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朔曾说过:“演员身份的姜文很危险,年轻的导演根本拿他没办法。”
这话后来好似得到了某种印证。
《鬼子来了》被禁后,姜文很久没拍片,跑去别人电影里当起了演员。
也正是那个时候,关于姜文“火暴脾气”的八卦一条接着一条。
好不容易,能拍片了。
姜文立马喊来自己的御用编剧述平开始准备《太阳照常升起》(以下简称《太阳》)。
为了这个本子,述平没少“抱怨”姜文的“霸道”和较真。
“给他攒一个剧本,够给别人写七八个的了。”
编剧述平
可下了十成功夫的《太阳》没如姜文的愿。
不到1800万的票房有些难看。
面对媒体阴阳怪气的追问。
姜文看起来没那么在乎。
“谁说《太阳》没有好结果?还没显现出来结果嘛,子弹也要飞一下。”
果然,不多久,一颗子弹击中了2010年的中国影坛。
即便到今天,余热还未消散。
不信?
来,咱鹅城走一趟,瞧瞧去——
《让子弹飞》
2010.12.16-2020.12.16(十周年)
>>>>太阳,终究照常升起
姜文承认拍《子弹》有赌气的成分。
但他也说了,赌气能气多久,拍着拍着就忘了。
人们记住了前半句,忘了后半句,便下意识地觉得,《子弹》是姜文为了证明自己也能拍商业片。
一个脱口而出“预算是什么”的导演,到底不认“票房论英雄”那套劳什子潜规则。
姜文只是气。
他气的不是票房,而是大家说看不懂《太阳》。
没有踏实的故事主线,《太阳》确实劝退了一大部分观众。
可这不妨碍姜文对《太阳》的喜爱。
“《太阳》多好看一电影!”姜文不止一次说过这话。
《太阳》是他最满意的作品。
也是《太阳》给了他充分的底气拍之后的电影。
照他的话来说,《子弹》必须要有《太阳》,分不开。
《子弹》里有个名场面,张麻子大吼:
“你给翻译翻译,什么叫惊喜,什么他妈的叫惊喜!”
电影里,这话是为了让汤师爷摆明立场,挫黄四郎威风。
但这话还有另一个意思:
“《太阳》有人不懂,《子弹》也有人不懂,我应该说什么呢?我不知道我说什么,我只能把《太阳》翻译成《子弹》,给大家再放一遍,翻译翻译他妈的什么叫惊喜。”
翻译果然出了奇效。
《子弹》11天拿下4亿票房。
这成绩放到现在浮躁的电影市场不叫个事儿。
但倒回去10年,不可谓是个奇迹。
在《子弹》里,姜文终于添了条明晰的故事线。
简单地说,就是一个土匪劫了个骗子,碰上个恶霸。
姜文就是那个土匪,张麻子。
故事里,张麻子本计划抢富人的钱,后打定主意抢恶霸的钱,最后发了狠要恶霸的命。
一个略带理想主义英雄色彩的故事,到了姜文手里,或多或少都增了些匪气。
片中最匪气的一段莫过于张麻子和骗子师爷的那段话。
“我大老远的来一趟就是为了看他的脸色?我得拉拢豪绅,我得巧立名目,还得看他妈的的脸色,我不就成了跪着要饭的了嘛?”“多少人想跪还没这门子呢。”“我为什么上山当土匪?我就是腿脚不利索,跪不下去。”
跪不下去的张麻子,拍着一块儿惊堂木,外加一把勃朗宁,痛痛快快地宣布“要站着把钱给挣了”。
话里有话,让人忍不住猜测姜文的用意。
有人问到了,编剧述平便答:“本来就应该站着挣钱。谁愿意跪着挣钱?对于这句话敏感的人,拿这个来说事儿的人,是跪习惯了。”
末了,姜文还添了句嘴:“跪着也挣不了多少钱。”
由此可见,姜文电影里的台词,字字千钧。
表面是一层意思,扒开了看又是一层。
过个十年半载,再一琢磨,好似又有了另一个说法。
对台词的高标准,一直是姜文电影的一大特点。
在他眼里,台词不止有叙事作用。
人物性格、心理博弈、时代隐喻……全在里面。
姜文顶看不上通篇说些不疼不痒口水话的电影。
“(如果拍口水话电影)那我可以一年拍十二部电影。”
《让子弹飞》里的台词全都“短、狠、快”。
犀利的如刀子一般,直击要害,反讽隐喻全藏在里面。
“这儿哪儿是打我的屁股啊,这明明是打您的脸”——讽阿谀奉承之徒。
“流水的县长,铁打的老爷”——调侃官商勾结。
“酒一口一口喝,路一步一步走,步子迈大了容易扯着蛋”——教低调内敛行事。
别有深意的台词,再辅以密集的脏话。
让这词成了一坛烈酒,藏了十年仍旧喷出阵阵浓香。
词够烈,戏也够狠。
小六子剜腹挖粉,自证清白。
可没人在乎他到底吃几碗粉,只在乎他死不死。
这杀人诛心的一幕,十年前有“张海超开胸验肺”呼应,十年后映射自曝信息的网络维权人。
张海超,因工作原因患有尘肺,但企业、相关部门只为其作出“肺结核”的诊断,为求真相,他开胸验肺揭露谎言,但也因维权负债累累。
《子弹》里的江湖事,放到什么时候都觉得熟悉。
即便有如此狠辣的词句,姜文仍道:《子弹》只用了他七成的力。
把故事顺到底,你会明白,他到底还是讲了个《太阳》的故事。
只不过,《太阳》是感觉,《子弹》是故事。
姜文还是希望观众能记得《太阳》:
“《太阳照常升起》是上帝送我的礼物,《让子弹飞》是我送给观众的礼物。”
>>>>距离理想,一步之遥
在《子弹》之前,原著《盗马记》的本子就拍过了一遍。
1986年李华的《响马县长》就基本照着原著演的。
故事里,张麻子和恶霸黄四郎有私仇,花钱买官进县城是为了早点杀了黄四郎。
土匪恶霸的纠纷里,原本没有骗子什么事儿。
可到了姜文这儿,这盘棋便下的更大了。
姜文剧本写了四五成就迫不及待开拍。
骗子他想到了葛优,恶霸非周润发莫属。
可剧本还没有怎么请角儿?
姜文到底够贼。
邀发哥的时候,说人家葛大爷那边都应下了,请葛大爷的时候,说人家发哥都点头了。
靠着“两面三刀”的话术,再加一封真诚的“情信”。
两大影帝就被“骗”来了。
《见信如面》第二季第十二期朗读了当年姜文写给两大影帝的手写信
主角有了,配角也不能差啊。
陈坤、姜武、廖凡、邵兵、张默,硬汉男团不请自来。
不仅如此,姜文还把朋友、亲人喊来演。
副导演演陆军队长,编剧演老七,制片人是那“八岁”的傻儿子,抱着枪大喊“胡了”的村民是姜文他爹。
一帮人玩儿着拍,即兴着演,好不痛快。
还记得,当初《子弹》里的重头戏“鸿门宴”就拍了一个礼拜,用了18万尺胶卷。
整个剧组围着看这场戏。
陈坤形容那场面,跟华山论剑似的。
也是,三大影帝同台飙戏,再加上姜文这么个较真琢磨戏的导演。
这配置,怎么瞧都再难有。
真真是绝唱。
话说这三大影帝的戏,也顶有意思,每一个人物都耐得住琢磨。
就拿汤师爷和张麻子这对“要睡还是要死”的共枕兄弟来说,放到现在也不落俗。
起初,张麻子顶瞧不上汤师爷的油腔滑调。
这个只认钱不认人的骗子,要防。
或许是汤师爷抱着死去的夫人哭那次开始,张麻子对汤师爷的厌恶里便多了几分同情。
张麻子是个至死都不会装糊涂的人。
而汤师爷是有多大的糊涂,装多大的傻的人。
他也不是坏,他只是为了乱世求生。
倘若他足够坏,断不会跟着张麻子夜里送钱给穷人,还乐得不行。
真正的坏,是黄四郎那样的,从始至终不理解,为什么要把钱给穷人。
即便苟且偷生,终了,汤师爷还是被那世道给生吞活剥了。
"屁股挂在树上"的死法,是命运用一种惨烈的方式割弃了他俗世的地位,来换来他吐露真心的机会。
可假话念久了,他也不知怎么开口了。
汤师爷临死前没交待清楚的两件事自此成了一桩悬案。
片中《大风歌》总时不时出现。
但汤师爷不乐意听,因为在他眼里,刘邦是个小人。
可纵然他不愿承认,同一个“邦”(汤师爷是真县长马邦德)也暗示了他“刘邦”的角色。
而一起并肩闯过乱世的张麻子,便是“项羽”。
但在《子弹》里,“刘邦”没有善终。
倒是“项羽”活下来了。
其实,黄四郎也是个“项羽”,不然就不会有那场“鸿门宴”。
黄四郎不过是另一个张麻子。
只是他的恶纯粹,张麻子的恶骇人。
黄四郎的暴力总在暗处,更阴毒。
小六子、夫人、师爷、老二的死,黄四郎都没参与,但手上的血腥不比旁人少。
张麻子的暴力在明处,是逼迫,是怒其不争。
他用枪勒令民众不要跪,逼他们说真话。
本意是为了人们好,但在世俗的定义里,张麻子却是凶恶的一方。
张麻子和黄四郎,不过是一体两面。
这也导致张麻子无法真正意义上地打败黄四郎。
所以,他只能杀了一个无辜的替身,用“假胜利”将黄四郎扳下台。
在结尾那场体面人的对话里,张麻子第一次恹恹地:
“你和钱对我都不重要,没有你对我很重要。”
他要打倒黄四郎,不单单是因为六子他们的死。
他是想消灭黄四郎代表的阶级。
推翻那个逼着汤师爷跪着挣钱,夫人躺着挣钱,民众们挨揍挣钱的社会。
可他张麻子终究是个天真的英雄。
这是个人们宁愿相信他叫张麻子,也不愿信他叫张牧之的世道。
当年他上山是因为他跟那帮东西玩儿不起。
可下了山,他发现纵然玩儿得起,代价也太重。
汤师爷没了,黄四郎走了。
失落的张麻子坐在院子中央发愣,被村民喊醒:“县长,这两把椅子归我了。”
抬了屁股的张麻子发现,到最后,他连张凳子都没地儿坐。
这一幕像极了黑泽明的《七武士》略带悲情的结尾:
“不,获胜的不是我们,而是那些农民。”
落寞的张麻子看着兄弟们走了,“小凤仙”也走了。
张麻子拦得住人,却拦不住心。
兄弟们准备骑着“Bicycle”(自行车)去上海,毕竟跟着大哥“高兴,但不轻松”。
是啊,实现理想足够高兴。
但这过程从不轻松。
山回路转,张麻子又来到了那片山谷。
马拉火车和火锅歌谣又出现了。
还会有下一个汤师爷,下一个黄四郎吗?
可张麻子身后早已空无一人。
>>>>邪,不压正
有次姜文参加崔永元的节目,被问到最喜欢的三位导演。
姜文想都没想,脱口而出:“谢晋,谢飞。”
剩下一个,卡住了,怎么也说不上来。
观众席上,有人大喊一声:“姜文!”
他便应了:“那行吧。”
这狂傲劲儿,要搁在别人身上不知遭多少骂了。
但到了姜文这儿,任谁都觉得是个标准答案。
姜文是中国电影一个特殊的存在,迭代的导演群没有一个能收得了他。
电影学者戴锦华曾将他称为中国少有的电影天才,又言:“我把我对中国电影最后的期待放在姜文身上。”
这有些捧杀的评价,如果让姜文听了绝对连连推辞。
他从不认自己是个天才,只说自己是个“业余的”。
因为业余,才让他能有感而发。
就像他说的,那些电影“都是我的自传,都是真事儿。”
如果有心,你应该注意到了,姜文的电影大多安在了民国。
民国,一个荒诞、混乱的年代。
只有在那个时代的故事才能承载住他的表达,他的野心。
也只有在那个时代,“To be or Not to be”(生存还是毁灭)的终极问题才能得到最纯粹的解读。
在时代的缝隙里砸磨出些许悲凉。
这是姜文电影躲不开的终极命题。
除了英雄主义的悲情,间或的黑色幽默也是姜文电影的一大特色。
中国的黑色幽默极少。
目前出彩的,只算得上宁浩姜文。
但宁浩的幽默需要依靠方言与城市,才能完整发挥出来。
而姜文的幽默全然不同。
它什么也不依,就是干脆利落,就是畅快豪情。
姜文毫无保留的赤诚让他电影里一切宏大的影像和幽默变得如此动人,也如此震撼。
但赤诚的人不见得有好的结果。
就如《子弹》里讲的,只有好人才会被枪指着。
《子弹》之后的姜文,即便足够真诚也没落下一个票房口碑双高的电影。
《一步之遥》让他重蹈《太阳》的旧殇。
《邪不压正》即便祭出彭于晏的八块腹肌,也只收回了勉强的票房和口碑。
还能不能等到下一部《子弹》?
成了大多数人的疑问。
可有时疑问变了味儿,便成了对姜文才情的质疑。
不可一世的姜文这10年真的玩儿砸了吗?
好似早已预见了一切。
《子弹》里,他早早回应了一切:
“玩儿砸了吗?我怎么觉得刚开始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