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话往大里说当然是吴语的一种。但上海话在吴语中是很特别的,特别之处有两点,一是杂,二是新。上海话是很杂的,周边地区的方言土语,松江话、苏 州话、宁波话、杭州话,上海话当中都有,可谓兼吴越而有之。比如“小鬼(读如居)头”就是宁波话,“勿来三”就是苏州话,“莫牢牢”则是杭州话。
上海话也新。许多词汇、说法、口头禅、俏皮话,都是过去吴语中没有的。因为上海是近百年间迅速崛起、全然不同于传统社会的工商业大城市和国际化大都 市。半个世纪以前,上海的社会制度、生活方式、思想观念,和中国其他地方很不一样。什么招商局、巡捕房、交易所、拍卖行,何曾有过;什么拿摩温(工头)、 康白度(买办)、披霞那(钢琴)、梵哑林(小提琴),也闻所未闻。外地人自然也不知嘎斯(煤气)和水汀(暖气)、司的克(手杖)和司必灵(弹簧锁)为何物,没用过嘛!
其实上海人原本也是外地人。他们为这个全新的世界所吸引,从五湖四海、东洋西洋纷至沓来,云集于此,正所谓“人物之至者,中国则十有八省,外洋则廿有四国”。宁波老板、江北苦力、印度巡捕、罗宋瘪三(白俄流浪汉),都要在这里落脚谋生,便都把自己的语言文化带进了上海。上海这地方,人也杂,事也新,上海话自然也就 既“杂格咙咚”,又“簇骨勒新”。
何况上海还是“十里洋场”。于是上海话当中便难免会夹杂着“洋鬼子话”,哪怕它是“洋泾浜”的。上海人甚至连损人都会用洋文,比如一个人上班开会总 是最后一个到,便会被叫做“拉司卡”;而一个人脸皮厚,则会被叫做“邓禄普”。拉司卡是英语last car的音译,意思是末班车。事实上即便上海人,新一代和老一辈说话也不一样。比如“很”,老上海更喜欢说 “邪气”、“交关”,年轻人则喜欢说“牢”(老)、“赫”(瞎)。
其实“牢”的渊源是很久远的。上海话当中这个表示“很”的字,究竟应该写作“老”,还是应该写作“牢”,一直有争议。我认为两说都有道理,但有些地 方写作“牢”没准更好。“老”当然有“很”的意思,比如老早、老远,不过上海人在说这个字的时候,往往还有“特”的意思。如果是表示“特”,那就不能写作 “老”,而应该写作“牢”了。
因为“老”没有“特”的意思,“牢”却与“特”有些瓜葛。“特”也好,“牢”也好,都从“牛”,也都是古代祭祀时用的牲畜。 祭祀是一件大事,用的牲畜也很讲究,要求体全色纯。色纯的叫“牺”,体全的叫“牲”,合起来就叫“牺牲”(也都从牛)。“牺牲”主要有牛、羊、家三种,都 叫“牢”。其中有牛的叫“太牢”,没牛的叫“少牢”,只有一头“牺牲”就叫“特”。如果是一头牛,就叫“特牛”,也叫“太牢”;如果是一头羊,就叫“特羊”,也叫“少牢”。你看,“牢”与“特”是不是有点关系?
实际上,用来做“牢”的牛羊总是“特”好。它们被圈养在“栈”里。所以“栈”也有品质优良上乘的意思,比如栈鸡、栈鹅,就是精心饲养的上等鸡鹅,栈鹿则更是御用之物。如今吴语方言区仍把东西好质量高叫做“栈”,只不过写成“崭”而已,比如“今朝小菜蛮崭咯”,或“格物事牢崭咯”。“崭”当然也有 “很”的意思,比如崭新、崭绿。但如果这样理解,则“牢崭”就变成“特很”了,当然不通。何况,“很”不一定就“好”,只有“栈”才一定好。
所以,薛理勇 先生《闲话上海》一书认为,上海话当中的“崭”,其实原本是“栈”,这是很有道理的。当然,崭,也可能是本字,因为“崭”原指“山高貌”(崭然),也泛指 高出一般、高人一筹,比如,“崭露头角”。如此,则“牢崭”就是“特高”(特别高档)了。看来,“牢崭”也不一定要写成或讲成“牢栈”。
下面再来说说上海人另一个常用的口头禅:“伊纲”。 据语言学家说,“伊纲”是上海话中著名的四大口头语之一,有居然、据说等意思。比如“今朝又要考试了喔,伊纲”,至少可以翻译成两三种以上的意思,一个是“据说今天又要考试啦”
一个是“今天居然又要考试了”
一个是“他说今天又要考试了”。
另外,有的时候“伊纲”还不乏“他傻”之类略带贬义的语义。所以“伊纲”二字,在上海人说话中不是因为使用频率高闻名,而是有同样的发音但表达不同的意思著称。有一次说是有一位外地人想学上海话,上海人就告诉他说,你如果能学会这句上海话,你就出徒了:“伊纲伊戆伊刚”。
“伊纲伊戆伊刚”这句话中,“伊纲”、“伊戆”、“伊刚”的发音都是一样的,但拆分开来的意思却大相径庭两码事。“伊纲”表示“他讲”;“伊戆”表示“他傻”,“伊刚”表示“居然”或“据说”。连读起来,就是“他居然说他傻”,或者“据说他说他傻”。
在近现代中国,上海是一个独特的存在。上海继承了江南吴越的民风,吸收了东西文化的精华,如今又冲在国际化浪潮的排头。上海人的特色,大都体现在作为文化表征的语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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