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其人之身世、经历于今已是难考,只是活跃于太史公寥寥数语的记载之中,但就是这寥寥数语的记载为我们展现了一个宁愿在污浊、平庸之中打滚,也不愿迎合当世显贵之趣好的逍遥形象。庄子生于战国,正如老子所言,那是一个“皆为利来”的时代,世人大多逐于利禄。同时,也有诸如孔孟这样一心悬壶济世的有德之人,不辞冰雪,颠沛之间呼吁求索。但是,庄子则是其中的一个异类,其人不慕利禄,亦不怀入世之心,只是游于污浊世间,逍遥自得而已。不过,在这种逍遥自得之中,他并不是完全悬置了对外界的判断,而是以一种相对主义的方式去实现对种种价值冲突、社会冲突的调解,并不是单单追求自我自足而已,仍是希冀以精神突破来超拔世俗的种种对立、冲突。
庄子可能想不到,在其逝世几百年的时间,一个叫郭象的玄学家搞起了对他的研究。郭象,西晋时人,史书称其“少有才理”,善与人谈论玄理,且受人赏识,在当时之社会颇有名望。不过,郭象显赫的背后,的确也存在着不少的黑点,常常有人抨击其迎合名教礼法,并且亦有抄袭、剽窃这种学术不端的行为。
不过,抛开这些,只是进入到郭象的思想之中,探讨他对庄子思想的研究,其实作为庄子的对话者,郭象是完全有资格并且做的十分好的。那么,这里我们需要了解一点,什么是一个好的对话者。所谓对话者,并不仅仅是复述前人之思想,亦应该具备对之发问并且能够解答的能力。郭象作为庄子的对话者,他是在一种全新的历史境遇,从庄子的思想资源中开发出其独特的话语、思想理路。
郭象与庄子的对话,可以说开始于并且始终围绕着一个话题,也就是何谓逍遥。庄子正是借助逍遥这一勘破众生的忘我境界,在道家哲学史上自成一派。我们知道,老子是道家哲学的创始人,其思想在日后分为两脉,其一是重视刑名法术的黄老道家,其二则是庄子。庄子的贡献在于,他并没有像黄老道家一样吸取老子思想中重术的倾向,而是体察无对于有的统摄性,并且把老子思想中有趋于本体化的道彻底转向为一种立足于冲破价值冲突的境界化形而上学。庄子通过齐物论的方法,不仅要齐同万物,还要齐同种种关于万物的言论、思想。从形式上来讲,庄子或许倒向了相对主义,甚至有人批判其为混世主义。但是,若细细深究庄子的思想实质,庄子通过齐同种种冲突,想要达到的无非是人性遮蔽的破除,使万物之灵得以澄明,并且如此逍遥、和谐地共存下去。从这个角度看,庄子的世界并非只有自我的存在,亦包含着对于众生艰辛的深切关怀。那么,我们知道庄子正是借助于批判、反思社会存在的种种冲突,并且消解其中的意义,从而摆脱人心的束缚,实现一种逍遥自得的人生。
那么,郭象是怎样看待庄子所提出的逍遥话题呢?其实,通过《逍遥游》开篇的大鹏鸟寓言便可以得知。庄子在大鹏鸟的寓言中,描述了大鹏鸟与学鸠两种鸟类不同的生活态度。大鹏鸟志在四方,扶摇而上九万里。对此,学鸠只是嗤笑,认为其只是白费气力。庄子借这一寓言,正是想要去表达凡俗境界与逍遥境界的不同之处。大鹏鸟意味着冲破枷锁的逍遥心境,学鸠则意味着世俗之人的享乐态度。显然,庄子是称赞大鹏鸟,而贬斥学鸠的。
但是,在郭象这里则有着不同的答案,郭象并不像庄子一般贬斥学鸠。而是认为,如果可以安于其性,那么学鸠未尝不可以说是逍遥的。在此,郭象为逍遥引入了一个全新的前提,也就是安于其性,而性也就是郭象所讲到的性分。在郭象看来,事事物物由独化而来,各有其性分。人生在世,亦存在这样的性分,每个人只要安于自己的性分,便可以实现逍遥。那么,依照郭象的看法,人们只需安于当下的境遇就是逍遥。毫无疑问,这与庄子所谓冲破枷锁式的逍遥已经大相径庭。其实,郭象是痛心于魏晋士人不务世事、醉心玄理的情况,而重新调和名教礼法与人之自然本性的关系,重新建立起对于名教礼法的信念。
庄子和郭象,虽不是同世之人,但是他们各自站在其独有的历史境况之中,提出了自己对于逍遥的看法。庄子与郭象纵然是肉身已殁,但是我们借助二人跨越百年的对话看到,他们的精神并未随之消散,而是不断走进我们的视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