界和解的方式。
朱颖见过许多老人在立完遗嘱后,立马去了红十字会或医院,登记捐献遗体。也有的老人特意买了当天的机票飞出去玩。“这个对他们来说是一个解脱,他们精神上得到了很大程度的放松,因为有些老人会一直惦记钱要怎么办啊,很多的。”遗嘱不仅仅是一份财产分割的证明,有时也能治愈心灵。
朱颖见过一位九十多岁的文盲老人,长期受到继子的虐待,因为没有亲生孩子,她希望把财产留给自己的侄子。立遗嘱需要本人签名,她每天瞪着眼睛在家练习签名。此前朱颖给了她一沓A4纸,纸拿回来时已经全部写满了。老人最后成功订立了遗嘱,“她登记成了之后还一直给我打电话,问到底有没有弄好,说天天在家里害怕得不行,要不再练一练吧。”
为了让来立遗嘱的老人放下精神上的担子,朱颖常常建议他们,从登记中心的门出去就忘记这件事,也不要跟孩子提起,也许这份遗嘱永远也用不到,等之后孩子需要用到的时候,他自然会知道有一份遗嘱正在保护他。
即使遗嘱依然是被很多人避讳的话题,朱颖也欣喜地看到,“整个社会观念正在慢慢发生转变”。据《中华遗嘱库白皮书(2019)》,2013至2019年,中华遗嘱库60岁以上人群的咨询量、遗嘱登记保管量都呈逐步上升趋势。七年间,立遗嘱人的年龄也越来越年轻化。自2018年起,每年都有超过1000位中青年人订立遗嘱。
朱颖之前在上海登记中心工作,见过不少年轻人来立遗嘱,大部分都是医生、护士或司法工作者,也有极限运动爱好者。一些年轻人看到了很多上一辈人的财产纠纷,他们大多出于担心发生意外的考虑,希望能给父母一个保障,“也有给前男友的,觉得对不起前男友。”
一位27岁的年轻人看到无锡高架桥坍塌事件后,选择来立一份遗嘱,原因很简单:害怕未来哪天意外就发生在自己身上。
26岁的“冬至”在自己电脑的word文档里放了一个不断更新的遗嘱,里面交代着她偷偷给家人买的保险、和朋友借收的东西、给身边人的话、葬礼的安排。她本来想拜托朋友在她去世后帮忙发给大家,但想来想去,觉得找谁都太沉重了,根本开不了口。
20岁的医学生“南岸”立下遗嘱,希望死后把全尸捐给母校做研究标本。她说:“哪怕是粉身碎骨也请把可以用的碎骨做成标本,我不想下一代缺大体老师。”
每个年轻人的人生故事千差万别,来到遗嘱库,却为了同一个目的:在未预料到的生活变轨来临之前,为自己和家人安排好一切。
朱颖也观察到一个有趣的现象,一些年轻人开始把“虚拟财产”写进遗嘱,比如游戏账号、支付宝、微信账号,“对于有些年轻人,这个游戏账号、装备可能是他的精神寄托,他觉得要把这个延续下去,不能白白送给腾讯了。”
为了让更多人感受到传递嘱托的疗愈作用,中华遗嘱库在2020年3月1日开通了“情感遗嘱”功能,它可以帮助人们把信息在指定时间里发给指定的人,虽无法律意义,但能让人们说出那些藏在心里很久的话。2020年清明节当天,有249人留下情感遗嘱,清明节后,用户数量更是暴增。开通后的前八个月里,遗嘱库公众号后台就已收到6万余份情感遗嘱。
“幸福留言”小程序界面
在这些终于说出口的话中,有感谢、有抱歉、有嘱托,也有爱的表达。
“儿子,当医疗努力已经没有意义的时候,千万别给我插管子。让我安安静静地走,好过让我痛苦而无意义地活着。”
“老公,银行卡在卧室中间抽屉背面暗格里,卡号和支付宝账号是……,阿娇那年买房子,我偷偷借了六万块给她,对不起没告诉你。”
“爸爸,做您的女儿,我很幸福。帮我照顾好泡泡,它喝的水里记得放一点盐。”
(应采访者要求,文中李桂英、王立梅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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