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煜是南唐最后一位国主,也是词作大家,正是在南唐风雨飘摇及至最终被北宋破城而入国破家亡时,他的词一改早期的浮华奢靡,变得沉郁悠远、浓愁悲切起来,这也使他终成一代词帝。
李煜写了很多首《虞美人》,流传最广、成就最高的则是他生命中的最后一首《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在灭了南唐后,北宋将李煜押入京师,成了阶下囚,其后李煜写了多首词,而这首于他42岁生日之际所作的《虞美人》,则让宋太宗勃然大怒,将他以毒酒赐死,《虞美人》最终成了李煜的绝唱。词中最后一句“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文字浅显却意味悠长,历来为人所称道,可以说这是李煜用生命写就的一首词。
在诗词中表达愁或悲的情感,通常用的是“秋”字,如:
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杜甫《登高》
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白居易《琵琶行》
海畔尖山似剑芒,秋来处处割愁肠——柳宗元《与浩初上人同看山寄京华亲故》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柳永《雨霖铃》
更不用说那马致远的那首元曲《天净沙·秋思》——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全篇无一处“秋”和“愁”字,秋却无处不在,愁也一篇皆满。
那么在这首《虞美人》里,李煜为什么要用“春水”而不是“秋水”呢?
《虞美人》前面有句为“小楼昨夜又东风”,“东风”通常指的是春风,也代指春天,如:
杨柳春江上,东风一棹轻。——牟融《送范启东》
南陌伤心别,东风满把春。——白居易《莫走柳条词送别》
姑苏台下春回首,东风绿遍官河柳。——杨维桢《李公子行》
三月石堤冻销释,东风开花满阳坡。——李商隐《安平公诗》
秋天的代名词则是“西风”,因为西风寒冷萧瑟、扫尽落叶,如:
落叶西风时候,人共青山都瘦。——辛弃疾《昭君怨·人面不如花面》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晏殊《蝶恋花·槛菊愁烟兰泣露》
一声初应候,万木已西风。——廖凝《闻蝉》
西风昨夜过圆林,吹落黄花满地金——王安石《咏菊》
李煜这首词描写的季节是春季,因此用“春水”与前文的“东风”相呼应,符合词中所要表达的时节。
春天,万物复苏,一切都生机勃勃,河流也开始解冻,水势逐渐增加,及至汹涌澎湃、滔滔不绝。
而“秋收冬藏”,秋天则是收获的季节,意味着即将进入一年的尾声,多雨的日子随着夏季而远去,水便到了枯水期,水量减少,水势变得平静而缓慢,如形容女子眼睛常用的成语“秋水盈盈”,即是比喻眼睛象秋天明净柔美的水波一样。
正因为春水蓬勃而秋水平缓,李煜在这里用春水来比喻心中的愁,就充分表达出了国破家亡后心中那份愁之深沉、之浓烈、之汹涌,胸中无法排解的愁绪就像春水一样连绵起伏、奔流不息,仿若他的心中正奔涌着一条用忧愁化作的滔滔长江。
以春水来喻愁,便将那份动荡的情感宣泄得淋漓尽致,更是词人对失去家国后的悲愤、对绝望人生的呐喊。
如果用秋水来表达,则失去了张驰的力度,那样的愁会很绵长,但却没有了气势,更像只是一种淡淡的忧伤,如此落笔的话,心中意恨怎平?
春天很美好,人们对于它的到来是充满欣喜的,但花期又是短暂的,春天过于美好反而让它的远去容易让人产生惋惜、伤感的情绪,感叹好景不长在,所以在诗词中,对于春天常常怀有惜春、伤春的情感抒发。
这象极了“快乐”这个词的内在含义,“乐”是很开心的一件事,但它却过得很“快”,所以快乐往往是短暂的,这其实潜藏着一种对于美好事物不敢深度拥有,害怕失去的伤心和焦虑。正如孟浩然在《春晓》中写到: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
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前两句饱含着对春天的喜悦,却因一夜风雨,落下了对春的感伤。
而秋天则是另一番心境,秋风寒凉、万物凋零,所以对于秋天,人们显露更多的是悲愁、哀伤的内心情感,在瑟索荒凉的自然秋景中叹年华不在、岁月难留。
李清照在《好事近·风定落花深》中写到 “长记海棠开后,正是伤春时节”,海棠很美,但是它的花开后,却又到了伤春的时候,寓意无论多么美好的事物,最终都将随春而去。
对于李煜而言,以春天来寄托他的哀伤,正是伤春这一情绪的抒发,曾经的自己贵为一国之主,如今却沦为阶下之囚,自己的故国也已消散在了历史的长河中,这种巨大的反差何尝不是他在哀怜那明媚的春天远去?
正是以充满生机活力的季节,更加强有力地反衬出了李煜心中愁的主题,他长记的是“雕栏玉砌”,可惜终究“朱颜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