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蒋肖斌
就像贾平凹说的,“秦岭最好的形容词就是秦岭”。
一个作家往往喜欢在一个地方兜兜转转,仿佛转着转着,就能在此地建立起一个自己的文学王国。贾平凹就是这么干的。
无论小说还是散文,贾平凹写的故事都发生在文学地理意义上的秦岭南北。新书《秦岭记》是他的第19部长篇小说,听名字就知道,还是秦岭。
秦岭中的山水草木、飞禽走兽、村落人物,在这部小说中蹦出来。就像《山海经》中的神奇生物一样,它们不知何所起,也不知何所终,与秦岭共生,与逻辑无关。
现代人看故事,习惯了起承转合的圆满,但《秦岭记》由57篇小说组成,大部分故事显得“没头没尾”,没有小标题,仅以序号划分。很多故事看了开头,一不留神竟然就是结尾,而下一篇又完全是另一桩事了。
举个例子,第三篇,话说有一个广货镇,是秦岭东南区域的物资集散地,镇上有一家魔术馆,馆主鱼化腾声名远播,表演着不可思议的魔术。在他58岁那年的正月十五,夜场,他表演爬一道光柱,上到两米处,突然头一歪跌下来。观众一开始以为是魔术环节,后来觉得不对劲,扶他起来。鱼化腾的口袋里掉出一瓶救心丸,人已经死了。
故事至此结束。什么因果关系、逻辑关系,抑或中心思想,在这个没有标题的故事中是毫无头绪的。
还有第四十篇,一个民办教师过河时,脱了衣服顶在头上,却在河中打了个趔趄,衣服掉下来被水冲走了。没了衣服就是羞耻,老师上岸后,躲在草丛,想等天黑。这时过来一群鹅,恰好能遮挡他,就这样人和鹅就回村了。老师到家后,穿好衣服,想感谢鹅群,可是说什么它们也只会回答“鹅鹅鹅”。突然,老师觉悟了,“鹅鹅鹅”不就是“我我我”吗,鹅是说鹅,鹅是说我,我是鹅,鹅也是我?
这个略带陕西口音的故事,至此有了一点“庄周梦蝶”的意味。
《秦岭记》中,尽是这样的故事。这些不甚“完整”的故事交错堆叠在一起,竟又让人看到了一个无限丰满的秦岭。也许就像贾平凹说的,“秦岭最好的形容词就是秦岭”。
《秦岭记》还有“外编一”20篇、“外编二”6篇,是1990年和2000年前后的旧作。“外编二”是第一人称,似乎和《秦岭记》的主体及“外编一”有些隔阂。贾平凹原本想再写一遍,改改叙述角度,但又打消了这个念头,“还是保持原来的样子吧,年轻的脸上长痘,或许难看,却能看到我的青春和我是怎么老的”。
如果说《秦岭记》的主体遥望了《山海经》,那么“外编一”就可能致敬了《聊斋志异》。标题就很像,《猎手》《香客》《村祖》……但它又坦荡荡地指向这是一部现代小说,因为还有《领导》,甚至出现了太白山派出所。
源自魏晋的笔记小说,按照鲁迅先生的观点可以分为“志人”和“志怪”两种主要类型,前者的代表作如《世说新语》,后者如《聊斋志异》。有一个数据,笔记小说截至清末,不下3000种。到了现当代,长中短篇小说各领风骚,笔记这一形式并非主流。
而《秦岭记》接续传统,仿佛亲身经历,又像道听途说,在阅微杂览间,写出了一部现代的志异奇谈。
《香客》中的两个主人公,一个突然找不到头了,另一个帮他找,找了半天没找到,不找了,头却回来了;《观斗》中的18岁少年,上太白山捡菌子,看两只虎搏斗,看着看着看太久了,等回到村子时,已经没人认得他,屋舍也全已更新,只有村口的那口井还在,井口磨出了四指深的绳痕。
《山海经》和《聊斋志异》的共同点,都是记录了荒诞不经的奇妙事物。但有没有可能,那就是中国历史的另一种打开方式?在那个汪洋恣肆的世界中,万物张扬着另一张面孔。小说家为其蒙上画皮,等待后人解读。这种记录与阅读的方式,就像编码与解码,中国人玩了几千年。那些神奇的故事,抹去时代的标识物,时过境迁数百年,仍是续集,无缝对接。
去秦岭,一直是贾平凹的日常。数年里,他去过秦岭起脉的昆仑山,去过秦岭始崛的鸟鼠同穴山,去过太白山、华山,去过从太白山到华山之间的七十二道峪,还有商洛境内的天竺山和商山。
生在秦岭,长在秦岭,大家都觉得贾平凹创造了一个秦岭。但他觉得,自己不过是秦岭沟沟岔岔里的一只蝼蚁,不停地写秦岭,不管有多大想法,“末了也仅仅把自己写成了秦岭里的一棵小树”。也许是谦虚,也许是惶恐,贾平凹说:“所写的秦岭山山水水,人人事事,未敢懈怠、敷衍、轻佻和油滑顺溜,努力写好中国文字的每一个句子。”
贾平凹在《秦岭记》的后记结尾中写道。“一年又即将过去了,明年一定得走出西安城,进秦岭多待些日子啊。”希望他不久后能成行,或许秦岭里又发生了什么新鲜事儿。传说蒲松龄在路边支起茶摊,听来往过客讲故事,一听20多年;相比之下,秦岭更大方一些,万亿年没动窝,等待着小说家,进山一叙。(蒋肖斌)
来源: 中国青年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