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就是从一个坑跳进另一个坑。”
相信很多人都听过这句话。
不过,如果你真的被困进一个巨大的沙坑里,日常就是铲沙子,你会崩溃吗?
先别忙着回答,让我们“看”完电影再说——《砂之女》
《砂之女》上映于1964年,豆瓣评分8.5分,还获得了当年奥斯卡金像奖的提名。
这部电影的导演是敕使河原宏,音乐是武满彻,同名原著出自安部公房。
这三个人简直就是日本电影史上的黄金组合。
敕使河原宏是科班画家出身的导演,安部公房熟稔文学与戏剧,武满彻则是一位先锋作曲家。
他们合作出的作品,颇有惊世骇俗的气质,满是寓言性和隐晦性。
包括《砂之女》在内,他们一共合作了四部电影,部部都令人叹为观止:《他人之颜》(1966)《陷阱》(1962)以及《焚毁的地图》(1968)。
安部公房擅长使用超现实手法表达富于思辨性的存在主义主题,独特的语言表达、奇拔的想象、荒诞的情节,等都使得其作品显得晦涩难懂。
这种晦涩和先锋性,使得敕使河原宏执导的《砂之女》充溢着一股实验影像的气质。
小刚,一个昆虫学家,在一个沙漠里做考察。
这次来沙漠,他想找到一种稀有的昆虫,这样他的名字就能够被印在教科书上。
电影一开场,就是小刚的一段独白:
“为了确认彼此, 人类发明了各种证书:合同、执照、身份证、使用许可证、权利证、认可证、注册书、检查证、形态许可证、工会成员证、临时许可证……收入证明书、保管证、甚至血统证明。这些就够了么? 我是不是还有什么忘记证明了啊。”
这段独白很好地展现了小刚在社会中的局促不安的孤独处境。
一方面,他质疑这些东西,另一方面,他还是期待着一种“证明”,不然他千里迢迢来沙漠干啥呢,难道真是出于对科研的热爱?不就是想青史留名嘛。
上世纪六十年代的日本,二战刚结束,日本经济开始复苏。伴随着城市化进程的加速,传统社会文化被质疑和颠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开始变得冷漠,精神空虚成为了一种社会现象。
相同的背景可以在小津安二郎的《东京物语》中也可窥见一斑。
在这样的背景下,小刚就在沙里挖来挖去找虫子了。
本来以为这地方没人住,结果镜头一转,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几个男人就围在了小刚身边。
他们看上去倒是人畜无害,就是有点奇怪,还盛情邀请小刚在这里休息一晚再出发,不然容易迷路或者是陷进深坑里。
好嘛,一听这话小刚可来劲了:“那敢情好啊,俺最喜欢在当地人家留宿了。“
然后就美滋滋地跟着人家走了。
咳咳咳,同学们,这里敲黑板了: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免费的才是最贵的。
可惜小刚同学仍未知道那天吃得两碗米饭所要付出的代价。
这里的房子比较奇怪,不是建在地面上的,而是在一个巨大的沙坑里建一个屋子。
小刚顺着一个木梯子就爬下去了,这家只有一个寡妇,寡妇的丈夫孩子在一次灾难中被沙子埋了。
看见小刚来,寡妇显得相当热情,这热情已经不是一个女主人看见客人的激动了。
又是煮饭,又是倒水,忙前忙后,奔来跑去。
小刚到这家就像个男主人一样啥也不做,就是干饭,还兴致勃勃地观察起了四周。
因为这里到处都是沙子,所以水壶上要蒙上遮盖物,吃饭的时候还要在头上打开一把伞,防止沙子掉进饭菜里。
这些情节都是安部公房在旅游徒步时真实的所见所闻,并非凭空捏造,因此即使在今天看来也很有趣。
到了晚上要困觉了,结果寡妇不困觉,要挖沙子,而且要挖一夜。
她说,如果不挖的话,房子很快就会被沙子淹没。
这时小刚和寡妇有一段细思极恐的对话:
“我要帮忙吗?”
“今天不用。”
天呐,简直后脑勺发凉,明明小刚只要在这里借宿一晚上啊!
看到这里,其实我们已经能够感觉到不对劲了。
是的,这就是个圈套。
由于挖沙子是个重体力活,这里劳动力紧缺,所以当地人常常用这种计谋困住旅行者,让他们留下来当苦力,有时候是考察的学者,有时候是学生,有时候是商人。
寡妇家只有她一个,如果没有帮手,下一次沙暴来临,被埋的就是她。
然后小刚就来了。
小刚的疑惑在第二天早晨变成了噩梦。
他准备离开,还在罐子底下给寡妇留了感谢的钱,寡妇因为忙了一夜现在睡着了。但是,他抬头却发现原本的梯子被撤走了。
这时,他恍然大悟。
坑,这才是大坑,深渊巨坑。
他想跑,想尽了各种办法跑。
一个大活人谁愿意跟着一个寡妇生活在这破地方啊我的天,喝口水都一嘴沙子。
但逃跑的难度实在是过于巨大了,沙子的固着性低,一爬就往下滑,根本无法固定,只能从上面扔梯子绳子下来。
一开始,他喊话坑外的人,被无视。
接着绑架寡妇,想用她威胁外边的人,被无视。
后来拒绝铲沙干活,被无视。
但不干活就没有饭吃没有水喝啊,被逼到绝境甚至开始嚼沙子试图砸吧出几滴水却弄得更难受的小刚崩溃了,投降了,开始干活了。
他心里明白,这不过是权宜之计。
每一晚,小刚都需要和寡妇不停地挖沙子。
这种日复一日的重复劳动,像极了希腊神话中的西西弗:
“诸神处罚西西弗不停地把一块巨石推上山顶,而石头由于自身的重量又滚下山去,诸神认为再也没有比进行这种无效无望的劳动更为严厉的惩罚了“
对于诸神来说,重复这无效和看似无意义的劳动部是无比荒谬的。
对于小刚来说,寡妇的举动同样如此。
他问:“你是为了挖土而生,还是为了生活而挖土?“
听到这话,寡妇平静地回答: “就算我回到地面上, 也没有什么 可以做的事情……没事还在那里走来走去, 不是更累么?”
在寡妇的心里,沙洞就是她的居所,她的家,她的保护壳。
与之相反,小刚如此想离开沙坑,期待着会有人来寻找他。但一天两天,一个月两个月,始终没有人来。
这让我想到齐泽克的一个笑话,大致意思说说一个公司的经理在繁忙的劳动中终于迎来了自己的假期,但他却不去休假,依旧留在公司干活。
老总为了让他安心去玩,就说了一句,公司没了他还是会好好的。
经理回答:这正是我担心的。
我们自以为的很多关系,很多位置,很多证明,其实并没有多牢靠。我们以为自己是独特的,但往往世界缺了我们依旧会照常运行,分毫不差。
寡妇在表面上做着一种无意义的工作,难道我们的工作不正是如此吗?
是工作需要我们吗?是我们需要工作。
对于寡妇来说,幸福的并不是挖沙子,而是保卫自己的住所,在这里,她的内心是丰盛的,安稳的,快乐的。
只要她挖下去,她就能获得安全。
而我们即使拼命工作,可能也无法拥有一个住的地方。
好讽刺啊哈哈。
最高的虔诚是否认诸神并愉快地搬掉石头,肯定自己的价值,守护自己最珍贵的东西。
安部公房在原著中说:“跨越劳动,除了通过劳动没有其他路可走。不是劳动本身有价值,而是要通过劳动来超越劳动……只有这自我否定的能量,才是劳动的真正价值。”
而这种超越,就是一种主观能动性,我们不是被动地“被监视”“被监禁”,而是始终保持着一种“介入”的姿态,积极地面对劳动。
这样看来,寡妇真正达到了西西弗式的超越。
《砂之女》的摄影很有实验意味,镜头常常无比靠近地去审视皮肤与沙子的结合,这种结合在寡妇的身上尤为明显。
眼睛、下巴……整个身体,好像都与沙子融为一体。
无处不在的沙子,是一个充满隐喻的存在。
它是与现代社会相对立的空间,也是现代社会的一个缩影。
沙石的流动,是人的情欲,是瞬息万变的社会,是可望不可即的自由,是所谓的存在价值。
而人生的一切,都像李安《卧虎藏龙》里所说的那样:你握得越紧,失去的就越多,你张开手,反而会得到一切。
小刚如此用力地想抓住什么,最后却是一场空。
同时,这流动的沙子,也是希望、期待和转机,是一个人在极度的孤独中所爆发的意志力。
就像原著作者安部公房在随笔 《纽约与莫斯科》 中谈到的那样:“ 在孤独之中, 人所要做的不是逃脱, 而是以积极的心态去 主动接受, 并在孤独中勇于探索未知。男女主人公的遭遇, 正显示了人在孤独中的这种强大的意志力和被环境激发的巨大潜能。“
后来,小刚终于想出了出去的办法,也真的爬出了沙坑,却因为不熟悉地形陷进了流沙之中差点丧命,还是当初的那群人救了他。
他又回到了寡妇身边。
在整个过程中,他崩溃过,尊严斯文扫地。
他被困住,也试图设圈套困住贪吃的乌鸦,却意外利用了“毛细血管现象”找到了在沙漠中找水的办法。
小刚利用这个知识,聚集了大量的水源。
结尾,寡妇因为宫外孕被众人抬出沙坑救治,小刚利用混乱中被遗留下来的梯子爬出了沙坑。
他获得了自由,却并没有离开,而是选择了留下。
这是一张没有标明日期的回程车票,只是他暂时还不想回去,毕竟教师的学者的身份看起来也并没有什么了不起。
这就是“逃亡悖论”:“没有了惩罚,便没有了逃亡的乐趣。”
但在这里,有他的女人、孩子,他还可以把取水的方法教授给村民。
小刚找到了意义,属于他自己的生命的意义。
安部公房的作品注重空间而淡化时间,在《砂之女》中,小说开始以第一天、第二天的跨度表示时间,后来时间跨度变为半个月甚至一个月,时间的功能被逐渐淡化。
时间逐渐被模糊,不断流动的沙子就是时间的象征。
与小说不同的是,电影取消了城市空间,让城市成为了一个“缺席的所指”,只存在于小刚和寡妇的交谈中。
但即使是这样,我们依旧能够通过沙坑的空间判断出城市与沙坑不过是异质同构的存在,并没有什么区别。
被沙子监禁与被日常生活困扰并没有什么实质上的区别,所谓的现代社会不过是一个骗局罢了。
《砂之女》是一部无比优秀的作品,无论是剧本、摄影还是音乐都相当优秀,在看似荒谬的表象之下,更加荒谬的实际上是我们的人生以及无尽的欲望。
如果生活就是大坑,就是推石头上山,就是不停挖沙子,你跳还是不跳?
其实好像并没有选择,既然这样,那么至少要保有一点快乐。
文/皮皮电影编辑部:童云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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