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9月的一个下午,一个年轻姑娘呆呆地坐在自己房间里,手机突然响了,来电人是男朋友,她迟缓地接起了电话。
“我看到报道,那人已经出院了,你放心吧。”
“真的吗?你确定吗?”
“都已经报道出来了,肯定是真的。” 姑娘再也忍不住,哇地一声大哭起来,连月来的担心、愧疚、愤怒和委屈,终于得到了宣泄。
这个姑娘叫李春玲,来自云南,刚满23岁。两个月前的一天,她做了一件很多人不敢做、不愿做的事:捐献骨髓救人。但她万万没想到,这个善举,会反转成一场被千万人口诛笔伐的风暴,让她几欲崩溃。
究竟发生了什么?她的骨髓捐给了何人?又是什么人在谴责她? 事情还得从2011年7月说起。
01男子患白血病,命在旦夕李春玲捐献骨髓的对象,是一名叫王传龄的42岁江苏男子,在2011年5月前,俩人毫无交集。
王传龄是江苏省西马村人,家境并不富裕,他每月2000元左右的工资是全家最大的经济来源。2011年初,王传龄觉得一直头晕、没力气,吃了药也不见好,就到医院检查。一检查,是白血病,王传龄全家顿觉晴天霹雳。
王传龄
医生告诉王传龄,白血病也不是绝症,可以先进行化疗,防止病情快速恶化,同时可以寻找合适的造血干细胞进行移植,手术成功率还是很高的。接受了医生的建议,王传龄一方面开始积极治疗,进行了4次化疗,另一方面,开始在亲戚里寻找合适的骨髓进行匹配。
“先试试孩子的能不能匹配上,不行还有我的兄弟姐妹。”王传龄听说有血缘关系的亲戚间,造血干细胞配型的成功率是25%,便安慰妻子道。
听了王传龄的话,妻子稍微放了点心。为了治病,她已经把家里的房子卖了,在徐州几百块钱租了间民房,房里只有一张床和锅碗瓢盆,她每天守在医院,女儿就每天在出租屋做好饭送给他们。她想,如果配型成功,他们一家就能结束这种不分昼夜的煎熬。
第一次配型选择的儿子和女儿,没成功。王传龄夫妇只有寄希望于兄弟姐妹,3个兄妹也没匹配上。希望一个接一个的破灭,王传龄夫妇想到还在读高中的儿子,奔波来回于出租屋的女儿,还有每日以泪洗面天天祈祷的老母亲,陷入了深深的绝望。
唯一的希望只有寄托在造血干细胞库了。妻子、儿女每天都故作轻松地给王传龄打气,生怕他放弃,但每次一走出病房,妻子便瘫坐在门口的小凳子上,双手掩面,长久沉默。连续一个月,王传龄的妻子每天都会去医生办公室询问,有没有配型成功?
每次得到的答案都是还没找到,她觉得每一天都像在受刑,每次失望对她的心都是一种凌迟。
“找到了,云南有位志愿者的匹配上了!”听到这个消息,王传龄的妻子抱着王传龄哭了起来:“虽然受了那么多罪,但总算到头了!”一家又哭又笑,仿佛再次活过来般,一边积极配合医生进行术前准备,一边商量着要怎样感谢这个远在千里之外的捐献者。
医生告诉王传龄,造血干细胞移植就在他住院的医院做,捐献者在云南捐,细胞会通过空运即刻送到医院,两边手术将在同一天进行。
在等待手术的日子里,王传龄一家这位都对捐献者李春玲感到好奇,得知这是个只有23岁的小姑娘,他们在感激之外,又多份敬佩。
02云南小姑娘,未当医生先救命此时的李春玲,有点紧张,对她来说,这场捐献有些“意外”,“匹配成功的几率这么低,完全没想到真的匹配到了。”
2009年,李春玲还在云南某医学院读书,长期耳濡目染,她已把救死扶伤当成了毕生追求,在同学们的带动下,她瞒着家人,加入了中国造血干细胞捐献者资料库。“同学们都说,这没什么危险,就是抽一点血,填一份资料就可以了。”李春玲说,她年轻健康,能多为医疗事业做点贡献,就多做点。
2011年,李春玲还在上学。5月的一个早晨,她接到了中国造血干细胞捐献者资料库云南省分库的电话。云南省分库的工作人员说,有一位江苏的白血病患者,和她的造血干细胞配型成功,询问她是否愿意捐献。李春玲一下子懵了,毕竟她才23岁,不可能不害怕,“是个什么情况?只匹配到我一个人吗?”
她仔细询问了分库工作人员,得知患者情况危险,家境不丰,实在耗不起了,李春玲也立⻢痛快地给出了回复:“行,我可以捐献。”
考虑到捐造血干细胞也不是小事,不能继续瞒着家人,李春玲鼓起勇气给父母打了电话。“要抽骨髓?那怎么行?”老两口果然对女儿的举动大发雷霆,怎么都不同意。李春玲反复解释,“不是以前那种抽骨髓穿刺的方式,是捐造血干细胞,从血里抽,和捐血差不多。”但不管怎么说,父母就是不松口。劝说无果,双方都赌气挂断了电话。
李春玲心情有些烦躁,父母的担心她理解,但这事关人命,她无法拒绝,只希望捐献成功后,父母见她没事,再慢慢开导。
采集前,按照采集要求,李春玲开始进行体检,并注射“动员剂”,以便让骨髓内的造血干细胞大量增殖、分化,并从骨髓中释放一部分到外周血液,等血液中的造血干细胞达到一定量,才正式采集。
7月20日,李春玲血液中造血干细胞的量达到需求,血液采集正式开始。此时,王传龄早已在南京医院的层流病房躺了一周,术前的清髓准备,已完全摧毁了他整个造血、免疫系统,在李春玲捐献的造血干细胞到达之前,他一步都不离开这间无菌病房。
按照计划,李春玲的捐献采集将在下午1点左右结束,随后云南分库工作人员会立马将造血干细胞送到机场,空运到南京,再由南京接应的医生将干细胞送到医院,马上为王传龄手术。从采集到手术,必须控制在24小时之内,两地医护人员都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03中途两次弃捐,捐献一波三折早上8时左右,李春玲躺到了采集室的病床上,旁边是一台细胞分离机。医护人员分别在李春玲左、右手静脉插入针头,血液从一边手臂流出,进入细胞分离机,造血干细胞被分离到一个密封袋,其余的血液又通过另一边手臂流回体内。
采集过程中,李春玲渐渐感到手臂和嘴唇有些发麻。“这都是正常现象”,虽然紧张, 但毕竟学医出身,感到不适后,她开始用自己学到的知识在心里一遍遍安慰自己。
一个多小时过去了,采集量接近一半。突然,一位护士发现装生理盐水抗凝剂的袋子变红了,有血液往袋子里流。
“怎么回事?”采集室里的医护人员一下子紧张了起来。
“排气阀怎么一直在排气?”
“离心机的速度也变慢了!”
听到医护人员说的话,李春玲瞬间感到了害怕,焦急地看向离心机,还没看清,一位医护人员就走到了她的床边,用双手蒙住了她的眼睛。
李春玲不敢乱动,只一遍遍地询问:“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没事没事,机器出了点故障,很快就能调好。”
机器故障,采集暂时中断。医护人员赶紧给维修人员打电话,重启、重新调试,几次尝试,离心机都无法正常运转,采集被迫中止。
“你们不是说机器是最先进的,医生也是最好的吗?”从病床上下来,李春玲的心怦怦直跳,她怕极了,腿都软了。
“这个意外会对我的身体有损伤吗?”李春玲脸色煞白,忐忑地看着医生:“会不会造成传染病?”医护人员和云南省分库的工作人员一再向小李解释,不会对她的身体造成后续影响,也不会让她传染上任何疾病,这次是意外,他们十分抱歉。
在大家的安抚下,李春玲的情绪稍微平定了些。但紧接着,医生告诉她,采集的造血干细胞数量还不到一半,要另换一家医院继续采集,李春玲无法接受,她犹豫了。
“我们保证,这样的情况不会再发生第二次,而且已经捐了一半干细胞了,现在停止之前的努力就白费了。”云南省分库的工作人员开始给李春玲做工作。
在多人的劝说中,有一个声音极度刺激了李春玲的神经,声称徐州那边王传龄已经在手术室等着了,如果李春玲不捐了,就是害人,会让所有人都知道她的“罪行”。陪同李春玲到医院的表姐和男朋友,本就不愿李春玲继续冒险,听到这样的话更是火冒三丈,坚决地表示不再捐了。
两方相逼,李春玲情绪再次失控,忍不住哭了起来。为稳定李春玲的情绪,也为了能继续进行采集,分库工作人员叫来了以往捐献过的志愿者现身说法。
志愿者从生命的意义,讲到肩负的责任。反复宽慰李春玲这是机器的原因,发生这样的意外每个人都很抱歉,但不能因突发状况就轻言放弃。
“不管怎么样,既然决定了要做这件事,就该负责到底,不该反悔。”
劝说了五六个小时,李春玲终于同意继续采集,在志愿者、医生和男友的陪伴下,打⻋前往另一家已安排好的医院。
途中,李春玲接到了父母的电话。原来,表姐见她执意继续捐献,十分担忧,遂将发生的意外告知了李春玲的父母,希望他们能劝阻李春玲“做傻事”。
电话那头,李母气得声音发抖,“你如果坚持要去,以后就不要再叫我妈了,也不用再和我们联系,从此断绝母女关系。”
“我妈不要我了,不理我了,我要怎么办?”李春玲情绪一下失控,哭喊着问车里的医生,为什么不事先调试好机器?为什么会出这样的意外?
到了医院,李春玲靠在一楼电梯旁,怎么都不愿上楼。这时,李春玲又接到了父母的电话。挂了电话,李春玲一下蹲到了地上,崩溃大哭,“我父母不同意,他们不要我了,你们别逼我,我没办法了!”
志愿者还想安慰劝说,李春玲的男朋友紧紧握着她的手,气愤地吼道:“身体里的血被抽出来,在机器里循环,机器突然坏了,血回不去,医生还不知道怎么处理,这种情况谁还敢继续捐?谁的父母会同意儿女二次去冒这样的险?不捐了!”
说完拉着李春玲的手走出医院,打⻋离去。
悔捐的消息传回徐州,徐州的医院顿时乱做了一团。
“不捐了?怎么能说不捐就不捐呢?”王传龄的妻儿激动地哭了起来,求救地看向医生,这不是要人命吗?让他们怎么办啊?
此时,王传龄对病房外发生的乱局一无所知,只是焦急地等待手术开始。徐州医院的医生和王传龄的亲友,也正在急速赶往南京机场的路上,准备迎接从云南空运来的救命干细胞。
04网暴开始,女孩最终弃捐7月20日的采集,成了一场让各方都遭受伤害的双输局面。无奈之下,云南省分库的工作人员只得死马当活马医,将采集到的一半造血干细胞送上⻜机,先给王传龄输进体内,希望能缓解燃眉之急。
当晚,李春玲的父母连夜乘坐大巴,从老家赶到了昆明。李春玲家、王传龄的妻儿、 医院的医生、云南省分库的工作人员,所有人都度过了一个不眠夜。
第二天,李春玲中途悔捐的事见了报,随之而来的是一片严厉的指责和谩骂。“言而无信”、“怎么这么不负责”,“把人命当儿戏吗”,甚至有网友说她是“杀人凶手”。在巨大的压力 下,年轻的李春玲心凉透骨。她接近崩溃,早知道是这样的结果,她宁愿从来没有当过志愿捐献者。
“不能把责任全部推到李春玲身上,这样做绝对是不对的。”云南省分库的工作人员也没料到事情会演变成这样,怀着愧疚和劝说李春玲继续捐献的希望,来找李家。
经过多次协商,7月22日凌晨12点,李春玲表示愿意继续捐献,但她提出了6点要求,包括省分库、媒体道歉,保证她一年内身体健康,赔偿精神损失费5万元等。其中4点要求,省分库答应了,其余两点,他们无法保证,还需协商。
李春玲在煎熬,江苏王传龄家也过得惊心动魄。中途悔捐将他们一下推入了绝境,半袋造血干细胞将他们从悬崖边拉了回来,得知云南省分库还在努力劝说,他们又再次燃起希望。
考虑了一天,李春玲最终下定了决心。
“对不起,我不捐了,我受不了了,不想再继续 往下走了。”
李春玲对云南省分库的工作人员说,所有人都在逼她,没人考虑她的感受,她的安全,她太累了。
消息传回徐州,王传龄一家愤怒、悲痛到了极点。
“丈夫还不知道输进他体内的干细胞根本不够量,他还以为自己很快能好了”。
王传龄的妻子面对医生泣不成声,想起刚做完手术时,丈夫还叮嘱她,一定要谢谢给他捐细胞的姑娘,她更是心如刀绞。
“她让别人看到了希望,然后又突然一撒手,再让别人掉进深渊,她这是什么行为?” 王传龄的儿女也十分气愤。
“这个事,做成了是救人命的好事,只做一半,那就是谋杀!”王传龄的舅舅更是怒不可遏,“实在太让人生气了!真不是个东西,见到她我一定要骂她!”
之前有多感激,而今就有多怨恨。
因为造血干细胞数量不够,王传龄依旧命悬一线, 王家人没敢告诉他真实情况,每天隔着无菌舱玻璃和他电话说话,一边鼓励他安心“恢复”,一边重新寻找新的捐献者。
05尾声提心吊胆的过了十几天,在王传龄和医护人员的共同努力下,奇迹发生了。输入王传龄体内的造血干细胞,终于成功造出了新的细胞,他的脸色开始红润,身体一天比一天好转。2011年9月,他终于走出了无菌舱,紧紧和家人拥抱在了一起。
知道了这场捐献风波,王传龄仍心怀感激,他说不责怪李春玲,弃捐只是个意外,他感激这个勇敢的小姑娘,他们全家人都应该感激她。
尘埃落定,王家人苦尽甘来的同时,李春玲也终于卸下了心头大石。在男友通报“喜讯”的电话里,李春玲边哭边笑,“我昨晚还做梦来着,梦到患者康复了,我在梦里笑得好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