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迪·艾伦的“毒舌”举世闻名。图/《安妮·霍尔》
口述/史航
采访/苏静
“忠厚老实人的恶毒,像饭里的砂砾或者出骨鱼片里未净的刺,会给人一种不期待的伤痛。”所以糖衣炮弹、笑里藏刀是吐槽的最高境界。厌倦和颓废则是最高级的毒舌。
现在的中国人,包括我在内,已经不太想好好说话了。在没有说服别人的信心的情况下,我们往往变成了不去说服甲,只是寻找跟自己想法相近的乙,说白了,就是党同伐异。这里给你排队点赞,那里你说得不好我再拉黑你。
诸如此类的情况下,突然有一个好好说话的事情,哪怕是吐槽,我就特别感兴趣。我心中的“毒舌”偶像有很多,比如萧伯纳,他说婚姻就是夸大了一个女人和另一个女人之间的不同,这很有道理,够毒舌。
高层次的毒舌像酒心巧克力
毒舌够层次就是真,不够层次就是假。说真话的毒舌,可以举一个例子,是美国作家门肯说的一句话,后来被《马龙·白兰度传》引用,他说:“只要你敢于低估美国人民的品位,你就永远不会输。”这话真狠。
讲到会吐槽的作家,一般人容易想到萧伯纳、毛姆、王尔德这几个,但实际上厉害的不止他们几个。老实人突然弄出刺来,愈加难防。
钱锺书在《围城》里打了个极为传神的比喻,他说忠厚老实人的恶毒,像饭里的砂砾或者出骨鱼片里未净的刺,会给人一种不期待的伤痛。我身边的朋友中,止庵算是吐槽高手,他说:“人家是往往说一个词,叫嫉贤妒能,我是‘嫉不贤妒不能’。”他的意思其实是说:“你这么蠢,我怎么做不到你这么蠢、这么贪?我怎么做得到?”
幽默感本质上是一种分寸感。图/《午夜巴黎》
好多人听不懂这话。或者,不去仔细听的话,没觉得他在骂人。杨绛说青年的那句“你的问题主要在于读书不多而想得太多”,也是特别诚恳、特别狠毒的话,但是很多人浑然不觉,反而拿过来标榜自己。毛姆说过类似形容青年的话,他说某某作家一辈子都没有过什么自己的独特见解,可谈的优点只在于是个好的观察者,对于一些显而易见的事情很有见地。
糖衣炮弹、笑里藏刀是吐槽的最高境界,要借这类话去夸人,人家说不定听不出。
英国有个戏,叫《人赃俱获》,里面有几句台词特别有趣,主要是翻译得特别好。里边两个混蛋小子,一个说“我现在呀,不喜欢逛窑子了,我想结婚”;另一个说“亲爱的,我可真不喜欢你这样到处寻求刺激”。混小子把结婚当成一件比逛窑子更放荡的事,他觉得结婚是跟一个并不喜欢的人上床还假装两个人都互相喜欢。
这个戏里还有几句很犀利的台词,如“如果一个人是不懂婚姻的傻瓜,那他婚后就是个普通的傻瓜”,又如“人应该总是在恋爱,这就是人绝不要结婚的原因”。
《人赃俱获》剧照。
文学大师们对男女感情与人性的吐槽特别恶毒。王尔德说,一个男人只要不爱女人,就能跟女人相处得非常愉快。他也说过,“只有肤浅的人才了解自己”,这句话很对、很现实。如果我是一个深刻的人,我怎么可能了解自己?所以,你可以问一个人:“你了解自己吗?”然后跟他说:“王尔德说只有肤浅的人才了解自己。”漂亮一击。
王尔德老是吐槽英国人,他说:“英国人绝不会对一件艺术品感兴趣,直到有人说这件东西不道德。”他也看不起美国,他说美国是唯一一个直接从野蛮进入颓废,中间没有经过文明阶段的国家。
其实美国人里不乏自黑高手,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索尔·贝娄在《洪堡的礼物》中说美国是世界上唯一一个把变化就当进步的国家。
毒舌确实分层次,但每个人心目中的层次都没法跟别人对接。以酒心巧克力打个比方,我觉得层次比较高的人,在于他无论多么热切地毒舌,最后让你品尝到的东西都只是外面那层巧克力,这层巧克力是毒舌,那之下的酒心是厌倦,厌倦和颓废才是最高级的毒舌。
他们不客气地说毒舌之言,不是为了赢,不是为了骂你,骂了你他也不高兴,他是整体地厌倦,这样的人才是一个真正的毒舌。他不是传递负能量,他是负能量的源泉,他是负能量本身,他是伏地魔。
伍迪·艾伦是名副其实的吐槽高手。图/《安妮·霍尔》
这样的角色我写过。音乐剧《初恋》中有一个由张弌铖演的角色——黄围脖黄教授。黄围脖有句台词,也是把萧伯纳的话改造了一下,他说“世界上没有哪个女人配得上一个男人”。
一般说到这儿,演员会停顿一下,现场很多女观众肯定是很不爽。然后,他继续说,“也没有哪个男人配得上一个女人”。到这儿,大家会笑,因为你这是各打五十大板。再然后,另一个演员说:“那他们为什么要在一起呢?”黄围脖说:“因为他们求上进呐。”
其实,我要借黄围脖之口砸的是“上进”这个词,想告诉观众某种“上进”很可耻,就是用力装成另外一个样子。比如你本来叫王翠花,为求上进改叫王卡捷琳娜。生活中有各种求上进,一个螃蟹明明被捆在38块钱一斤的格里头,非要往45块一斤的格里爬,这就叫求上进。司汤达小说《红与黑》中的人物于连,还有那么多巴尔扎克小说里的人物,都叫“求上进”,外省青年嘛。
所以,《初恋》里,我不是砸“女人”挂,也不是砸“男人”挂,我只砸那些“求上进”、砸那种在机场书店买成功学的书的人,我对这些很瞧不上。我在这里只对“求上进”毒舌,我只是毁这个词。
音乐剧《初恋》剧照。
高级的毒舌,充满巨大能量
《喜剧之王》里女学生触电之夜,张柏芝她们齐刷刷都去那了,一个特别胖的女生,也把自己塞进女学生制服里,往那儿走,别人都不可思议:“你也去?”她说:“怕什么,有钱人品位很难说的。”她表面黑自己,实际上把有钱人黑得更狠。这些都很有意思,我乐意和人分享,我在自己微博上成天晒这些东西。
对吐槽之外的反吐槽,我也特别佩服。有次讲座讲王朔,我提到他对鲁迅的评价。他说,鲁迅还行,但现在研究鲁迅的不行,说那帮“活鲁迅”、那帮“二鲁迅”满街走,鲁迅要活着,坐起来就给他们一大嘴巴。之后,一个研究鲁迅的专家看到王朔这个话,说:“只要鲁迅先生能活过来,我真愿意他给我几个嘴巴,只要他能活过来。”这就很棒,这叫性情中人遇到性情中人。
“有钱人的品味很难说的。”这句吐槽,令人印象深刻。图/《喜剧之王》
止庵特别爱举一个例子,讲鲁迅跟叶灵凤吵架。叶灵凤是著名评论家,也是个美术装帧设计家。
叶灵凤说:“鲁迅的书啊,我只有在上厕所用草纸的时候才用。”而且他很奇怪,在小说《穷愁的自传》中,他写主人公“照着老例,起身后我便将十二枚铜元从旧货摊上买来的一册《呐喊》撕下三面到露台上去大便”。他在小说里写的是“到阳台上大便的时候,又扯了几页《呐喊》去了”。
鲁迅看了这个文章,装没看见,没太理睬。过了好几年,直到叶灵凤又一次提到《呐喊》这本书的时候(《呐喊》里的《阿Q正传》被改编成话剧,叶灵凤在《戏》周刊上写了一篇评论),鲁迅才公开回应,说叶灵凤以前在文章里提过这本书,如今再提,“倘不是多年便秘,那一定是又买了一本新的了”。
鲁迅能等这么久,可能是因为他等着“多年便秘”这个词,我要狠狠说你这个事,就真正要忍这么久,这种就是高级的毒舌。止庵说这个例子能显露鲁迅的本质,说明他是个充满巨大能量的、“邪恶”的、“黑暗”的天才。这也是憋大招,等于说,我拿一个皮筋,慢慢撑开,等它到反弹极限再松手。
真正高级黑不能“活在当下”。图/《午夜巴黎》
真正高级黑,都要几年后才行,沉不住气就没劲儿了。毛姆以前说,他刚刚出道时的第一个短篇小说,被一个批评家批评得非常狠,他当时非常生气,过了几年重新读那小说,觉得自己小说真的写得很差,那个批评家说的都是对的。然后又过了两年,二战期间,德军轰炸伦敦,他拿着手电筒,往那个人家的屋顶打了一束光。
这个很厉害,而且所有人都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毒舌就是任性
什么叫毒舌?毒舌就是任性。什么叫任性?唐朝有个和尚叫王梵志,林黛玉也很喜欢他。他有首诗说:“梵志翻着袜,人皆道是错。乍可刺你眼,不可隐我脚。”王梵志毛袜子反穿,人家说他穿错了,他却满不在乎。借用郭德纲的话说,就是“活该”“死去”,你不爽你死去,就这个道理。
我说过一个电影,我说:“你不可能更好,因为你做不到,你也不可能更坏,因为连你也做不到。”换句话说,这就是坏到底了,任何人都没法做得更错了,连你都做不到。
所谓的“毒舌”,未必有什么规律或者标签,不必总结,好好品味就行。就像吃火锅,你未必要旁边搁一大碗白水,每夹住一块,先在里边涮完了再吃。
伍迪·艾伦的毒舌在电影里随处可见。图/《安妮·霍尔》
伍迪·艾伦的“毒舌”,本质上也是任性。比如他不喜欢去参加奥斯卡奖的颁奖典礼,很多奥斯卡之夜,他都和朋友一起在曼哈顿的酒吧表演爵士乐。他对此的解释特别老实,他说,今天我要能接受这帮人用他们的标准来表扬我、颁奖给我,明天我就得接受他们的标准,来批评、来剥夺我的一切。所以他干脆不去领这些奖,让自己从一开始就不在他们的丈量范围之内。这很有意思。
他原话是:“你若接受他们颁奖给你,就表示当他们说你不配得奖时,你也得接受。”很多事情,普通人约定俗成,比如说性,一般人会说:“唉呀,性这个东西,还是得有爱,要不然不就跟动物一样吗?”像这样说了半天,觉得自己特高深。可伍迪·艾伦说,“没有爱的性,是最棒的空虚体验”。
它当然是空虚的,但它是最棒的。伍迪·艾伦用他的狡黠完成了他的诚实。这个诚实对于我们所有的约定俗成具有一种摧毁性。我们太容易把任何一个高级的吐槽、负能量的话,把它打扫打扫,整理整理,洗洗晒晒变成正能量。
伍迪·艾伦最近一次获得奥斯卡最佳导演奖提名是2011年的《午夜巴黎》。图/《午夜巴黎》
什么叫负能量,什么叫正能量?止庵还说过一句话。他说,觉得自己是正能量,觉得别人和自己不一样是负能量,这样的人就是负能量了。这是非常准确的一个标准。
我在微博晒过一张伍迪·艾伦的签名照,照片里的他看着很年轻,我当时说“吐槽的人永远年轻”。这句话当然对,但吐槽的人永远年轻是因为他永远不懂事,他那种年轻是“年少轻狂”。
轻狂、不懂事才是吐槽的真正命脉。为什么?因为懂事儿就不吐槽了,懂事就“咽槽”,他不吐,他把这槽点咽下去,他一肚子槽点,但你看过去,他嘴上永远挂着服务性的笑容。所以为什么越吐槽越年轻?因为他不咽,爷儿不咽,爷儿就吐,所以吐槽年轻就因为他不懂事。
这一段形容男女关系的比喻十分经典。图/《安妮·霍尔》
电影《让子弹飞》里面,张默演的六子是真正的有胆年轻,他剖腹证明自己只吃了一碗凉粉。这个故事是我编的,因为电影原著小说就是我的推荐、我的策划,中间这个故事是太平军时期的一个民间故事,我说一定要用,没有这个事,后面的事起不来,这个仇结不了。后来,很多人都喜欢那一段,因为这是最简单的事儿,历史就在眼前,居然证明不了,这是值得思考的。
现在的人不会想用六子那种方式证明自己,有很多方式可以反击“敌人”。但是有个标准,说“你是王八蛋”,这不是好的吐槽方式;说“我是王八蛋”就是来道歉认罪,也不是好的东西;要说“咱俩都是王八蛋,你说对不对”。这就是好的吐槽方式。
米兰·昆德拉把这称为共讽。共同的讽刺,讽刺你讽刺我,咱们都这么回事。电影《霸王别姬》中有一句台词,老班主对小豆子妈说:“别,都是下九流,谁瞧不起谁?”这叫共讽,这样的话才是犀利自如而又不怀恶意。
《霸王别姬》剧照。
吐槽可以帮助人的感情从1变成99
我的吐槽能力其实不是很强,吐槽需要语言的节奏感,你看《吐槽大会》里,池子、建国、李诞,他们三个人节奏感特别好,我节奏感非常差。中国人和中国人的区别,鲁迅有句话,他不是吐槽,他很冷静地引用了海克尔的一句话:人跟人的区别,其实比人跟类人猿的区别要大。
我只是去《吐槽大会》体验几次,要不然我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很紧张,上去吐吐看。要是问我有没有被吐槽的心胸,那得看情况。要是我喜欢的女孩吐槽,我接受,我觉得打是情,骂是爱,可以接受。
看对象是很重要的一点,同样适用于你吐槽别人,一句老话叫“咱俩说不说得着”。相声只骂自己的捧哏、逗哏,二人转只骂那个拉弦儿的,骂乐队,因为这是台上的人,我们够得着,跟台下是不可能这么说话的。
史航参加《吐槽大会》。图/豆瓣
几年前,我说“吐槽马伯庸,吐槽吐槽着,觉得他很萌”。当时怎么说这话,具体语境我记不起,我认识他太久了,我们有一票朋友,我们随时可以互相“吐”,用不着说什么“诶,伯庸,这句话我跟你开玩笑的”。面对你的吐槽,他直接就能接招。
吐槽不容易让人的感情从0变成1,但可以帮助人从1变成9或者99。素不相识的情况下,说别人戴眼镜像个小猪,这不是有毛病吗?你们的感情从0到不了1。但是熟悉一点,说一句“你这个无耻的样子,有老夫年轻时候的风采”,你们哈哈一笑,这就从1到了99。所以吐槽必须得够得着。
我没有刻意琢磨这些吐槽的梗,用“刻意”两字,感觉是在骂人。如果你问我有刻意呼吸吗?肯定没有,但要我刻意不呼吸,我也做不到。我喜欢一切任性。对我来说,一切就是幸福,一切都是飞蛾扑火,很本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