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年的正月初七,正是走亲访友的好日子,我却追随阳光的脚步,去看一个陌生的村庄。
穿过酉水画廊,翻过杀鸡坡,沿马蹄枯公路盘旋而下,至谷底,抵达山脚,近距离触摸寨子的脉动,瞅一瞅寨子历经上一年大旱劫后余生的模样。
寨以山为名,山为白云山,以脚为字,脚为寨子,冠名山脚。山脚是双湖村的一个组,一个别致的土家山寨,阳光笼罩下的寨子很小很美,一下子攥住了我猎奇的眼球。
山脚的空地很狭窄,大部分房屋坐西朝东,有违风水,其实是一种无奈的选择。20多幢吊脚楼随谷底小溪一字儿排开,屈指可数。油亮的板壁,黛色的屋脊,苍莽的山峦,绿色的树,干枯的枝丫,裸露的田土,回乡过节的人们……一切过往和山里的风物,氤氲在暖阳里,弥漫着山野的气息,咏叹着昨天的艰辛,暗自勃发出明天的生机。
山脚洋溢着素雅的古典美,像土家山寨最后一位风姿绰约的压寨夫人,迎着阳光,背对徐风,孑然而立,既风光又风骚。
这里的地形地貌和风土人情与别处风格迥异,寥寥数语,竟无以摹尽其奇异。
抬头望,山顶白云寺海拔1100米,山脚海拔400米,落差达到700米,虽然不是很大,若以脚步丈量,大约一天的行程,对于人的脚力和耐力是一种磨砺和考验。两条山脉从山顶倾斜下来,挽成双臂,将寨子揽入怀中,就像怀抱白云山的一个孩子,小心奕奕地呵护着,怕稍有闪失,毁掉了孩子的前程。千百年来,寨子与白云山不离不弃,究竟是山的幸运,还是寨子的福报,只要瞄一眼村民脸上轻松惬意的表情,自然明明白白。
两臂山峦被茂林层层包裹,底层的无名小草,早已干枯,葡蔔于地,即将化为泥土;往上看,大一点的灌木丛生,绿叶已枯,纷纷飘零,孤独的枝丫兀自延伸;及顶,硕大的乔木争先恐后地争夺阳光雨露,命运的调色板凝滞土黄、桔红、翠绿,五彩斑斓,生成自然的油画,生成山脚节日的盛装。植物不经意间呈现各自的生命状态,预告上一年大旱的余威远未结束,早春的物候比往年来得迟了些,却正在赶往春天的路上。
大山涵养的水源,顺着山岭褶皱汩汩冒出,涓涓细流汇聚成溪,至谷底,依偎着两旁的屋舍,蜿蜒而去,九曲回环,回环处聚成小水潭,清澈澄明,山色与光影倒映在水里,平静的水面时不时被鱼儿的游动打破,涟漪荡开儿时戏水的光景,一圈一圈粘合重叠童年的岁月,钩沉了山村往事的回忆。
一个外来人去看一个陌生的寨子,最佳的相处之道,就是不打扰,默默地欣赏。我沿着寨中的水泥路,从寨头向寨尾走去,沿途搜索寨子的记忆。寨头一大片竹林,掩映着一幢一层砖房,为向氏祖居地,四周无围墙,屋东头伫立一扇石门,形单影只,门上刻有一联:业绍七贤惟望祖德昌麟趾;勋封八部但愿宗功起凤毛。字为颜体,阴刻,部分字笔画模糊,经向氏老人介绍,方得识此联真容。有人说,孤立的石门守的不是门,守的是根,是过去的荣光。的确,以联记事,让后人知道,寨子至少有200年历史,向氏祖上也曾叱咤风云,寨子也曾风光无限。
步行十余步,阳光洒满一幢木房的院坝,两张牌桌聚满十多个青壮年,聚精会神地打纸牌,玩兴正浓,旁边站着三五个老人,正在闲聊。在乡下,乡亲们娱乐方式有限,除了打牌,别无他途。曾有人戏称乡村娱乐活动和方式,不外乎“两上”:要么在床上,你懂的;要么在桌上,打牌。现实很残酷,生存是第一位的要义,限下趁着节日的闲暇,打牌娱乐,放松一下心情,释放一下生活的压力,其实也是一种无奈,因为过了十五,他们又要踏上遥远的征途,谋求各自的活路,寨子又将恢复往留守的状态。
沿途的景物,紧跟着脚步而来。一个老人扛起一节干杂柴回家,步履缓慢;一个大哥正在据木料,刨木板,手法娴熟;一个大姐盯着手机视频,跟着音乐的节奏,跳起欢快的广场舞,舞姿盈盈;一个小姑娘坐在路边阶沿上晒太阳,手背上裸露着血白的伤口,傻傻地痴笑,疼痛于她,仿佛没有感觉;还有七八个老老少少围坐屋前,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享受难得的相聚时光。
大约十多分钟,我把山脚捋了一遍。在这里,鸡司晨,鸡一叫,就会唤醒全寨人,狗护家,狗一吠,就会惊动全寨人。在这里,勤快人很多,偷鸡摸狗人很少,鸡与狗是立了大功的。
回到休息的地方,只见三五个有见识的外地朋友,围坐在炭火旁,与村组干部闲谈,吃一碗米的饭,操着一担米的心,探讨山脚那一群人归来的航向。有的说,这里风景好,可以建民宿,吃旅游饭;有的说,这里田少地少物产少,首先要做的是发展一个支柱产业。大家的想法莫衷一是,弄得村组干部心里痒痒的,似懂非懂。
山脚的阳光,很短促逼仄,也很灿烂。
阳光的山脚,很孤寂落寞,也很温暖。
作者:宋世兵,保靖县文联主席、作协主席,省作协会员,省作协八大代表,省散文学会一二大代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