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小鱼

图：来源网络

乡村的夜晚是恬静的，美好的，迷人的。像涓涓细流总有清凉的梦，流到你的心里去。

最怀念那夏季的场院，忙碌了一天的人们终于可以坐下来，拉拉家常，说说闲话。黑暗把一切包裹着，空气里有落下的清凉，风悠悠地吹着，吹来泥土的、青草的气味，混合着花香、果香，甜丝丝的飘在空旷的世界里。田野深处，虫鸣此起彼伏，不绝于耳的蛙鸣，狗吠，也融进了这辽阔的大合唱里，连栅栏里的老牛，反刍声也配合地恰到好处。听得架上的鸡偶尔喔喔地低鸣，好像是听到了妙处，禁不住也来赞美一声。只有警惕的猫咪，在暗处里躲着，那吱吱的老鼠，此时却提起嗓子，鬼鬼祟祟地再也不敢放肆了。

星星在头顶的天上，静静地瞪着眼睛，像是一个局外人也想把自己融进来。月亮倒很知趣，只把水一样的月光撒下来，给这漫无边际的夜空罩上了一层神秘，雾蒙蒙的像一个如缕如纱的梦境。

假如明天无事，人们就会多坐一些时候，关系好的会一直说下去。孩子们可就热闹了，小一点的会围在跟前打打闹闹，偶尔挤进大人的怀里，搅了他们的谈话，惹得一阵恼火。像我，早就跑没影了。那时做得最多的就是摸知了，只要有树的地方我都敢去，心里也并不觉得害怕。因为一同去的人很多，结了伴，可是也会担心被别人抢了去，所以又会跑出去很远，把他们远远地甩开。那夜里的知了并没有出壳，抓在手里不停地蠕动，又怪又痒。后来也摸出了经验，每次去带一个瓶子，直到装满了才恋恋不舍地回来。此时，闲聊的人早已散去，母亲还在那里等着，看见我气急败坏地骂了起来。

最难忘的就是夜里打仗了。分好组，一边是英雄，一边是敌人。武器什么都有，最要命的就是扔土块了，如果被发现了，十几个人一起扔。有时为了不当俘虏，就一直忍着，也有疼哭了的，大喊大叫，但求饶是绝不会说，等他们走近了，便扑上去，抓住一个，跟他们同归于尽……第二天就有鼻青脸肿的人，头上大大小小的包。大家围过来，争功似的，这个是我打的，那个是他打的，疼的人没有记恨，争功的人反倒闹反了脸，分不出胜负，赌气之后，约好，今晚再动手，非要一绝高低不可。

我那时最讨厌铁娃了，下手狠，跟有仇似的，对谁都六亲不认。每次打仗，绝对不能让他吃亏，完了必定要报复，不管是英雄还是敌人，最后都要成为胜利的那一方，这样才肯罢休。听着同伴哎哎呦呦地叫唤，心满意足似的。后来，没人愿意跟他玩，为此他却做了强盗，专下黑手，冷不丁冒出来，左右开弓，谁都打。这时倒热闹了，英雄敌人合在一起，全对付他，十几个土块扔过去，第二天我们又在他头上数包，这回终于知道疼了。

这是多年以后我们津津乐道的事。不过现在看见铁娃，已经没有以前的凶狠，完全变成了老实人。他一直留在村子里，替我们镇守着远去的，未来的梦。然而那夜晚，那宁静，全让他一个人享受了。前几年，他母亲过世，我回去过一次，看见我，竟落下泪来。

我离开村子已经很多年了，去过不少地方，在他们的夜里，也渡过了寂寞和欢乐。但那宁静之中再也没有以前那种兴奋，那空旷里带给我的安慰远远不能胜任。它也有虫鸣，万籁寂静的温柔，却刺激了我，老是想流泪。只有那夜的安静是熟悉的，剩下的全变成了陌生，就连月光也是冷的，星星也毫无表情。我知道这是异乡之人心里的痛，是漂泊无依时内心的孤独。每到这个时候，我就想起家乡的一草一木，想起那些疼那些痛也觉得都是幸福，想起逝去的消失的才觉得自己永远都在做梦，那梦永远也不会醒。

高中有一年，是在深冬时候，我退了学，从市里返回老家。回去时，已经是深夜了，几十里的路，只有我一个人。风呼呼地狂叫着，天地黑蒙蒙，偶尔一两处灯火，像我烦躁的心情，无力地睁着眼睛。虫鸣没有了，死气沉沉里只有静的可怕，拐过一个弯，朦胧的灯光也跟着消失了。天地像是一个深不见底的隧道，把我拉进了无穷无尽的深渊里，我行的很快，总觉得身后会突然伸出一只手来，就要扯住我，跟它一起留在这黑夜里。风呼啸着，缠绕着树枝发出刷刷刷的怪声，我知道什么也没有，只是心里有鬼，索性便停下来，冲着黑暗的深处对视着，稍顷，那奇怪的叫声竟也变得安静了。

进了村，远远地看见自家的窗户上闪着依稀的灯光，那温暖的母亲的气息便扑了过来。我知道，母亲一定还在灯下，她的牵挂肯定跟着我，一路走来。伸手去推门，门却先我一步打开，母亲闪出身来，瘦小的身影站在黑夜里。她没有说一句话，我也没有，只是那一夜很长，天一直不亮。我想了很多，我觉得，我活着不能只为我一个人，就像母亲，早已是为我再活。两年后，我终于从学校里拿回了录取通知书，我想一定是那一夜，万籁寂静之中的沉默给我的，也给了母亲。

我常常想起以前，那熟悉的乡村，美丽的夜晚，其实它们一直没变，改变的只是我们，还有那些流逝的时间。有时我会一个人在夜里呆很久，让那寂静的空旷浸着我，不管是静的，还是冷的，我都可以酝酿出沉甸甸的味道来。我知道从前再也回不去了，生命只留下了回忆。有时偶尔也走夜路，偶尔也在夜里孤独，但孤独过后，又觉得幸福，因为美好的事物还在，我回忆的还会源源不断地从梦里走来。

这可能是人之常情，衰老有时也有难得的幸福。就像照片，几十年后，笑的依然在笑，哭的依然在哭，保存下来都是给你的，一个又一个美丽的梦。叫你高兴自己，曾经在某个时候，某段岁月里，留下了牵挂你一生的回忆。

那些童年的玩伴有的早已变成了异乡之客，连同我，两鬓斑白，也觉得一定要落叶归根了。有时候说起从前，他们的记忆里跟我一样，那熟悉的夜晚也总是在梦里纠缠，有时竟然魂牵梦萦叫人寝食难安。所幸，这现代的社会，交通，通信这么发达，心里想的随时可以做出来。那些有心之人也会一呼百应，村子还在，家还在，谁都想回去。

在一个月明星稀，秋风萧萧的夜里，小满家的院子里，大家围在一起，数了数，竟然还凑了五六个人。有的不知趣，还拖儿带女的来了，那些小崽子倒不打不相识，三五分钟便搅和在一起，嬉笑疯癫，完全成了我们原来的样子。说话间，看看他们，每个人心里真的是五味杂陈。

秋夜的星空还是它最熟悉的模样。月亮泼洒着光，星星眨着眼睛，秋夜在深沉里，成熟而安详。我突然觉得几十年来从未离开，好像一直都在，在它的甜蜜里，在它的呵护中。那些岁月也翻手即来，似乎就在那里，等着我回去，还有那些游戏，似乎才刚刚开始……

孩子们兴高采烈，在周围跑来跑去。他们高兴，是因为他们有幻想的未来，我们也高兴，是因为看着他们高兴，自己又在回忆里重生。就像天上的月亮星星，永远都是梦中的表情，那熟悉的虫鸣，蝉声，空旷的安静，还在等着你。而田野深处，又有另一个梦，在等着孩子们。就像大自然在等待探索一样，需要孩子们去揭开，属于他们自己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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