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冷研作者团队-吴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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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编者按:正如《巴亚尔传》所示,文艺复兴早期欧洲重装骑兵的英勇冲击,时常构成了时人和后人战争叙事中的核心。但是,这种认知上的优势地位是否仍然反映了现实状况?战争艺术的复兴对欧洲骑兵冲击又能够带来怎样的影响?
“自从主创造天地以来,还没有比(1512年4月11日)法兰西人和西班牙人之间更残酷、更艰苦的战斗,交战持续了半个多小时,双方(重装骑兵)在敌人面前休整,恢复呼吸节奏,然后放下面甲,再度开始战斗”——“忠仆”《巴亚尔传》
▲19世纪画家想象的巴亚尔形象
在中世纪,尽管骑士从未独自承担战斗,也没有人能够否认近战步兵和弓箭手是颇有价值的辅助部队,但骑士在战场上的主导地位始终没有受到质疑。然而,从15世纪开始,战争舞台上出现了其他主演的身影。由长枪兵、火枪兵组成的强大方阵和炮兵发挥了越来越大的作用。重装骑兵在冲锋陷阵时又如何去适应这种演变带来的崭新战术模式?
▲16世纪初油画《亚历山大的会战》,按照当时的习惯,画家往往会根据当代战争状况描绘古典战争意大利战争(1494-1559年)的丰富战况,为重装骑兵在战斗中的运用方式提供了多个重要例证。篇幅所限,本文将着重分析其中一场结合了胜利与悲剧的著名会战:拉韦纳之战。它表明当时的骑士——闻名遐迩的巴亚尔是其中声望最高、最具象征性的人物——仍然能够完成史诗般的冲击,立下沙场功勋。即便面临着崭新的战争现实,重骑兵依旧可以保持着主角地位。法国在亚平宁半岛影响力的增长引发了一系列纷繁复杂的外交变动,最终,曾经争斗不休的威尼斯、西班牙和教皇国于1511年缔结“神圣同盟”,意图将法国势力逐出半岛。1512年4月11日,年轻有为的内穆尔公爵加斯东·德·富瓦(此前在布雷西亚步行作战受伤的巴亚尔也带伤前来与他会合,负责指挥部分骑兵)率领法国王家军队的1600个骑兵“兰斯”(“兰斯”意为骑枪、骑枪队,理想状况下的1个“兰斯”包括1名重装骑兵、3名轻装骑兵和若干仆役)、1.8万步兵和当时欧洲最优秀的费拉拉公爵领地炮兵,抵达意大利半岛中部的拉韦纳附近,与以西班牙人为主的神圣同盟军队展开交锋。
▲时年22岁的加斯东·德·富瓦
联军步兵统帅纳瓦罗将部队安排在一块前方拥有沟渠和胸墙(和1503年在切里尼奥拉大破法军一样)工事保护的阵地上,还勒令西班牙步兵伏地以减少杀伤。内穆尔公爵则将他的军队部署在敌军周围,形成一个弧状阵型。
▲年过五旬的佩德罗·纳瓦罗,他是出色的工兵、步兵指挥官
根据当时的惯例,法军分成了三个大致平行排布的作战部分:前卫、主力和后卫。前卫部署在阵型右翼,包括一支2000人的德意志佣兵(lansquenet),佣兵两侧是两支骑兵队,各有300-400名重装骑兵。主力包括8000名法国本土的皮卡第、加斯科涅步兵和5000名意大利步兵(日后法国步兵中历史最悠久、战绩最出色的“六团”(les vieux)中就有与他们密切相关的皮卡第团和皮埃蒙特团)。左翼的后卫包括3000名轻骑兵和2000名步兵。拉帕利斯元帅率领400个“兰斯”的骑兵精锐作为预备队待在前卫之后。
▲步兵方阵示意图,引自《法兰西的会战》
联军也将部队分为四部分:左翼是800名重装骑兵和6000名教皇国步兵,中央是600个骑兵“兰斯”和4000名西班牙步兵,右翼是1000名轻骑兵和那波利部队,预备队是400个骑兵“兰斯”和4000名西班牙步兵。
▲拉韦纳会战双方阵型图,引自《法兰西的会战》,右下角为法军一方的费拉拉炮兵
显而易见,重装骑兵此时已经不再是会战中唯一投入交战的骑兵部队。此时,轻骑兵已经成为一支羽毛丰满的部队。他们的存在本身就表明了意大利战争开始以来骑乘兵种的发展状况。除了适于战斗和“奔驰”的轻装骑兵(他们只是相对于重装骑兵轻一些而已)外,还有专门执行护送、侦察和小规模战斗的各式非正规轻骑兵,其中典型代表就是据说来自阿尔巴尼亚的斯特拉蒂奥蒂骑兵(stratioti/estradiot)和来自希腊的阿尔戈利斯骑兵(argoulet)。
▲同时代版画作品中的斯特拉蒂奥蒂骑兵
总的来说,拉韦纳会战中排出的战斗序列堪称当时的典型。双方步兵都分成了若干个庞大方阵,每个方阵二到五千人,主要由长枪兵组成,此外也包含一定的弩手、火枪手:西欧步兵当时几乎都在效仿精英步兵瑞士人。各支骑兵部队位于两端,但并没有形成集群,这是因为中间还夹杂着步兵方阵。最后,组成军队的各支部队似乎都被列在同一条战线上,这种部署中并不存在用于支援第一线的第二线,也没有明文规定在失败状况下如何重组。以法军为例,他们唯一的预备队是拉帕利斯元帅麾下多达400个“兰斯”的骑兵。
▲著名的火炮狂人和艺术赞助人费拉拉公爵,他的炮兵在拉韦纳会战为法军做出了巨大贡献
战斗始于一场激烈的炮兵对决。当时,位于法军右翼末端的多门蛇炮(coulevrine)猛烈地从侧面轰击神圣同盟的薄弱左翼,时间长约两个小时之久。吉沙尔丹在《意大利战争史》里写道,“我们每时每刻都能看到人和马倒地,看到头颅和肢体飞天。”按照《巴亚尔传》的夸张说法,这次纵射竟然杀死了三百名骑兵,神圣同盟的左翼指挥官科隆纳则提到,一发实心弹就杀伤了三十三名重装骑兵,致使自己再也无法控制麾下的士兵,于是就干脆走出防御工事,领着人马直面内穆尔公爵加斯东·德·富瓦指挥的法兰西骑士,继而导致神圣同盟的其他骑兵也随之跟进。看到敌人动态后,公爵发出了冲击信号。重装骑兵“树篱”开始以慢步行进。以西班牙军为主力的神圣同盟军队发觉自己人多势众,就决心兵分两路“包围”法军。但《巴亚尔传》声称传主察觉到了西班牙军队意图,建议公爵同样进行分兵,以免遭到包围。
▲15世纪末的蛇炮,引自路易-拿破仑·波拿巴(即后来的拿破仑三世)著《炮兵研究:过去与未来》,拿破仑三世虽然并非他伯父那样的火炮运用高手,却对古代投射兵器和近代火炮发展史研究贡献巨大。
按照当时的常见做法,一旦完成包围和反包围的机动,终于直面对手的重装骑兵就会转为快步,以循序渐进的方式加速,等到距离敌军大约30步左右时,重装骑兵才会端起骑枪——或是瞄准头盔、或是对准心脏、或是指着马匹(《巴亚尔传》提到西班牙骑兵在此战中大呼“西班牙!西班牙!圣地亚哥!打马!打马!”),转入跑步乃至袭步——真正突入敌阵。此时,要么是双方“树篱”队形都已因加速过程中的快慢不均而出现缺口,导致其中较为勇猛的战士总能找到突破口展开混战,要么是其中较为懦弱的一方已经抱头鼠窜,暂时无法形成有效战斗力,转而依托其他部队的掩护重整队形。
▲意大利名将科隆纳,他的许多军事思想反映在马基雅维利《兵法》一书当中
至少在《巴亚尔传》作者看来,这场骑兵交锋更接近第一种状况,“交战持续了半个多小时,双方在敌人面前休整,恢复呼吸节奏,然后放下面甲,再度开始战斗”。尽管战况激烈,战线却只是在缓慢挪动。最终,法军适时投入预备队,拉帕利斯麾下的重装骑兵侧击神圣同盟骑兵,顺带收拾了科隆纳的教皇国步兵,彻底将胜利天平拨到法军一方。根据一份威尼斯文件的记载,同盟军在场的28名统领中竟有11人战死、3人受伤被俘、10人受伤后撤退,仅有4人是无伤被俘。显而易见,即便是当时最为重型的重装骑兵,在放下面甲、端平骑枪冲击之前,仍然具备可观的战术机动能力,能够执行包围、侧击等机动。然而,一旦卷入正面混战,骑兵的侧后方就成了诱人的冲击对象。
▲16世纪佚名画家作品《拉韦纳会战》,图中清晰地反映出骑兵集群与步兵集群分别交战的状况
不过,会战已经不能简化为重骑兵之间的交锋。法军轻骑兵轻松驱散了西班牙同行,但法军步兵主力却在西军步兵主力的防御工事面前碰了钉子,两次攻击均未能得手,等到加斯东·德·富瓦率领法国骑兵主力进入步兵战场,开始从后方包抄工事,甚至生擒了神圣同盟军队步兵统帅纳瓦罗之后,大势已去的西班牙步兵便承认失败,退出了战场。
▲16世纪中叶版画中的拉韦纳会战,步兵和炮兵已经成为不可忽略的描绘对象
然而,尽管12名西班牙步兵团长中足有11人当场战死——唯一没有阵亡的萨尔萨多几天后也伤重身亡——声名显赫的西班牙步兵却败而不溃。《法兰西的会战》(Batailles françaises)作者佩里尼便赞赏这些对手“重整旗鼓……骄傲地沿着狭窄的堤道退却……不时停下来转身开枪、装填,驱散那些胆敢靠得太近的法国步行散兵”。加斯东·德·富瓦见此态势血气上涌,仅仅率领几十名骑兵冲上堤道,却很快落马被困,随即就被剑和长枪打出了致命伤,纵使有人当场朝西班牙步兵高呼,“这是你们王后的兄弟!”也无济于事。
▲加斯东·德·富瓦之死
拉韦纳之战颇有说服力地展示了当时的战术演变状况,同时代人吉沙尔丹撰写的《意大利战争史》中已经给予了步兵相当篇幅,化名“忠仆”的作者在《巴亚尔传》也对炮兵不吝赞美。重装骑兵虽然仍是主角,却已经是在轻装骑兵的配合下主演骑兵戏码,两者加在一起也不过是战场上的三大兵种之一,这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意味着骑士的消亡与近代骑兵的诞生。但是,这里同样不能说重装骑兵已经过时,认为他们从此注定要扮演步兵的配角。加斯东·德·富瓦的胜利证明了重装骑兵仍然能够依靠冲击力与机动性的结合在战场上发挥决定性作用。我们甚至可以从战斗历程中管窥日后三十年战争期间的“翼战”雏形:双方侧翼的骑兵集群和中央的步兵集群分别交战,骑兵战斗通常更早分出胜负,此时,胜利者就可以像法军那样一方面分出部分骑兵追击逃敌,一方面以骑兵主力配合己方步兵击退敌方步兵。失去骑兵保护的步兵根本无法取得胜利,即便是骁勇善战的西班牙人也至多只能期望全身而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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