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难定义郝云,他身上充满了矛盾。
他的唱片听起来像民谣,现场看起来很摇滚。当他以比较闲、有点痞的唱腔歌唱了住在北京的普通人生活的第一张唱片后,某个著名音乐节请他演出时把他安排在民谣舞台,但之后,他就被放在了摇滚舞台。
他拒绝「情怀」,准确地说,是那种来历不明的、看似深沉、假装忧伤的状态,意图显得逼格高大,其实营造得容易,非常廉价。他觉得现场需要那种能把场子里所有人的呼吸都聚拢到一块的东西。那东西是什么,他很小时候就注意到了:很多国家领导人出访的时候带的不是歌星,而是杂技团,「一个自行车上骑二十个人绕场一圈,谁看谁傻」。好的音乐现场,效果同样。
他这个人,创作音乐时很轻松,制作音乐时很较劲。日常生活里的俗事、琐事,什么都不吝不拘,都能被他写进歌里。他写「我约了一个姑娘一起看大片儿,为啥这样的生活我就乐得屁颠儿」,也写「麦扣让我写一首很感人的流行歌,能够红遍香港台湾和新加坡」,郝云称之为灵光闪现,乐评人李皖说,「这歌词的大白话之‘白’,已经‘白’到了不好意思落在纸面上的程度」,但「恰恰是歌里歌外这一致的平淡、平庸,成为这些歌曲得以成功的一个重要因素」。
而那些埋头制作专辑的阶段,尤其是混音,几乎纯粹技术上的问题,让他很受折磨。第一张专辑《北京》编曲录音用了 7 个月,混音用了 14 个月,反复推翻,反复返工,反复用各种设备测试。到第三张专辑《活着》时,他决定要把自己从混音的折磨中拯救出来,就把这个环节交给一位美国混音师,那位混音师几乎被他逼疯,仅《活着》就混了 11 个版本,到第十版,郝云仍觉得对方做出来的东西跟自己想要的有微妙的差异—一切都好,就像一个「国际天王巨星」的演唱。最后,他把所有的歌词翻译成了英文,混音师终于明白郝云要的是什么:一个站在地上的人。
他的际遇,也许是当下一个歌手在中国所能遭遇的最复杂的状况:他唱过 Live House,也上了工人体育馆。这不稀奇,稀奇的是,他上了最主流的春晚,却有四首歌不准在央广播放。他安全,好像又没有那么安全;他愤怒,但不会直白地表达。
郝云说,这就是我的性格。
如果你生活在北京,你很难没听过郝云的第一张专辑,街头巷尾总有什么地方不知首尾地播放着。调子简单朴素,听过一遍就能跟着哼唱几句,但总觉得有点疑问。到他出了第二张专辑,听着《2009 年,冬》那首歌时,我明白了那疑问在哪儿:你老那么歌唱生活,这生活有什么好歌唱的呢?
在郝云的歌里,到处都是拎着饭盒从地铁里出来的小白领,到处是只会幻想阿尔卑斯山其实连香山也很少爬的宅人,他们的所做所思,跟平时我们觉得值得歌唱的那些伟大与光亮,没什么关系。
三张唱片就像他这个人七八年来的生活记录,有变化,但连贯。
我第一张专辑有一首歌叫《海风》,‘你是否和我一样,一路走来我好匆忙,模糊了来时的方向,清晰了北京的茫茫;你是否也和我一样,找到了梦开始的地方,日复一日谈着理想,年复一年的那条小巷’, ‘理想’这个词儿从那时就出现了;
到第二张《突然想到理想这个词》,‘春眠不觉晓,处处问题不少’,那个时候我已经进入了得回答各种同样的问题,回答上百遍同样问题的阶段了,也进入了一种演出状态,最后‘我的生活越来越热闹,没有时间弹琴看书,没有时间享受庸俗;我的生活越来越浮躁,没有时间弹琴看书,没有时间享受孤独’;
到了第三张专辑,《活着》,就是‘慌慌张张,匆匆忙忙,难道说我的理想就是这样度过一生时光;不卑不亢,不慌不忙,也许生活应该这样,难道说 60 岁以后再去寻找我想要的自由’,我觉得这是一个连贯的情绪,对自己的理想从开始清晰到后来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明确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状态。
前两张专辑是他宅在家里做出来的,第三张《活着》明显多了行进感,因为他在路上的时间更多了,几乎每个周末都要去外地演出,累,但他不觉烦,他喜欢上台唱歌,还能赚钱。当然重要的是前者,「如果烦了这事,给你多少钱都坚持不了」。
他感慨于汪峰那样的创作力:写出几十首歌,从里面挑出十几首发一张专辑,下一次发新专辑时为上一张专辑准备的歌全部作废,重新写。郝云不是,他就是凑够了十首歌就发,一首多余的都没有。《活着》本来是九首歌,临发行之前突然有了点灵感又写了一首,才算凑了个整数。
他明明白白地说,「我每张唱片都是毫不保留地掏干净了。所以我需要时间去攒想法,攒感触,再过几年出唱片」。这种写法,三年,甚至五年,都不算长,因为郝云的音乐跟他这个人一样,得花时间去长。
前几天有人问郝云,你有没有想过哪天江郎才尽、写不出歌了?
他真的想了一下,结论是,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原因只能是找到了音乐之外更吸引他的事情。「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会感觉很幸福」。
幸福是一种稳定状态,而创作不是,创作更多来自于某种纠结,某种矛盾,某种想要飞在天上却总得走在地上希冀和失落混杂的情绪,「我爱撒谎但我也紧张,我很真实但我也很装,我很无聊但我也很匆忙,我很知足,但我也渴望」,这是他的歌词,「要是满脑子一个问号都没有,可能也没什么意思了」。
郝云准确感受到了当下都市人的状态,音乐的馈赠在于,他唱出了这种状态,并获得了共鸣。乐评人李皖说,「他(郝云)以小人物的姿态,以直白歌词、口白旋律,轻松地戳穿生活的一面面真相,是顽淘的,诙谐的,讨喜的,一如当下流行的那个词—正能量。这样的歌唱虽然矛盾重重,但是并不拧巴。矛盾,只不过增添了生活的趣味,装点了我们一路奔向小康道路上的沿途风景」。
11 月 28 日,郝云在工人体育馆举办了个唱。三年,从保利剧院到北京展览馆到工人体育馆,他的场子越来越大。去年他在北展演唱会的票房爆了,在黄牛手里 480 元的票卖出 1500 元,680 元的票卖出 2000。这事不是好事,但给了郝云信心,换一个更大的场馆。
他不喜欢那种正经场地里大家坐着看演出的状态,他希望大家是来晚的,所以他定了另一个场地,朋友的一个汽车公园,巨大的展厅,里头的车都是收藏级的,他都想好了,如何设计舞美,如何搭建舞台,到时候观众就算不听歌,看看那些车也能傻。就像他两年间看了三场的秀「极限震撼」,在工体或鸟巢边上搭的场地,每天循环演出好几场,没有广告宣传,没有明星演员,没有营销噱头,只靠口碑,光在北京就演了几百场。所有看过的人都被震了」,郝云想要的就是这种效果。
但经纪人不同意,「你想过吗?你在这儿办一场演出之后,其他地方复制不了。这上百辆车不可能跟着你到处跑」。
郝云听了,踏踏实实找了工人体育馆,一切都很顺利,很常规,除了他心里还留着那想法,有一天他要完成。
那股想要不计成本不顾未来搞点什么东西的劲儿,郝云称之为「冲动」,这也是他这场演唱会名字的由来。父亲前两年跟他说,你写首歌,就叫《冲动是魔鬼》,他说行。两年过去了,父亲问他,写了吗?郝云答,没有,但我记着呢。
他理解父亲的用意。「他们生长在动荡年代,在各种运动的冲击下变得怯懦,活得如履薄冰,特别希望我们也规规矩矩,他们会告诉你别冲动,冲动是魔鬼。可是我相信,跟我年纪相仿的这代人,更多人因为从来没有冲动过而后悔」。
歌迷给他写信,说自己听了他的歌特别有冲动,有冲动辞去糟心的工作,去一趟大理—他的《去大理》经由电影《心花路放》发布之后,去大理游客数量显著增加,当地所有酒吧歌手都会唱这首歌,此时郝云的贫劲儿又来了,「万一你去了没有机遇没有艳遇都是遭遇呢?我对听完我的歌一时冲动去大理的人我不负任何责任」。
这次定演唱会名字,郝云又想到父亲说的话。「不是成心跟他抬杠,我是觉得冲动没什么不好,冲动代表我还没惧怕现实生活,没有对生活变得麻木,说明我还有感觉」。那感觉促使他继续写,继续唱。
lofficiel 我 们 期 待 与 你 相 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