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武汉市地铁2号线终点站的佛祖岭，身穿工作服的劳务中介小蒙有些忙碌。供应链很快会恢复，需要储备一批员工。这天，他领着两位手提行李的中年男人赶赴三公里外的联想公寓。
位于武汉市东三环的佛祖岭街道隶属于武汉市东湖高新管委会，汇聚富士康CAA电子厂、武汉联想、天马微电子有限公司在内的众多电子加工厂。“厂里的活少了，但是招人不能停。”小蒙说。
据劳务公司工作人员介绍，近年来，沿海地区的用工需求向内陆省份转移，“因为出省不便，不少原本在沿海工作的人选择就近进厂，就近务工人员、劳务公司数量多了不少。”
在当下的就业形势下，也有本科生、研究生进厂工作。本科毕业的一般直接和工厂签合同，做管理岗或者助理工程师。也有本科做普工的，大多是毕业找不到合适的工作，过渡半年、一年就走了。
在网上有人会感慨，为什么不去打螺丝，用来指代为什么不去流水线上工作？实际上，流水线上工作是什么？九派新闻记者以应聘者的身份进入武汉几处工厂，与劳务中介、流水线员工聊了聊。
以下是他们的讲述。
武汉某工厂面试现场。图/九派新闻记者马骁
【1】“读高职还是有用的，毕业是正式工”
韩旭，26岁，供职于武汉东风某公司
车间有个不好的现象，就是老员工喜欢吓唬新员工，欺负新员工。这和个人性格没关系，主要是怕新员工抢了位置。每个车间每条线都有“班长”，每个班长管理10~20人，班长可以少干活，甚至不干活，拿更多的钱。班长也是流水线出身，身份是普工，能当班长不过是比别人多干一两年，资历老些，没有什么技术门槛。所以班长很容易被取代，一般来说，班长喜欢吼人、骂人，挤兑新员工，免得被抢了位置。好多年轻员工离职，都是因为被班长欺负了。
如果是正式工，就不存在这个问题，毕竟都是和工厂签的合同。东风大部分的配件公司都是劳务派遣，员工和劳务公司签合同，他们的工资由公司打给劳务公司，劳务公司再发给个人。还有一点，如果整条线包给了劳务公司，班长肯定是劳务公司的人，如果是混合的，既有正式工，也有派遣工，班长肯定从正式工中产生。
我是高职毕业的，学的专业是汽车与自动化，毕业就到东风来了，是正式工。与劳务派遣相比，正式工有年终奖、年假、购车折扣等福利，还可以评内部职称，不过时薪要低一些。假如不喜欢流水线的工作，或者受不了工作强度，能调到综合办公室等其他部门，在薪资不变的情况下，在办公室里工作。我在去年借调到办公室，做一些行政事务，比流水线稍微舒服一点。但也不是很轻松，要处理很多事务，员工扯皮打架、劳务纠纷都要管，有时候半夜也要处理问题。
以前高考的时候成绩不好，亲戚们还劝我出去打工算了，说什么高职毕业也是打工，差不了太多。我当时也很纠结，也想过高中毕业去广东打工。我老爸非要我去读书，到武汉读高职，他说不读书的话，他就不管我了。挺感谢老爸那时候的坚持，强行把我送到了学校。
高职毕业还是很有用的，有的同学在国企，有的在4S店，做得还不错。像我这种到了流水线，也比临时工强不少，感觉很幸运。
【2】“从普高回到职高，通过技能高考上一本”
刘晖，20岁，武汉联想长期小时工
我是湖北襄阳人，小时候和奶奶一起，上小学了，搬到武汉来了。我在武汉一所本科院校读书，这次过来面试，想着做个暑假工。我爹妈现在都在厂里，一个在通用，一个在京东方。
我从小跟着爸妈在武汉的郊区上学，中考没过普高线，老爸想了好多办法，让我借调到普高去上课。老爸总跟我说，读书不行不能怪我，他们读书也不行。
我在普通高中待了一年，实在跟不上，上课完全无法集中注意力，又回到了职高。后来才晓得技能高考也能读本科，在2020年，我考上了一所一本，家里人都很高兴。
在厂里做了段时间，感觉工作强度倒还好，不算特别累，毕竟我以前做过快递分拣、餐馆帮厨的兼职。就是太枯燥了，一天下来做重复的事，检测、组装，不能停，停下来会被班长说。联想伙食还可以，每月有900多的餐补，比周边的厂好一些。宿舍区有餐厅，有网吧，上下班有班车接送。
做手机不算太累，最近工时不饱满，加班也不多。有舍友抱怨说工时少，收入也低了，但是听说疫情缓和后，工作量会恢复过来。
武汉联想食堂。图/受访者提供
我爸总跟我说，做小时工体验下，没问题，但是以后绝对不能进流水线，因为没有发展。我爸说：“无论干哪一行，干十年，收入起码翻倍。唯独流水线，收入变化不大。”我老爸2011年进的厂，在北京做日结，每个月能有5000多元的收入，十多年过去，他现在成了京东方的正式工，还是在收入较高的线，一个月收入勉强7000块。因为每天有一个上班时间限制，大概是12个小时，超过工作时间就不允许加班，收入也被限制了。
我学的是自动化专业，以后估摸着还是在这一行。工厂有两种序列，一种是技工，就是流水线上做组装、检测的普工；一种是工程师，主要做现场监督管理、设备维护的工作，也有做研发的。
听我们老师讲，想要到工厂做工程师，哪怕是现场巡检的工程师，最好是硕士毕业。比如说京东方的工程师校招，基本上只要985、211的研究生。所以，我以后准备考研，读个研究生，再到厂里上班。
【3】“被小中介骗过钱后只相信大公司”
徐辉，23岁，供职于武汉富士康某车间
我是河北邢台人，中专毕业。我19岁来到武汉，在快递点干了半年，满20岁就进厂了。因为那时候规定没满20岁的入职者要提供三个月的工资流水，证明自己不是兼职工。
记得2018年刚来的时候，被中介拉到汉口那边做包裹分拣，就是分发快递，一个很大的快递点，就七八号人。每天分拣八九个小时，中介跟我说的是每小时工资17块，我想着一个月能赚3000多块，还包两餐，就在那租了间10平米的房子。
我做了两个月，就是毕业后的整整一个暑假，当我找快递点的负责人曹叔要工资时，他说钱早就打给中介了，我当时是和中介签的劳动合同。结果中介卷钱跑了，和我一起的十来号人谁都没拿到钱，听到消息，我哭得稀里哗啦的！真是伤心！不仅没拿到钱，还白花了两个月的房租、吃饭钱，给刚出学校的我狠狠上了一课。
那个时候是2018年9月，带的钱花光了，又不敢找家里要，承包快递点的曹哥看我被骗，自掏腰包给了我五千块钱。
那份活儿干了大半年，从那之后，除了曹哥的快递点，我只相信大公司。这几年换了几家厂，联想、天马、富士康都干过，主要是做组装或者质检，做手机。我也想去东风、通用这样的车企，听说工资高一点，面试了两次，没通过，也不知道为什么没通过。
武汉某工厂，新入职普工在等待岗前培训。 图/九派新闻记者 马骁
刚进厂的时候，住在公司的6人间宿舍，上下铺的那种，每天被几个中年大叔的鼾声吵得睡不着，过了段时间就好了。倒不是因为适应了，实在是太累，晚上倒床就睡。每天早上七点起来，八点半开始上班，晚上九点多回到宿舍，加班的话，会更晚。
车间里不准带手机、不准讲话，连续坐几个小时，上厕所就向班长打报告，中饭、晚饭时间大概半个多小时。可以说从早干到晚，除了睡觉、吃饭，就是干活。每天在流水线上干11个小时，超过8小时的按1.5倍算工资，时薪20块左右。
原来和我一个宿舍的工友辞职了，去跑外卖，他说很自由、收入也比厂里高，还劝我一起去送外卖。我也有过打算，后来仔细想想，跑外卖得自己租房、没有餐补（厂里一个月400元的餐补），还得自己买电动车，收入也不稳定。想了想，还是算了，厂里面收入一个月4000块左右，工时饱满的时候有5000多，挺稳定的，还不会拖欠工资。
还真被我说着了，我那哥们去年赚了些钱，后来碰到，他告诉我现在跑外卖的人多了、单价低了，外卖也不好做了。
要说未来的打算，买房肯定不现实，我想着什么时候存了些钱，能搬出去。找个合租的房子，再找个女朋友，就心满意足了。活了这么多年，还没有过女朋友。
【4】“在厂里打螺丝，比在老家钢筋水泥地暴晒舒服”
陈柳，31岁，供职于武汉京东方
我是湖北荆州人，中专毕业，在武汉工厂干了7年，几个电子厂都干过，主要做长期小时工，觉得时薪高一点，也自由一点。来武汉之前，在老家做工地，每天在钢筋水泥中间暴晒，晒得浑身掉皮。来到厂里打螺丝，我觉得比工地舒服一点。
刚来的时候，什么都不懂，只晓得每天做事，起床了就去车间，下班了就回去睡觉，没有任何业余生活。赚钱嘛，多赚一点是一点，厂里有厂里的好，包吃包住，基本上花不了什么钱，一年下来能存五六万块。我平时没什么消费，也就去年结婚花了些钱，办了婚礼，贷款在东西湖买了房，我媳妇在汉口一家公司做会计。
武汉京东方食堂。图/受访者提供
这么些年，认识了不少同龄工友，说实话，大部分都坚持不下来，转行去做销售、做健身教练，做什么的都有。可能他们比我舒服一些，不用每天在车间待十来个小时，可他们的收入，特别是能存下来的钱，肯定没有我多。不排除做生意做得好的，但那种太少了，我三年前尝试过和别人合伙开小餐馆，不仅没成功，还赔了一点。
我现在收入比以前高了一点点，一个月7000块，还有五险一金，在武汉能有这个收入，挺不错了。我这个学历、能力，拿到厂外面，怕是生存都有困难。
我老婆怀孕了，预产期是今年年底，有了孩子之后，我的心态也更踏实了。现在的生活很安稳，我和我老婆都挺满意。到了这个年纪，也有了家庭，哪还经得起折腾？天道酬勤，你我本平凡，老老实实地干吧。
（文中受访者均为化名）
九派新闻记者 马骁
【来源：九派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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