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秦帝国灭亡后,拓跋珪开始崛起。与之相对应的,则是后燕的江河日下。
后燕为什么会一年不如一年?很多人说起这件事的时候,总是把主要责任归咎于太子慕容宝,他的才能实在是太低了,以至于后燕在他手里每况愈下,最终被北魏消灭。
慕容宝,字道祐,垂之第四子也。少轻果无志操,好人佞己。——《晋书》·卷一百二十四·载记第二十四
可在我看来,后燕之所以会每况愈下直至灭亡,绝不仅仅是慕容宝才能不足的原因。因为慕容宝拥有两位极为出色的弟弟,他们分别是慕容农和慕容隆。
《资治通鉴》的作者司马光在写到这两人的时候,对他们极尽赞美,称他们拥有极高的智慧和极大的勇气,是不可多得的军政大才。他们不但才华出众,还忠于自己的哥哥慕容宝,而慕容宝对这两个弟弟从来都是信任有加。
每当我看到后燕的历史记载时,总会想起三国年间的蜀汉。据说蜀汉的君主刘禅也是一个才能极其低下的人,但诸葛亮既忠诚又能干,这才使得蜀汉不被曹魏消灭。
按照史书的记载,慕容宝大概也是一位类似于刘禅般昏庸的君主,慕容农和慕容隆却像被喂了江湖神药“三尸脑神丹”一样,对慕容宝忠心耿耿,就像诸葛亮无限忠于刘禅一样。
可单从结果来看,慕容农和慕容隆加起来大概都比不上诸葛亮,因为诸葛亮能够使得蜀汉继续存在,而慕容农和慕容隆却没能阻止后燕国力下降,并最终亡于北魏。
慕容宝或许无能,但他的两位弟弟绝对不无能,兄弟三人能够联手协作,足以抵消慕容宝才能不足的弊端。可就算是在这种背景下,后燕被灭亡的命运也无法更改。这足以说明一个道理:后燕的灭亡,绝不仅仅是继承人能力的问题。
刘禅和诸葛亮为什么能够保住蜀汉?因为刘备干脆利落地去世,并没有给刘禅和诸葛亮设置太多障碍,但慕容垂却给慕容宝三兄弟设置了太多障碍。
慕容垂为什么愿意支持拓跋珪呢?主要原因在于贪心作祟。可当拓跋珪开始反攻后燕的时候,慕容垂的反应又十分草率。
当时的慕容垂已七十岁了,而且卧病在床。古人说“人到七十古来稀”,如果慕容垂突然病逝,似乎也不是什么出人意料的事情。
可问题就在于:慕容垂是一位皇帝,如果他突然病逝,势必会导致后燕的大部分军政资源重新分配。如果这一切发生在一个高度集权的帝国中,似乎也不会有什么大问题。可后燕是一个派系林立的国家,一旦慕容垂病逝,皇族很有可能立刻开始内讧。
对于此时的慕容垂而言,如何安排好后事才是最重要的,而不应该把主要精力放在北魏身上,因为游牧民族和中原王朝的博弈从来都是不对等的。
在国力不足的情况下,即使是秦始皇嬴政和汉高祖刘邦在面对游牧民族时,要么是巩固防线,要么是送钱送美女,总而言之一句话:不和你正面硬刚。
可从慕容垂的反应来看,他希望一举重创新兴的北魏,这本身就是不现实的。后燕的优势在于人口和资源,只要能够获得充足的发展时间,北魏绝对干不过后燕。
而从当时的局面来看,如果后燕不接招,北魏也不能拿后燕怎么样。如果慕容垂不搭理北魏,专心做好后事安排,以后的继承人一定有机会收拾北魏。而北魏如果灭不掉后燕,拓跋珪就只能继续缩在长城以北的相关地区,想要发展壮大不过是空想而已。
但慕容垂认为自己老当益壮,完全可以“向天再借五百年”。出于这样的心理,他当然不会把安排后事看做头等大事,而是更希望能由自己来解决北魏这个强敌,不是把烂摊子留给后人。
可事态的发展出乎慕容垂的预料,他不仅没能消灭北魏,反而留下了一个更烂的摊子给自己的继承人。
基于后燕的利益考虑,慕容垂当时就应该做出一定的牺牲,尽量让慕容宝获得更多的表现机会。只有让慕容宝获得了更多的表现机会,他才有机会获得更大的权力。这样一来,即使慕容垂不幸病逝,慕容宝掌控帝国的可能性也会变得更大。
但这一切的前提就是:慕容垂必须意识到自己将要去世的事实,这就相当不容易了。
慕容垂对于太子慕容宝有什么看法?恐怕是极度矛盾的。慕容垂当然希望加强慕容宝的权力和地位,所以他很早就放手让慕容宝主持政务。但慕容垂又对慕容宝充满了猜忌与恐惧,所以他总在不经意间为慕容宝设置了许多障碍。
其实对于慕容宝的初期,史书的评价还是相当不错的。可随着时间的推移,慕容宝就开始玩忽职守了,后燕朝堂对他大失所望。
及为太子,砥砺自脩,朝士翕然称之,垂亦以为克保家业。——《魏书》·卷九十五·列传第八十三·匈奴刘聪等
从这个角度来看,我们至少可以澄清一个事实:慕容宝应该是有才能的(至少是有一定才能)。如果慕容宝真的无能,那么在他主持政务之前就应该被人发现,怎么可能名声好呢?
可慕容宝的好名声为什么突然就臭了呢?原因其实很简单。任何一个有能力的人当了太子,要不了多久名声就会变臭的。因为太子是一个有能力有才华的人,所以他会发现一个事实:如果自己继续这样表现自己,很可能就会丢掉太子之位。
我还活着,太子就这样拼命表现自己,他在想什么?恐怕是想提前接班吧?我相信任何一个皇帝,看到自己的太子这样卖力工作,内心都会有这样的疑问。
太子这样拼命表现自己,他的影响力就会越来越大,名声自然也会越来越好。对于朝臣而言,如果要选择站队,大家是会选择老皇帝呢?还是会选择年轻有为的太子呢?我相信大多数人都会选择后者,因为这实在没什么可比性。老皇帝活不了几天了,而太子是未来的皇帝。
如果皇帝和太子之间有了这样的矛盾关系,那皇帝和太子之间必然会充斥着无法调和的矛盾。太子越是卖力工作,皇帝就会变得冷漠和习惯猜忌。在这种背景下,太子只能假装平庸。
如果慕容垂对于太子慕容宝的限制仅限于此,那慕容宝还是有机会翻身的。可事实是:慕容垂做得更过分。
在前期打天下的时候,慕容农和慕容隆可谓神勇无敌,后燕的建立,这两个人立有大功。可到了后期,慕容农和慕容隆看起来却比较无能。
只要我们换位思考一番,就会轻易地发现问题:作为强势亲王,却甘愿为太子做副手,这觉悟可以说是非常高了。大家翻翻两晋南北朝三百年的历史,有几个人能像慕容农和慕容隆这样呢?
可问题就在于:慕容农和慕容隆对哥哥慕容宝太忠诚了,忠诚到了父亲慕容垂都害怕的地步。
慕容宝、慕容农和慕容隆三人联合在一起,意味着他们将在后燕内部拥有压倒性的优势。面对此情此景,慕容垂怎么可能不害怕呢?
所以在后燕建立之后,慕容农和慕容隆的军政地位开始下降,很多人说这是因为慕容农和慕容隆后期懈怠的。可大家再看看慕容宝的记载,同样是开始做得很好,但又很快开始懈怠。现在三兄弟不约而同的开始懈怠,不禁使人浮想联翩。
无论是慕容农还是慕容隆,即使单论他们之中某个人的功劳和地位,都足以与后燕的任何一位强势亲王相提并论。按照正常的逻辑推论,就算没有慕容宝,仅靠慕容农和慕容隆联手,也足以压制清河王慕容会、赵王慕容麟和范阳王慕容德,因为这三人从来都是各自为政的。
可看看和北魏的战争就能发现:三兄弟绑在一起,却无法调动清河王慕容会,又无力节制赵王慕容麟,更无法指挥范阳王慕容德。面对北魏这种级别的强敌进攻,后燕的几大强势亲王却各自为政,这样打仗怎么可能赢呢?
燕、魏相持积旬,赵王麟将慕舆嵩等以垂为实死,谋作乱,奉麟为主;事泄,嵩等皆死,宝、麟等内自疑。——《资治通鉴》·晋纪二十八
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结果呢?史书的说法当然是慕容宝过于无能,慕容农和慕容隆居功自傲。这个说法的真实性有多高?大家可以自行判断。
慕容垂并不认为自己即将去世,反而将制衡太子当做头等大事,于是赵王慕容麟横空出世了。
史书对于慕容麟的记载非常具有戏剧性。慕容麟曾经出卖了自己的父亲慕容垂,害得慕容垂只得逃离前燕奔向前秦;慕容麟曾经出卖了自己的大哥慕容令,使得慕容令死于非命,否则太子之位恐怕轮不到慕容宝。慕容麟做过如此错事,慕容垂当然不愿意放过他。但由于慕容麟年龄太小,所以慕容垂杀死了慕容麟的母亲,并从此对慕容麟不理不睬。
但等到后燕建立之后,慕容麟表现得太好,所以慕容垂开始信任和重用慕容麟,慕容麟也因此攫取了大量的军政资源,一跃成为后燕举足轻重的强势亲王。
初,垂从坚入鄴,以其子麟屡尝告变于燕,立杀其母,然犹不忍杀麟,置之外舍,希得侍见。乃杀苻飞龙,麟屡进策画,启发垂意,垂更奇之,宠待与诸子均矣。——《资治通鉴》·晋纪二十七
对于慕容麟的这些史料记载,我认为可信度非常低,因为它的戏剧性太强了。
如果抛开细枝末节,关于慕容麟的历史记载应该是这样的:慕容麟是慕容垂的儿子之一,但他的母亲只是一个普通姬妾,又因为触怒慕容垂而被杀(也有可能是早亡)。慕容垂不怎么喜欢这个儿子,但这个儿子长大以后表现得不错,而慕容垂又担心太子慕容宝势大难制,所以通过提拔重用慕容麟的方式来制衡慕容宝。
慕容麟之所以能够获得父亲慕容垂的提拔重用,除了自身才能不错之外,还因为他与太子慕容宝关系不睦。只要能给慕容宝造成一些麻烦,慕容垂绝对是乐见其成的。
如果真如史书所言,慕容麟先后出卖过慕容垂和慕容令,那他绝对是一个不值得信任的人。可慕容垂不但非常信任慕容麟,还让慕容麟凌驾于慕容农和慕容隆之上。
慕容麟的影响有多大?即使是慕容宝继位之后,他也不敢立刻对慕容麟动刀子,只得按照以往的规矩,继续让慕容麟凌驾于慕容农和慕容隆之上。
甲寅,以赵王麟领尚书左仆射,高阳王隆领右仆射,长乐公盛为司隶校尉,宜都王凤为冀州刺史。——《资治通鉴》·晋纪三十
从结果来看,慕容垂成功了。太子慕容宝与慕容农、慕容隆联手都无法控制慕容麟。只要慕容麟存在,慕容宝就无法撼动慕容垂的皇位。但慕容垂还嫌不够,又培养出了足以与慕容宝分庭抗礼的太孙慕容会。
慕容会是太子慕容宝的次子,却被当成皇位继承人来培养。从正面的角度来看,慕容垂这种做法可以巩固太子慕容宝的地位,如果有人胆敢挑战慕容宝的太子地位,慕容会的利益也会受到侵犯。
可如果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慕容垂这样做也是为了限制太子慕容宝的权力。因为慕容会的权力和地位与慕容宝太像了,慕容会甚至以太孙的身份坐镇东宫主持帝国政务,并享受和太子慕容宝相似的待遇。如果慕容垂对慕容宝不满,完全可以继续抬高慕容会的地位。届时,皇位继承人就不是慕容宝了。
宝之伐魏也,垂命会摄东宫事、总录,礼遇一如太子。——《资治通鉴》·晋纪三十
外有赵王慕容麟,内有太孙慕容会。慕容宝被他们弄得束手束脚,慕容农和慕容隆也饱受这两人的打压。而后燕的衰亡,主要原因也在于这两人权力太大,不服从慕容宝的,并先后起兵挑战慕容宝的权威。
很多人说起慕容宝和慕容会的父子反目成仇,总把原因归咎于慕容宝出尔反尔,废除了慕容会的太子地位。
可问题是:如果不是因为慕容会的权力太大地位太高,慕容宝至于这么做吗?如果慕容会没有这样的权力和地位,他哪有和慕容宝反目成仇的资格呢?
你以为慕容垂对慕容宝的提防就到此为止了?才不会呢。
据说,段皇后曾对慕容垂说过一番话:“太子慕容宝能力平庸,慕容农和慕容隆很有才能,您应该废掉太子,让慕容农或慕容隆当太子。赵王慕容麟阴险强悍,您应该想办法对付他。”
太子遭承平之世,足为守成之主;今国步艰难,恐非济世之才。辽西、高阳二王,陛下之贤子,宜择一人,付以大业。赵王麟奸诈强愎,异日必为国家之患,宜早图之。——《资治通鉴》·晋纪三十
从这番话的内容来看,不但涉及了太子的废立问题,还和强势亲王的身家性命密切相关。所以这番话根本不可能是在大庭广众下说的,保密度必然会很高。
可这种所谓的“密室对话”却被宣扬得满世界都知道了。如果这件事是真的,那么最靠谱的答案应该是:这是慕容垂刻意透露的。
很多人说:在这番密室对话中,慕容垂坚定地支持了太子慕容宝。可问题是:如果慕容垂真的对太子这么放心,又怎么会听凭这种流言蜚语满世界传播呢?
慕容垂为什么要这样做?恐怕是一石二鸟之计。
首先,这番话出自段皇后之口,这等于是段皇后建议皇帝废太子。这件事一旦传出,就会在段皇后和太子慕容宝之间,形成一道难以逾越的隔阂。
其次,太子三兄弟亲密无间,这也是分化他们的一种方式。一旦慕容农或慕容隆有了非分之想,他们三兄弟之间的默契就将烟消云散。
我们再重新梳理一遍太子慕容宝的身边人,慕容垂弄出了四层保险,最终有三层生效了:母后段氏在牵制他,次子慕容会在牵制他,弟弟慕容麟也在牵制他,只有慕容农和慕容隆一如既往地支持他。
至于范阳王慕容德,这倒不是慕容垂弄出来的第五层保险,而是因为慕容德资历太老,本就不是慕容宝所能驾驭的。
在参合陂战役之前,北魏的拓跋仪就曾对此做出过评价,他说:“慕容德自认为非常了不起,绝不是太子慕容宝可以驾驭的人。”
慕容垂晚年犯下了重大错误,对外战争决策失误,用一种“意气之争”的方式应对北魏的崛起;对外措施也处理不当,一味地限制太子慕容宝,使得慕容宝无法获得与地位相符的权力。
如果后燕内部集权,慕容垂的这种玩法倒还没什么大碍,左右不过是权术平衡而已。可在派系林立的格局下,慕容氏的核心成员又出现了这样的裂痕,必然会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
行文至此,几乎可以下定论了:后燕的衰亡在于内讧,后燕之所以会发生内讧,根本原因在于慕容垂处理不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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