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赐九思堂诗稿》不分卷 (清)奕譞撰
清稿本 一函一册
早年曾见一谜语,谜面为“六味地黄丸”,打一皇帝,谜底为唐中宗李显,原因乃其父李治、其母武则天、其弟李旦、其子李重茂、其侄李隆基皆曾称帝,而他自己则两度称帝,故称“六位帝皇丸”。此稿本主人奕譞虽没有当过皇帝,然而身份却也不低,其乃道光皇帝之子、咸丰皇帝之弟、光绪生父及宣统祖父,清朝十一位皇帝,其中四位是其直系亲属,实谓天生贵胄。
爱新觉罗·奕譞(1840-1891)字朴庵,号退潜居士、九思堂主人,道光皇帝第七子,母亲是庄顺皇贵妃乌雅氏,咸丰元年(1851)被封为醇郡王,九年(1859)分府,命在内廷行走,十一年(1861)参与“祺祥政变”,深得慈禧信任。同治三年(1864)加亲王衔,十一年(1872)晋封醇亲王。同治帝去世后,因后继无人,由慈禧选定奕譞次子、四岁的载湉入继帝位,即后来之光绪帝。光绪帝去世后,慈禧又选定奕譞第五子载沣之子溥仪入继大统,即后来之宣统皇帝,因光绪及宣统皇帝之故,奕譞去世后,谥曰“贤”,并特定其号为“皇帝本生祖考醇贤亲王”。
奕譞
奕譞在晚清政坛上的意义,自有历史学家们考证,此且不赘。今人研究清代满族文学,奕譞亦占一席之地。据《清人别集总目》所载,奕譞所著有《九思堂诗稿》《九思堂诗稿续编》《航海吟草》《差次吟草》《窗课存稿》及《兰阳随笔》,其中多为诗集。奕曾在《七弟二十寿辰》诗中盛赞奕譞:“平原笔力能穿纸,小谢诗才更擅场。圣主深恩垂念切,一编花萼许联芳。”奕为道光皇帝第六子,作为兄长夸赞幼弟,或有抬高之嫌,民国间由徐世昌主持编纂的《晚晴簃诗汇》则稍为公允,其评价奕譞诗云:“醇贤亲王笃于忠孝。咸丰间,尝被命题画,两首皆用‘扶杖’字,文宗为改定。从游福海赋诗,有句云:‘水树迎皇幄,云山入御筵。’文宗笑曰:‘此唐韦元旦《兴庆池应制》诗语,汝颠倒用之耳。’后编诗稿,以此诸篇列咸丰朝诗之首,备记其事。又补作《纪恩》四章,辞旨悱恻。穆宗鼎湖,尤多攀援哀咽之语。王母庄顺皇贵妃病中索西瓜,以方冬,不敢进。翼明即逝,王引为深憾,祭必设瓜浆,亦见于诗。及光绪纪元,王上疏,请预防邪说,鉴宋、明大礼之议,而定于及身。卓识深虑,倜乎远矣。”
清奕譞稿本《御赐九思堂诗稿》封面
寒斋早年收得奕譞稿本,封面题《御赐九思堂诗稿》,毛装一册,以白棉纸书就,所收诗作起于咸丰二年(1852)春间,终于同治十二年(1873)十二月,卷中多处贴有浮签,以正误字,凡提抬处皆有标记,当是《九思堂诗稿》刊刻底本之一,因年代久远,余皆散佚,仅此一册归来寒斋,惜至今未收得该书刻本,无以知全貌。
稿本《御赐九思堂诗稿》内页
检《东北地区古籍线装书联合目录》,著录有《九思堂诗稿》四卷,同治间刻本,又有《续编》六卷,光绪间刻本。又检《苏斋选目》,著录有该书七卷,为同治十三年(1874)奕譞刻本,且摘录有该书序言:“余既刻《窗课存稿》,以志文端师傅教诲启迪之苦心矣……兹就录存底本者,删繁去复,仅存十之六七。编辑若干卷,刷印数部,分置邸寓、园寓及西山别墅,所谓只可自怡悦是已……堂名九思者,余十一龄时,文宗显皇帝御书以赐者也,因以名集。诗板既成,聊缀命意数语于右。同治十三年甲戌八月初二日,和硕醇亲王自序于爽籁天成之境竹阴下。”初时以为《九思堂诗稿》为晚近所刻,或有囊归之日,今读其“刷印数部”,希望渺茫,顿时心灰。
初得此本,因其书写格式与惯常所见不同,凡遇圣名、宗庙等即换行,以至多有一行仅两三字者,兼有各种标记及浮签,读来颇为费力,遂搁置一隅。近来整理稿本,此本重现眼前,或马齿渐长之故,耐心亦渐长,夏日炎炎,竟将此卷逐页读过。
清奕譞稿本《御赐九思堂诗稿》内页
古书提抬,多有得见,明清两代大致相同,遇宫殿者,抬一字;称皇帝、上谕、称旨、称御者,抬二字;称天地、宗庙、山陵、庙号、列祖谕旨者,则出格一字。此本作者奕譞身为王爷,所赋多宫中事,故称圣、称旨、宫殿及宗庙者比比皆是,换行、提抬、出格处无页不有之。然此本毕竟为稿本,虽有换行提抬,却是统一高度,并未严格按照等级抬一格、两格或三格。又因此本为刊刻底本之故,故有人于每行顶端以加“○”形式,标示出须抬几格。如遇“养心殿”者,换行抬一格,行端标示一个“〇”,遇“皇上”者,行端标示“〇〇”,遇“皇太后”者,则标示“○○〇”,而皇太后,自然是指慈禧。凡遇某字书写未规范者,则以红签贴于是行眉端,上写正字。
此本首页首行为“咸丰二年春间”,未知此前是否尚有咸丰元年诗作。第一首为《咸丰元年春间召入养心殿题御笔画限四支阳韵》,诗云:“落落苍鳞老,森森碧玉枝。晚来扶杖步,闲乐太平时。惟爱山村景,松阴可纳凉。长吟扶竹杖,独自步残阳。”后记:“上嫌‘扶杖’名字义重复,.笔改易数字,原底录存。中天景物,惜庚申之岁,同归于尽,今阅十余年,不复能追忆矣。”该诗即《晚晴簃诗汇》中所称文宗改定者,《诗汇》又记从游福海赋诗,则录于次页,题为《随驾游福海如坐天上,船中赐饭,并命作五言绝句一首》,诗云:“宸游施宠命,福海泛楼船。水树迎皇幄,云山入御筵。”后记:“上笑曰:后二句即唐韦元旦兴庆池应制诗内‘云峰四起迎宸幄,水树千重入御筵’之意,汝颠倒用之耳。因命背诵原诗。”上即咸丰帝也。咸丰二年为 1852年,是年奕譞年仅十二岁,且不论诗作如何,小小年纪,能够当庭依律赋句,中规中矩,已殊不易。无怪奕贺其二十岁生日时,将其喻为小谢,赞其“笔力能穿纸”。
奕譞所云“庚申之岁,同归于尽”,乃指咸丰十年(1860)事。是年英法联军攻陷北京,圆明园被毁,咸丰帝逃往热河行宫避难,奕譞等亦随行。卷中又有《补作纪恩诗四首并序》,序中亦记圆明园被毁事:“余偕两弟,自幼同居阿哥所,仰蒙先帝教养深恩,时常召入,较射赓诗,赐游习武,已备见前恭纪诗矣。慨自童蒙至弱冠,其圣制诗章颇多原稿,录存圆明园书房,讵庚申之变,同归于烬。全篇记忆者,兹皆补入《御赐九思堂诗稿》全集,遗忘散失者,惟付之长叹而已。戊辰孟冬二十五日,公退之暇,偶检旧作,忽忆及乙卯季春随驾恭谒西陵,曾命和《晓行即事》截句二首,是年秋间命和《自鸣钟》七律一首,丙辰正月召入重华宫同朝鲜使臣听戏,命在东殿和《丙辰元旦开笔成什》七律一首,原诗句法命意已不可追忆,惟圣制元韵尚未遗忘,亟拈笔补成四章,以纪当年友爱深恩。”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贵为王侯,亦复如是。次年咸丰驾崩,慈禧与奕、奕譞等一同发动“祺祥政变”,免去八大臣职务,开始长达四十八年的垂帘听政。因是年为辛酉年,故此事件又称“辛酉政变”,之前未为咸丰皇帝重用的奕譞,亦因此正式步入权力核心。
《御赐九思堂诗稿》记诗稿散失事
此稿本亦录有庚申年诗作,《元日早朝恭纪》云:“调阳玉律转机衡,藩翰输诚向帝京。万户华灯同斗彩,九衢爆竹竞传声。钧天金奏听初彻,晨露珠联喜载赓(是日上制律诗,命南书房恭和)。念笃亲亲宸龙渥,朱提拜赐荷恩荣(是日特颁恩旨,中外升赏有差。臣与赏银三千两。)”此外又有《太和殿筵宴并命递酒爵恭纪》及以题画、咏瓶荷等,世道之乱,全不在此卷中。唯有《余自十六岁仰蒙先皇亲授刀法逐日演习凡四年未尝少间于今奉派管理营务每见技艺步法多不如内学之妙回思当日深恩寅感之余慨然有作》五律一首,略见时事:“二百连环法,刀传自内廷,霜锋挥闪烁,宝锷式仪型。上苑松阴碧,离宫草色青。即今修武备,时事此身经。”庚申之后,即接甲子元日太和殿受贺诗,其中辛酉、壬戌、癸亥三年诗作俱不见载,时局纷纭,或可想见。
卷中又多处记有同治帝幼时读书之事。如同治七年(1868)诗题有记:“臣自辛酉孟夏奉旨在热河坦坦荡荡书房侍皇上读书,复于同治四年三月间,奉懿旨派充弘德殿总司稽察差务,仰窥圣学日新,时殷庆幸。现在皇上初习作诗,恭读圣藻词简意宏,私心欢忭,敬纪一律。”是年同治帝十二岁,与奕譞当年赋“扶杖”诗时同岁。同治九年(1870)仲冬二十七日,又赋《弘德殿偕博多勒噶台亲王恭侍皇上初习蒙古语言文字敬纪》诗,诗中小注称:“昔军营折奏多用满洲蒙古语”,又及:“同治元年二月初二日,奉懿旨派御前大臣恭侍皇上学骑射蒙古语言文字。”然同治元年懿旨似乎是颁而未行,至同年季冬十四日,记皇上召见科尔沁卓哩克图亲王等人,并宣蒙古旨以慰问,诗中小注称:“皇上习蒙古语甫十七日,即召对宣旨,实不胜钦佩忭舞之至。”
清代皇子学业之重,各书多有记载,满文、蒙古文、汉文与骑射等,日日皆须练习,全年仅元旦、端午、中秋及万寿节可免去课读。清人赵翼尝记皇子读书事,谓:“本朝家法之严,即皇子读书一事,已迥绝千古。……吾辈穷措大专恃读书为衣食者,尚不能早起,而天家金玉之体乃日日如是。既入书房,作诗文,每日均有课程,未刻毕,则又有满洲师傅教国书、习国语及骑射等事,薄暮始休。 ”骑射等事,奕譞于此稿中亦有记载,如己巳九月初二日《上初御弓矢射布靶三矢中二敬成一律以志欢忭》。
《御赐九思堂诗稿》内页
该稿后半部分,又有《恭纪庆典六十韵》,详记同治十一年(1873)皇帝大婚前后事,尤其诗中小注,颇多细节,如二月初三指后封妃嫔,命钦天监择吉,七月二十六日行纳彩礼,八月十七行大征礼,九月初九日起送皇后妆奁,九月十四日太和殿行册立礼等,以及婚后赐宴、进爵等,皆可与史料相对看。
一卷读毕,颇觉皇家气象与富贵毕竟不同。富贵者,多田宅金银而已,皇家气象则无所不用其极,满纸御、宸、殿、圣、赐、旨诸字,皆百姓之家绝少用者,高高在上而浑不自觉。旧年读太谷学派《归群词丛》,作者日日叫穷,年年呼贫,秧草腌盐“味绝佳”,可谓贫中至贫,两相比较,王侯将相,宁有种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