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叶之秋
黄庭坚,宋代大诗人,大书法家。翰林学士苏轼在离任之际,推荐黄庭坚代替,他热情地赞扬黄庭坚“瑰伟之文,妙绝当世,孝友之行,追配古人”。在苏轼看来,黄庭坚其才其德,与时人相比鹤立鸡群,即便是和古时贤人相比,也毫不逊色。不过,与苏轼同时代的政坛巨擘、宰执天下数十年的富弼对黄庭坚的评价截然不同。富弼非常讨厌黄庭坚,每次有人提起他都会说:“起初,我还以为黄某人是何等出色人物,原来只是分宁一茶客!”
黄庭坚是洪州分宁县(今南昌市分宁县)人。宋代流行品茶、斗茶。一伙人茶余饭后,聚集茶寮,谈论一些官场沉浮、宫闱秘闻、八卦奇事。富弼以黄庭坚为茶客,无异于在嘲讽黄庭坚名气极大很能忽悠,可内里没有什么真才实学。
同为时代第一流人物的苏轼和富弼,为何对黄庭坚有着如此截然不同的评价呢?
其实,苏轼和富弼对黄庭坚的评价都对,也都不对。若是将二人的评价结合起来,或许才是一个更加完整,更加真实的黄庭坚。
黄庭坚画像
1、
苏轼称颂的,是黄庭坚的文才。
苏轼说黄庭坚的文才妙绝当世,毫不为过。黄庭坚从小就是一个神童,长大了更是一个妖孽。
黄庭坚记忆力非凡,随便拿起一本书翻几遍就能全部背下来。五岁的时候,私塾先生教《五经》。半年工夫,黄庭坚不但熟读而且已经懂了大半。他问老师:“人们都说儒家典籍有《六经》,为何老师只教我们读《五经》?”老师比较讨厌《春秋》,就说:“《春秋》不值得一读。”黄庭坚反驳说:“这是什么话?既然《春秋》被世人奉为经典,怎么能够不读呢?”结果,黄庭坚看了十天,就把古奥难懂的春秋全部背了下来。
舅舅李常听说外甥这么牛,还有点不信。两人见面时,李常随手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翻到某一页,让黄庭坚背出来。黄庭坚张口就来,一字不差。李常询问某句作何解,小黄庭坚也解释得像模像样。李常又惊又喜,连连赞叹。
八岁时,同乡前往京城科考,黄庭坚写诗赠别,诗云:“送君归去玉帝前,若问旧时黄庭坚?谪在人间今八年。”在祝福乡人的同时,黄庭坚以谪仙自比,言辞间充满了傲气。
黄庭坚确有狂傲的资本。
十七八岁时,黄庭坚带着诗稿拜望前辈名士俞清老。在投递名帖时,黄庭坚自称为“清风客”。本来,作为晚辈,黄庭坚如此署名,很是不敬。可俞清老看完诗稿后不但没有怪罪黄庭坚,反而当众表扬黄庭坚文章“奇逸通脱”,他日将如千里马一般,有不凡的成就。
黄庭坚很有悟性。他游览相国寺,偶然得到了一卷仁宗朝宋祁撰写《新唐书》的草稿。别人见不过是一堆旧纸,弃之如敝屐,黄庭坚却视如珍宝。他仔细阅读书稿中每一处涂改,对比最后的定稿,揣摩其用意。短短数月时间,黄庭坚的诗文功夫大进,可谓一日千里。
黄庭坚在诗文方面对自己要求极为严格。每到岁中,黄庭坚都会反复检查审视半年来的诗文,常把三分之二的诗稿焚毁。他把自己的诗文集称之为“帚尾集”,以示谦逊。多年之后,他觉得自己的写作水平提高了那么一点,有了传世的可能,才把文集更名为《敝帚集》。
不过,青年时期的黄庭坚,还只能算是一方名士。他的文才得到天下人认可,源自苏轼与文彦博。
熙宁初年,黄庭坚到京城参加四京学官的考试,有幸见到了苏轼。当时欧阳修已经病逝,中年苏轼已成为引领大宋文坛风向的泰斗级人物。苏轼一见黄庭坚,便惊为天人。在苏轼看来,黄庭坚的文章超凡脱俗,独立万物,乃是世间罕见的妙文。世人见苏轼都如此褒奖,对黄庭坚自然十分钦慕。黄庭坚的大名很快就在士林中流传。
考试结果公布,黄庭坚拔得头筹,被任命为北京(大名府)国子监教授。苏轼写信将黄庭坚推荐给北京留守文彦博。文彦博早在仁宗朝就已经出任首相,神宗即位后,虽然因为不满新法,被调任地方,但依然享受宰相级别待遇。文彦博对苏轼的推荐很重视,对黄庭坚的文才也相当满意。在国子监教书三年后,文彦博再三邀请黄庭坚留任。黄庭坚一边授课,一边学习,文才更是大进。六年之后,文彦博给了一个“卓异”的考语,让黄庭坚前往吏部参加选官。
富弼赈灾图
2、
因为有文坛巨擘苏轼的褒奖和政坛大佬文彦博的举荐,黄庭坚颇受朝野关注。大约就在这个时期,富弼见到了黄庭坚。
富弼和文彦博是同等级别的朝廷大佬,仁宗朝、神宗朝两度拜相。他让手下人详细了解了黄庭坚的背景,对黄庭坚本来很期待。一见之后,他却把黄庭坚给看扁了,斥之为“分宁一茶客”。是不是富弼年老保守、吹毛求疵呢?
不是。
富弼和苏轼看人的角度不同。苏轼看的是黄庭坚的文学才华,富弼看的是黄庭坚的政略,即政治才华。
当时黄庭坚出仕不足十年,除了担任过一届县尉,多数时间都担任学官做学问去了。富弼凭什么认为黄庭坚空有口才,政治才华平平呢?
有两件小事引起了富弼的注意。
第一件事,是黄庭坚七岁时写的一首《牧童诗》。那一年,黄庭坚走出家门漫步山野,看到一位童子骑着水牛经过。他诗兴大发,写道:“骑牛远远过前村,短笛横吹隔陇闻。多少长安名利客,机关用尽不如君!”
此前许多人包括苏轼看到了这首诗歌,都大赞妙绝,对黄庭坚的聪明睿智钦佩不已。在同龄人缠着妈妈要糖吃的年纪,黄庭坚却看透了人情世故、功名利禄,对于人格独立,对精神自由有了自己的追求。
可是,富弼不这么看。
俗话说,三岁看到老。一个人在儿时的认识、习惯,往往会影响终身。身为儒林士子,本应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以天下为念,以百姓为念,积极进取,献身国家。可是,黄庭坚小小年纪,竟然就把官场看成名利场,把天下官员都看成勾心斗角的权谋之士。如此黄庭坚,长大之后,对国家,对朝廷还能够有基本的责任感、使命感吗?
第二件事,是黄庭坚落榜之后的平静。那一年,黄庭坚以洪州第一人的身份来到京城,亲友们对黄庭坚都寄予厚望。一同参加科考的,还有同乡孙升和乔希圣。科考结束后,孙升让家仆在官衙前等候发榜,自己和黄庭坚、乔希圣等人喝酒论文,打法时间。皇榜公布后,仆人一路狂奔冲入客栈。大家都围上来询问结果,黄庭坚自斟自饮,端坐不同。因为跑得太急,仆人无法开口,举起三根手指,意思是有三个人考取了。大家个个心焦,追问是哪三个人。好一会儿,仆人才回答是孙升和乔希圣以及另外一个人。考中的三人欣喜若狂,那些落榜的悲伤失落,甚至有人当场大哭。欢喜过后,孙升、乔希圣都来安慰黄庭坚。黄庭坚不以为意,谈笑自若。聚会结束,黄庭坚主动提出跟随孙升前往观看皇榜。大家都劝黄庭坚别去,亲眼看到榜上无名,必定更加难过。可是,大家都想错了。黄庭坚看着榜文,脸色平静如水。
考中也好,落榜也罢,黄庭坚依然还是黄庭坚。
宋代考中进士极难,各州举荐考生动辄上万,最终录取的不过一二百。一旦考中进士,就意味着前途无量。即便再旷达的举子,落榜时也难免伤心。黄庭坚处之泰然、浑若不觉,正是他一直以来淡漠功名,不在意仕途进取的表现。
淡泊名利固然高雅,但若人人标榜清高,关系国计民生的那些“俗务”由谁去做?以天下为己任、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才是两宋士林推崇的行为标准。
3、
元丰六年,富弼死了。若是富弼能够多活十年,活到哲宗朝,他必然会慨叹,自己的预判果然没错。
从英宗朝黄庭坚出仕,到神宗去世,前后近二十年时间,黄庭坚还在县级官员的位置三徘徊。哲宗即位后,高太后垂帘听政,旧党官员重返政坛。在苏轼等人的援引下,黄庭坚也回到京城,担任六品集贤殿校理,参与编修《神宗实录》。在宋代,出任馆阁(如集贤殿、龙图阁等)官员都被视为仕途捷径,一些人短短数年,便可以升到宰执高位。
可是,一直到高太后去世,黄庭坚的职务依然卑微。
若说神宗朝,黄庭坚不得升迁,多少还有党派斗争的原因。高太后垂帘期间,黄庭坚依然官途蹭蹬,问题主要就在他自己了。
黄庭坚是个极聪明的人,可是,他把聪明大都用在了欺辱同僚,卖弄才学上。
黄庭坚有一个同事,叫做赵挺之(此人是赵明诚的父亲、李清照的公公),两人同在一处办公,每天都要见面。赵挺之久闻黄庭坚大名,一开始,对黄庭坚很尊敬。可时间不久,两人就势同水火,彼此翻脸。
原因是黄庭坚总是不分场合毫无顾忌地嘲笑赵挺之。
赵挺之为官挺能干,也颇有文才。他山东口音很重,在官话流行的京城官场,显得比较另类,比较土气。不过,馆阁官员大都有背景有能力,大家彼此有着基本的尊重,谁也不会当面笑话赵挺之,除了黄庭坚。
朝廷体恤修史辛苦,给赵挺之、黄庭坚专门配备了一个小食堂。厨师每天都会来请示二人,明天吃些什么。赵挺之特别喜欢吃蒸饼,就交待:“来日吃蒸饼。”他的发音很古怪,每次都引得黄庭坚大笑。赵挺之很不高兴。
有一天,馆阁官员聚餐,酒桌上行酒令。黄庭坚提议,每人都写一句诗,每句五个字,前四个字合起来是第五个字。黄庭坚这个要求太难了,大家面面相觑。黄庭坚的提议别有用心,他首先看向赵挺之。赵挺之有点为难,思索很久才回答:“禾女委鬼魏。”虽然诗意全无,也算符合要求,大家纷纷点头,算是通过。黄庭坚随即站起身,朗声说道:“来力敕正整。”大家都是同事,对赵挺之的山东口音自然熟悉,立刻明白黄庭坚这句正是“来日吃蒸饼”的谐音。众人无不大笑,黄庭坚更是笑得喘不过气来。唯独赵挺之一脸铁青,又羞又怒。
从此之后,赵挺之再也不和黄庭坚往来。
有个馆阁官员叫做顾子敦,也被黄庭坚戏耍地不轻。此人和苏轼也是朋友,细算起来,也是黄庭坚的师长辈。两人因为苏轼而相识,又同在馆阁为官,数年下来,也变成了朋友。顾子敦对才华卓越的黄庭坚很尊敬,黄庭坚对顾子敦却有失礼数。
那一天,顾子敦在官衙忙碌了半天,中午时分感觉累了,就躺在榻上睡觉。黄庭坚来串门,见顾子敦露出白白胖胖的大肚皮,睡得正香。黄庭坚没有帮人家盖件衣衫,反而拿来笔墨,在顾子敦的肚子上写了一首诗。下午同事们上班,看到顾子敦肚皮上的诗都大笑起来。顾子敦惊醒,羞愤难当。
几天之后,顾子敦又在官衙午休。这次他长了一个心眼,不躺下了,而是趴在桌子上睡。他想,这样一来,黄庭坚那家伙总不能在我肚皮上题诗吧。他放心睡去。许久,顾子敦醒来,看看肚皮,果然没有墨迹。他很高兴,还说:“饶你黄庭坚狡猾,也不能把我怎么样!”下班回家,顾子敦脱衣就寝。顾夫人吃惊地指丈夫的背。原来,黄庭坚竟然在顾子敦的背上又题诗一首。
黄庭坚很有才,在戏谑中,他得到了快乐,只是赵挺之和顾子敦等人却乐不起来。
黄庭坚书法
4、
富弼对黄庭坚仕途的预判没有错,不过,他评判人物优劣贤愚的标准却有问题。在世人看来,唯有权有钱者,方是成功者。富弼没有这么世俗。在他们这些士大夫看来,“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是成功者的标志,而要到达这个目标,自然需要出将入相,宰执天下。可是,黄庭坚走的是一条与众不同的道路,是一条注定了冷清寂寞的道路。在他看来,人格的独立和精神的自由,才是人生的第一追求。像黄庭坚这种人很少,但历代不凡其人。昔日的许由,后来的陶渊明,同时代的苏轼、米芾,那都是此道中人。
黄庭坚一生对诗文极为用心,从不敢怠慢,对于官品高低,他并不在乎。 后来,黄庭坚被流放贵州、四川、湖南多年,接受当地官员监管。黄庭坚依然淡泊,根本没有把贬斥放在心上。
黄庭坚虽然官场落魄,被贬多年,但热衷戏谑,率性而为的性情依然不改。
黄庭坚的晚年过得很落魄。徽宗大赦,他一度起复,出任知州。后来,赵挺之担任宰相,手下官员知道两人不合,竟然诬告黄庭坚在天灾肆虐期间与友人游山玩水,完全无视百姓疾苦。赵挺之对当初黄庭坚的无礼耿耿于怀,趁机发难,将黄庭坚罢官为民,流放宜州。数年后,黄庭坚病逝。
黄庭坚官职最高时不过员外郎,连知州也没做几年。除了编修史书,几乎就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政绩。可是,千百年后,人们或许不知道宰相富弼,却大都知道宋朝有个黄庭坚。其诗与苏轼齐名,并称“苏黄”,开创中国历史上最大的诗歌流派“江西诗派”;其书法高妙,自成一家,是“宋四家”之一。如此黄庭坚,即便被人笑话为“分宁一茶客”,又有什么好遗憾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