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骂就骂吧,跟壮壮导演比,我其实很幸运了。”
聊天的过程中,李玉会时不时流露出这样无可奈何的情绪。
《断桥》已经上映5天了,票房1.74亿,不低,但豆瓣分数却不如人意,仅有6.3,更重要的是,围绕着电影的争议铺天盖地。
作为导演是怎样看待这样的批评的?是否有委屈之处?是否有反省之处?又是否某一刻会感到出离的愤怒?
抱着这些疑问,Sir约了李玉,聊了整整两个小时。
不得不说,李玉的“大胆”超出了Sir的想象,我们聊王俊凯,聊马思纯,聊范伟,但更多的是,聊争议,聊删减,聊整个创作环境。
这样一点一点,就像搭积木一样,居然拼凑出了这部电影本该有的样子。
何以一部电影会被如此抽筋断骨?主动阉割?还是被动审查?
或许,我们聊的,又不止是一部电影。
01
为什么不报警
“她说,我不知道。
因为不是每个人都会陷入这种境地。
我可能也想报警。
但在报警的时候,我不知道应不应该相信警察。
(这就是)为什么很多人在受到不公平,在冤屈的时候,会先发声,会先在网上引起热度。”
——李玉
“为什么不报警”。
影片中,女主角闻晓雨(马思纯 饰)终于拿到了杀父仇人朱方正(范伟 饰)的犯罪视频证据,但她没有选择报警,而是决定去手刃仇人,以至酿成大错,这让许多观众大呼“降智”。
老实说,Sir理解这种疑惑。
首先,报案找警察,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儿。
其次,闻晓雨从一个在食堂独自吃饭,没有什么存在感的女学生,转变成这么一个暴戾的人,有些突兀了。
但,或许是我们把一切想简单了。
李玉提起了策划组的一个90后女孩,当初,她也问了那个女孩同样的问题。
女孩摇摇头,“我不知道”。
就像李玉的那篇微博说的,人性复杂,不是非黑即白。
“我们都没有遇到过自己的父亲被自己认为是亲人的养父谋杀的处境。”
李玉对此的解释是,一,她不相信警察,二,人的冲动反应。
“在报警的时候,我不知道应不应该相信警察。(这就是)为什么很多人在受到不公平,在冤屈的时候,会先发声,会先在网上引起热度。”
“从情绪上,如果我的亲爹被别人干死了,我们第一反应就是要干掉那个人,可是你冷静下来之后,你又开始想做这些努力,说我是不是要这样那样。”
听起来似乎是有些道理,但其实还不能服众。
为什么?
因为对于一部电影来说,一切在电影之外,靠文字来答疑解惑的行为,都只能被认为是电影本身不够到位。
这也是为什么,创作者都鲜于解释自己的创作动机的原因。
李玉不知道这些吗?当然知道,即便是从第一部剧情片《今年夏天》说起,她也做了二十多年的导演了。
△ 中国第一部女同电影《今年夏天》
提及这些,主要是探寻原因,你没有感受到这一层的原因——删减。
比如,唐大哥。
唐大哥是电影里一个独特的存在。
他和朱方正推杯换盏,但寥寥一笔带过,连身份都不明朗。
Sir当时看的时候便有些好奇,因为晓雨在看视频证据时,有句台词“他和朱方正是一伙儿的”,好像他才该是让晓雨更惧怕,担心正义无处伸张的人。
但电影给的信息确实太少了。
李玉解释说,那是因为删减的缘故,“其实他是朱方正的保护伞。”
“而且原来有一些台词是朱方正自己说的,他在层层的网里面像一个蜘蛛一样被困住了,破不了,要破了就死了,所以他就只能在这跟大家一起吐丝织这个网,这是一个更深刻的东西吧。”
李玉的意思很简单,不报警,是因为这里面有着一层又一层的保护网。
而且这层网,是一个小警察无力对抗的。
“其实有一段跟警察的对话就是‘我不相信你们,我想相信你们,但是我不能相信你们,是因为你们现在连证据都没有。’她没有把后面的话说出来,她知道这么一个小警察左右不了这样的事情,我当时那场戏也是欲言又止的。”
如此以来,事情便容易理解了些。
但,《断桥》的删减,可不止这些。
02
删减的性侵
“强奸的时候。
所有人都在外面。
推杯换盏。
哈哈大笑。
别人都知道发生了什么。”
——李玉
孟超(王俊凯 饰)的姐姐删减,大概率是因为“村霸”。
在李玉的描述中,这是一个喜欢诗的农村女孩,初中的时候爱上海子的诗,梦想成为如今的余秀华那样的诗人。
然而一次喜宴结束了她的一生。
她去村霸的家宴端盘子,于是被人怂恿,“给我们念首诗吧”,她只好照做了,但她念诗的时候,散发出的某一种魅力吸引了村霸。
于是,那个村霸就把她拖到一个小屋里强奸了。
“强奸的时候所有人都在外面,推杯换盏,哈哈大笑。别人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大家都该喝喝,该玩玩,该唱唱,是热情腾腾的太平盛世的感觉。”
这时候,14岁的小孟超出现了。
他看到这个村霸一边掐着姐姐的脖子,一边强奸着她,他被这个画面刺激到了,愣住了,一动不动。
而此时,姐姐没了呼吸。
“所以他在整个电影过程里是内疚的状态,”李玉这么说,“因为他觉得是自己害了姐姐。”
“他杀了村长之后就一直逃亡了,姐姐的故事,就是一个诗的死亡,爱诗女孩的死亡,有一点点线索就是在山上还保留着他姐姐的诗本。”
可惜吗?可惜,但李玉说,删减的还不止这些。
晓雨在学生宿舍的戏份。
那段戏里,她在帮自己的好朋友捉奸。
她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愤怒,把对父亲出轨的恨统统投射到了劈腿男同学的身上,抓起男生的电脑,丢出了阳台。
还有呢?
“我们有一段也去掉了,晓雨说我恨的是我自己,因为我一想到我被蒙蔽了八年,一想到我爸爸在那个桥洞里待了八年,我就觉得自己根本没法自处。”
但。
假如,没有这些删减,电影会让观众更满意吗?
或许会。
只是连李玉自己也不能保证。
“当我们拿到这一版的时候,其实我们是做观众测试的,非常精准的这三个疑问,那个时候我们其实就出来了,我们选择面对,所以你觉得委屈吗?因为我不意外,报不报警,吻,悬不悬疑,就是这三个点。这里面当然有(审查)的原因,也有我们自身创作选择的原因。”
虽然,“我们都拍了。”
△ 网友脑补的删减片段
03
“万箭穿心,习惯就好”
“要不然我就继续拍犀利的东西。
要不然就是社会观察的东西、社会批判的东西。
要不然我可能就失业了。”
——李玉
李玉在讲述这些的时候,很平静,仿佛一场战火早已平息,留下了一处处厮杀的痕迹,却又如此静寂。
Sir不免猜想,这样的厮杀,在她身上到底留下了什么?
2000年,为了拍自己的第一部电影《今年夏天》,她卖掉了一套在北京良乡的房子,又凑了20万块钱。
可拍完之后,她才知道原来还有审查这回事儿。
流程没走对,这部题材先锋,镜头露骨的电影,彻底“沦落”成了地下电影。
2007年的《苹果》,更是由于尖锐的批判现实主义和大尺度,遭遇禁映的厄运。
而这部《断·桥》呢,被肢解得几乎支离破碎,遭遇大量差评。
“冰冰以前说过,万箭穿心,习惯就好。”
李玉感叹了这么一句。
但随即又补充道,“但是作为创作者不能解释”,“我觉得电影就应该交给观众,你不能跟每一个观众说,这个我是受审查伤害了,那个怎么怎么样。”
言语中,透露着一份摇摆与纠结。
审查当然对她有影响,这是毋庸置疑的事。
比如,拍了电影这么久,她也早“学会”了自我审查。
“大家讨论一个话题的时候,首先得规避,比如说警察形象必须得正面。”
比如,有一段时间,她看起来“乖”了许多。
《万物生长》、《阳光劫匪》,即便李玉一直说自己不后悔,但不可否认的是,在她的作品序列中,这两部电影呈现出来的气质,的确与众不同。
但,除了审查,整个社会环境对她也有一定的影响。
长久以来,李玉的电影都有着强烈的“发现感”。
她总能看得到边缘群体。
《今年夏天》,是中国第一部关注女同性恋群体的电影。
《红颜》里,未成年怀孕的小云,半生都没有摆脱“破鞋”带来的阵痛。
《苹果》里的刘苹果,是一名洗脚妹,也是不同阶层男性的玩物。
但近年来,观众越来越“政治正确”了。
“你不能出轨,不能犯罪,不能这个,不能那个,我没法拍了。”
“大家的价值观还是要丰富一点,开放一点。”
是的,李玉从不介意展示或是放大她们身上那些“最女性化”的特质,性感、美丽、狡黠、情绪化、感性、不理智、对于感情的依恋,等等,但她们很少作为纯洁无辜的化身。
纯洁和无辜,本来就是值得商榷的。
不过,李玉跟这个世界对话的方式也一直在变。
这些年,她对于女性自身存在哲学的探讨仍在继续,也能从零星镜头里看到角色们与所处时代的呼应,可那种社会观察式的冷峻变少了。
直到这部《断·桥》,再次看到她对正义、不公、社会黑暗面的追问。
为什么?
她觉得这就是一种责任感。
△ 李玉在微博发声
“我觉得人最重要的是应该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要不然我就继续拍犀利的东西,要不然就是社会观察的东西,社会批判的东西,要不然我可能就失业了。”
但李玉并不认为自己悲观,因为她觉得,一定是站在亮的地方,才能看到这种暗,反思这种暗。
于是,即便如全片都阴冷、沉郁、悲伤的《断·桥》,结尾仍留下了一丝光明。
孟超和晓雨,用不同的方式,获得了救赎。
“我第一部就是地下电影,第二部又被禁,之后才慢慢地觉得可以跟审查去对话。这个我经历了很多智慧的成长,也有一些摇摆,但是我觉得越到这个时候,越应该勇敢一点,哪怕你只迈半步,也要尝试着去迈。”
04
“我想拍妓女杀人”
“不是说想拍一个什么样的片子。
而是一个题材该怎么拍。
我关注的还是那些。
但我就不会做自我审查了。”
——李玉
当然,我们聊得远不止这些。
比如我们聊了不少演员的话题。
——“我在吃火锅,看小凯拿了一个盒子,里面就是几块牛肉和蔬菜,一点味都没有。但是他自制力很强,默默地看着我们在吃红油火锅。”
——“冰冰演这个角色的话,不会这样的,其实冰冰是脆弱,不是软弱,但是纯纯有软弱,就是那个狠劲出来很有劲,但是这个角色有软弱的部分。”
——“范伟老师自己就说,他自己经常感慨,一旦他进入这个角色,沉浸式表演的时候,他会突然跟我说,真的是一念成魔,每次他杀完人的时候,他的手都在发抖。”
李玉嗨起来的时候,对剧本能够肆无忌惮地想象。
——闻晓雨和小警察也会发生点什么,有一些情感上的纠葛。
——闻晓雨和孟超之间不是爱情,但如果更真实的话,是可以有更复杂的东西,比如两人之间可能会相互利用。有个观众说得好,在那个极度压抑、极度的苦难下,爆发一场毁灭式的性也不为过。
——闻晓雨的父亲也不会是一个完全的理想主义形象,会有自己的黑暗面。
她还说起曾经一个无疾而终的作品构想。
改编自鲁敏的小说《三人二足》。
一个假装自己是恋足癖的男人,哄骗女人说迷上了她的脚。
可男人帮她订做高跟鞋,却不过是想让她帮忙藏毒、带毒。
交易的另一边,是个年轻的卧底警察,也迷上了这个美丽的女人。
总之,就是两个毒贩与一名警察的三角恋故事。
很精彩,但……
警察不能跟犯罪分子谈恋爱啊。
不过,李玉的确在准备着她的下一部作品——
关于性侵故事。
她为公安部发布的“对性侵零容忍”政策感到开心:
“其实我挺想讲知识分子的性侵,普通的强暴大家很容易分辨,但是知识分子的性侵是有隐蔽性的。”
只是,“依然会很难。”
Sir问起李玉,假如能完全自由发挥,你想拍什么?
“比如拍女性杀人,她可能是一个被女德害了的人,觉得连戴隐形眼镜都是不守女德,觉得一流产地球就会爆炸。她从女德班毕业之后,就专去杀那些不守女德的人……可能跑到民政局门口守候离了婚的女人,然后杀掉她。”
“或者妓女杀人。”
不过,在这之前,李玉纠正了Sir的问法:“不是说想拍一个什么样的片子,而是一个题材该怎么拍。我关注的还是那些,但我就不会做自我审查了。”
假如能自由发挥,李玉能拍出让大家更满意的作品吗?
观众对此或许见仁见智。
只是如今,当一部电影早已不是它那个本身的时候。
批评、评论,似乎已缺乏了应有的力道。
不过,在李玉看来,电影在面世之后,哪怕是最激烈的批评,都是这个电影生命历程中的一部分。
也是它身上时代印记的一部分。
“那你会觉得委屈吗?”Sir最后问。
“战士不能讲委屈”,这是李玉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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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助理:阿莫多瓦尼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