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物马戏团 | 文
01
一个不再是前言的前言
爵士乐在核战后的废土上流浪,仿佛人类文明残留的鬼魂,被禁锢在《辐射》系列的23年里;萨拉马戈坐在家中撰写《失明症漫记》,他即将回答记者为何自己要在祥和之中描绘末日;而加缪抗争在二战中的巴黎,思索如何用一场鼠疫描绘那似乎行将降临的毁灭。
末日的气息总是越过幻想和恐惧,蔓延至当下的现实。我们活在一个暂且稳固的世界里,末日似乎触不可及,但对一些人来说,它就是悬在头顶的达蒙克里斯之剑。这种看似疯狂的心态,有时却能把一丝另类的清醒照进习惯化的日常——
——打住。
这是我原本写好的文章开头,在起稿阶段,我的想法是写一篇介绍国内“末日准备者”的文,这是一个时刻为灾祸做准备的特殊群体。我本打算先介绍一下这些人的爱好,板起脸剖析一下他们是出于一种什么心理,才会在和平年代“筹备末日”。
然后,事实抽了我一巴掌,打灭我想要引经据典的冲动。当我去接触这群“末日准备者”时,却发现他们没在像我脑补的那样:紧张兮兮地讨论要如何囤积物资,才能安然活在末世。
好家伙,他们居然在讨论囤积避孕套和游戏机。
02
Restart
现在从头开始,关于“末日准备者”。
“末日准备者”是一个源自海外的概念,虽然本质相同的东西在各地都早已出现。这词来自英文里的“Prepper”,指代那些平日就为末日做准备的人。
顾名思义,他们认为天灾、核战争一类的灾难离我们并不遥远。所以为了应对灾祸,他们未雨绸缪地储备灾后的生存物资。
除开人类自古就有的储备本能,这种心态可以说是在冷战时期被发扬光大的。当核战争的阴影笼罩在头顶,西方政府为了稳定群众的情绪,便鼓励民众为在核战后生存做准备。
冷战手册《如何在核攻击后幸存》
可以说它和《辐射》这样的后启示录文化产物,勉强算是同源。
随后进入到21世纪,一档叫做《末日准备者(Doomsday Preppers)》的美国真人生存秀在2011年开播,第一季就破了国家地理频道的历史收视纪录。
这档节目把末日准备者这个冷门群体拉入了大众的视野。随着一期期节目的播出,观众逐渐熟悉这群看似奇怪的人,他们在节目上展示自己为天灾打造的地堡、存储的大量物资,以及熟练的生存技巧。就这样,一阵潮流被刮了起来。
这个节目的结局却有些出人意料,不过这个我们一会儿再聊。
03
末日后的贤者时间
在国内,也有末日准备者。
但如之前所说,当我真正去了解他们的时候,却发现他们讨论最多的,和我想的截然不同。
“我们应该为末日准备避孕套。”这个话题在国内的相关论坛已经成了让圈内人厌倦的“日经贴”,基本上每天都有人自以为新颖地提出这个理论。
一个套子能存下两公升的水
但作为一个刚入圈的人,真的很容易被这个理论一本正经的一面吸引眼球。
首先,他们举出了很多避孕套能做的事,而且有理有据。它可以用来生火、存水、保持物品干燥、改造成弹弓、做成止血带和防止枪进水等。
喜欢看荒野生存节目的朋友们肯定熟悉这些理论。自从第一次世界大战以来,套套就开始被安排到各国的军需品名单中,它们确实能在危急情况下起到很多作用,难以找到更平易近人的替代品。
其实,套子也只是这类物资中的一种而已。其他的譬如口红含有油脂,可以用来生火;而小苏打则可以用来紧急灭火。在他们眼中,日常用品常有另一面。
但很多时候,他们其实谈的是这东西的本职用途,而且会将人拖入一套自洽的逻辑:末日后很需要套子,是因为人总是会有那方面的需求。而在末世里,随便怀孕是致命的,更别提让一个生命降临到已经毁灭的世界上,有多危险和不负责。
末世片《人类之子》也在讨论类似的议题
仔细了解他们的想法后,我承认自己有些被说服了。如果灾后生活真的开始,这没准真是避不开的问题。尤其是考虑到除了手术、套套和药物外,人类其实根本没有其他真正靠谱的避孕方式。
看多这类“日经贴”后,我逐渐捕捉到了一种另类的思维方式。虽然这些话题看似是在抖小机灵、制造噱头。可有些角度是真要把自己设身处地放在末世中,才能想到的。他们确实是在认真思考末日。
而且它真的毫无道理吗?我觉得不尽然。
04
末日后的尼特族
而游戏机,是我没想到的另一个热门话题。
“都末日了,活着最要紧,谁还顾得上打游戏?!”这是我刚看到这话题时的反应,也是对这种言论最常见的回复。
想到了这图
可有人的言论转变了我的想法:“都到末日了,那种情况下如果不能打游戏,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是啊,还有什么意义呢?在那些末日背景的游戏中,我们控制主角闯荡废土,建造幸存者营地,但实际上这只是幻想,我们依旧是在玩游戏。真正的末日废土,恐怕连《行尸走肉》都不是,它只是残酷又无意义。
美末2
这时我一下子真切地意识到了为何我们必须避免社会的崩塌:因为末世,没准就是一种人只能靠游戏机获取意义,一旦电量耗尽,意义就消失的可怕处境。
所以问题来了,那该存储什么样的游戏机呢。
老一套最好使
首先是传统类的,像是骨牌、桌游这种不需要用电的东西。但是它们的娱乐能力有限,所以这些人还是在讨论什么样的游戏机能在末世后撑得久一些。
他们认真争论什么样的游戏机续航最好,可以接上太阳能电池板,又不会因为脱网变成砖头。在评价他人设计的避难所图纸时,还会戏谑地评价一句缺了游戏机。
带太阳能板的NS自然是大家最推崇的
有些人甚至考虑把游戏机政治化,变成末日后谈判的筹码,而且给出的分析一个比一个正经。有时真的很难判断这些人是在严肃分析,还是在严肃搞笑。
好家伙,废土空城计?
国内著名游戏主播@超级小桀也说自己算个末日准备者,调侃道这也算是他的一种中二病,还加了相同爱好者的群。他在家中储存着大量物资,包括卫星电话和发电机等设备。他曾给粉丝展示过自己的末日储备车库,大谈如何在末日发生后把这些设备利用起来。
但话又说回来,考虑到古罗马角斗表演的残酷性和高地位,谁又能说得准在末日后,玩乐到底有多重要?
还有像《末日准备先生》这样取材于这群人的游戏
透过这些人半开玩笑的讨论,我们看到的满满是这个时代人们的精神状态。
离“娱乐至死”的概念提出,已经快40年了,这个词身上的贬义性却在缓慢剥脱。毫无疑问,我们需要努力和付出,才能建设、前进,可有太多东西压住了这个理所当然的目的。生活的疲惫,有时甚至能遮蔽末日和死亡的阴影。
只要它们依旧只是阴影。
《娱乐至死》
所以我们一边玩乐一边自嘲“混吃等死”,调侃自己平日丧到就算末日降临也无所谓,疫情一来却成了保护措施做得最好的人。在这种戏谑的话题下,漂浮着时代的思维方式。
面对压力和挫败,我们已经习惯了用玩世不恭作为一层铠甲,以至于就算在思考末日时,也难以将其脱下。这种“后启示录嬉皮士”,似乎成了我们的特产。
05
那些依旧严肃的
不过国内依旧有一小群真正的末日准备者,他们还有一座严格的鄙视金字塔。在塔底端,是想武装自己的“菜刀党”,甚至掂量着要在末日化身劫匪。在中央,是做好准备以轻装逃离灾难的“跑路党”;而金字塔的顶端,就是盘算着建立避难所的“地堡党”了。
在海外,因为土地政策等限制的不同,一些人能建造真正的避难地堡,还有富豪买下废弃的导弹发射井建成避难所。
在国内,限制大了很多,但依旧有人尝试成为“地堡党”,他们在农村老家的后院投资数十万建造避难所。
这位老哥自己画了设计图,准备投入20万建造
老韩(化名)是一名入圈十多年的圈内人,他有自己的生存用品店,在闲暇时还会在知乎和公众号(老韩生存狂)上发点关于末日生存的文章。在我和他聊天的过程中,我逐渐理解了一些严肃末日准备者们的思维方式。
国内末日准备者分享的日常储备
他坦诚,自己当初之所以入圈,一半是中二少年对军品和荒野求生的热情。而另一半就是对灾祸的担忧了,当年的玛雅末日预言、日本核电站泄漏等事件促成了他的入圈。
曾经老韩也有一些较偏执的想法,例如他在2012的前夜,把自己武装到牙齿:救生马甲、甩棍、浮力球……就算他不愿意相信末日的预言,却还是摆脱不了那种担忧。但十年之后,老韩的思想已经逐渐平淡,他依旧在坚持这爱好,不过已经没了心理包袱。
老韩的随身道具
如今,他说自己对这个爱好的看法,已经从早期的军品转到了户外品,从囤货到理性,心态也从热血幻想到焦虑不安到佛系淡定。
收在这个小盒中
他还很沉迷bushcraft(可以把bushcraft看作是就地取材的露营),只是限于国内对刀具和火的管制,没法放开手去做。老韩在北京郊区就有一个只有家人和挚友才知道的洞穴,里面储存着各类生存用品,还有易于保存的带壳小麦。
bushcraft
如今当老韩谈起曾经的自己,已经非常理智,不介意笑谈当初的中二思想。现在的他有妻子和事业,喜欢游戏却没了精力玩,梦想在退休后做个游戏主播,也依旧维持着末日准备者的爱好。
80后的老韩,对地铁这样末日题材的游戏很感兴趣
虽然他的爱好似乎紧贴末日与毁灭,但实际上他是个很平和的人。为末日做准备,对他来说就像是集邮和露营。
“我是个共产党员,受的是传统教育。”老韩告诉我,在他眼中,老一代领导人的深挖洞广积粮、大三线工程等,也挺生存狂的。
在国内的圈子里,老韩这样的心态能代表大多数真正的爱好者。太过戏谑的人只是为了图一乐,过于偏激的也只占极少数,对很多人来说,为末日准备只是一种平常的爱好。
“外界觉得生存狂是奇葩,其实大家都是正常人,平日也不会和外界聊太多这些。”老韩告诉我。他还说,因为近来的疫情,这个圈子突然又有些火了,甚至多了些家庭主妇这样以前不会见到的群体。
疫情初期,圈内人储备的口罩总算派上了用场
06
刚才尚未说完的
然后,让我们回到之前提到的,真人秀的结局。
在2014年,这个一开始就大火的节目达到了人气的巅峰。可一件事却葬送了它的前途:节目的参与者James Yeager因为极端言论和大量储备军火,让节目本身的价值取向受到了舆论攻击。
他反对的正是当时是副总统的拜登的言论
随着节目的播出,末日准备者们消极的一面开始渗透出来:他们中很多人思维偏激,不相信政府和现代社会,鼓吹末日降临论,并以过度自保的态度储备武器。最终,这个国家地理最受欢迎的节目在争议声中被取消了。
国内的末日准备者们也面临着相似的困境。
被封禁前的很多内容确实非常糟糕
曾经,这群爱好者们有很多聚集的地方,可近年来,它们一个接一个被封禁。因为有太多人感兴趣的不是储备生存用品,他们不会像老韩一样,为了能加强自己的生存技能学习求生知识、参加多年半程马拉松来提升身体素质。
他们做的,只是在其中宣扬末日要降临的悲观论调。每日讨论着如何在末日后劫掠女色,用暴力抢夺物资,沉醉在自己于废土上称王称霸的幻想里,并为此互相吵得面红耳赤。
绝不会缺席
“吧里,还有好多群里,挺(多)负面情绪和不良心态的。”老韩说,他对这种现象也无能为力,他能理解有些人有些期待末日、废土,因为现实里过得很不如意,末日对他们来说就是一种翻身的幻想。可这种负面情绪,给他们的爱好带来了太多的污名。
让人想起“电子海洛因”和重创日本动漫的变态犯宫崎勤
这也是全世界的末日准备者们都在面临的问题:他们不知道如何才能让自己的爱好摆脱这些负面情绪,有时候,他们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摆脱了它。
07
以及那些形而上学的
在这篇长文之前,我曾希望给国内的末日准备者们定下一个标签,找出他们行为背后的意义。
但最后我发现,这个群体是无法用一句话概括的,数百种动机汇聚成了同一种行为,只有当你凑近看的时候,才能发现它们实际上的不同。
而且他们与海外的末日准备者们如此不同,处处都带着我们的印记。
这位圈内的小哥,靠囤积的物资熬过了湖北的封城期
过度美化这种爱好也很添油加醋,对大多数末日准备者来说,它只是一种爱好,仅此而已。我也不想给他们赋予太多的意义,虽然这些“更多的意义”一定依旧在那儿摆着,等着作家和艺术家们去发掘。
灾难和这些人并不同行,负面情绪也是一个寄生虫。诗人和作家们唱着末日,不是真在歌颂毁灭;后现代嬉皮士和乐子人戏说要囤避孕套和NS,也不是真打算面对末日。严肃和荒诞互相对照,形成复杂的世界。
《死亡搁浅》里也有一群末日准备者
所以回到那个沦为废案的开头:记者问萨拉马戈为何要写下《失明症漫记》这样冷酷的末日之书,他给出了那个著名的回答:
“因为我活得很好,可是世界却不是很好。”因为在眼睛尚未失明之时,要更加努力地看到真实。
诺贝尔得主萨拉马戈
我很庆幸,能有一些人依靠这种爱好看清了存于这世上的灾祸,并警惕那并非遥不可及的灾难。我同样庆幸的是,在这个疫情蔓延的焦虑时代,我们依旧能撑起一些玩世不恭的话语,拿末日开涮;我们尚未失明。
这份能打游戏的生活,难道还不值得我们努力保护吗?
“世界会像这样毁灭:并非轰然巨响,而是一声叹息”,艾略特说。
“但是没关系,”末日准备者们回答,“我们准备了足够多的避孕套,还有NS。”
艾略特《空心人》——描绘现代人的空虚和焦虑,以及无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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