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陶行知先生
“捧着一颗心来,不带半根草去”
出处的追寻
来源:公众号“长河边”
作者|一 苇
眼睛好了后,偶然读到一篇质疑《邓力群自述:十二个春秋》的文章。这篇写于2006年的“五问”,作者是冯兰瑞,文章发表的那个时候,邓力群尚健在。我读完这文章,才知道这同为老革命的两位,人生中有过近七十年的交集,文章以事实说话,毫不掩饰冯先生的立场、观点,或者说“阵营”。内心竟然有些欣慰,那不知天高地厚的感觉,仿佛是她没有辜负我的期许一样。这一切,盖因多年前,我同冯先生有过尺素渊源,这自然唤起了我对这段旧事的回忆。
1996年10月的一天,我从11号的《文汇报》上,读到一篇忆新民主主义教育家陶行知的长文《捧着一颗心来,不带半根草去》,作者就是冯兰瑞先生。陶先生是民国时的大教育家,“知行”改“行知”,这是中学时代老师讲过的故事,这涉及到认识论。碰巧那时,我一直被一个问题困扰,那就是标题的这十二个字是陶行知先生的诗吗?如果是诗,那么全诗又是什么?
那个时候,我生活、工作在鲁南山沟里,单位一把手肖厂长工作闲暇时喜欢习毛体书法,这即是工作劳逸结合的放松,也是一种爱好或者说情结。我曾经见他写过这十个字,请教他,但是他也不知道出处。于是碰巧读到此文,这篇回忆五十七年前往事的文章,从文中推算知道已是年逾古稀的老者,应该接近八十岁了吧,同陶行知先生有过交集或者说就是一度追随的弟子和下属,我感觉他会知道出处,于是马上写了封三百余字的短信,寄往上海,相信文汇报笔会副刊会转的。
我没有想到的是冯兰瑞先生是位女士,好像第二封来信才知吧。而她,对我的请教,只清楚一半,针对另一半不知的问题,刨根问底,大费周章。数个电话,找陶行知全集的编者不遇,又找陶研会的数人,罕见的当真,为一个素昧平生的晚辈如此四处查询,这种真是为读者负责的态度,令我肃然起敬。弄清楚后,写了封1300余字的长信寄来。信是打印的,蓝笔签名并落款“于北京”,内文用红笔做了修改,并且寄的就是这修改稿,显然冯先生为节约纸张,可是我从中感受到了亲切和温度。冯先生信中说,这不是诗,而是出自陶行知先生1930年的一封信。除了说明出处,并从全集中将出现此语的书页复印,正文三处复印不清的地方,又作了描写,还亲笔做了七行标注说明。
我还没有想到的,是我的去信与冯先生的回信,文汇报予以照发,因我的信中有错别字。许多准确的细节我今天记不清了:我是先读到了她的信,还是先读到了报纸上的信。为此专门查了1996年我那残缺的日记,其中11月:
五日,周二
晨收14晚给冯兰瑞先生的回信,非常感动。对这位年逾八十(苇按:这是当时想当然了。另外,从北京到鲁南,一封信要走五天)的老人有种深深的敬重,现在这社会是真的今不如昔了。
将冯先生的信及出处复印件一并复印,写上话,送老板。
应该给这位老先生写封感谢信。
下午给冯兰瑞先生用电脑写回信。
十三日,周四
下午见文汇报11.11笔会冯兰瑞先生的《关于“捧着一颗心来,不带半根草去”》文章,其中有我10月14日晚没有留草稿的信。这份喜悦不亚于85年在《青春》发小说。
我5日的信不知冯先生收到没有。
我记得那年的元旦还有春节,曾给她老人家寄过贺卡明信片,她老人家也寄过贺卡。可惜的是,历经九七之变后,我的生活似乎自我按下暂停,没想到有些东西一旦选择停下就是意味着放弃。许多事的坚持、许多人的交往与联系,就是如此中断了。即便后来有了机会,可是时过境迁,总会忘了最初的想法。2006年,我来到了北京工作,可是已经忘记十年前曾想:要去东总布胡同看看,纵然不去惊扰34号里的主人。可是,眼前纷乱的生活,早已淹没了曾经的心动。遥望33岁时的自己,也有一丝自我感动,二十五年前,还有激情,还有向往,真诚与执着,有什么想法会立刻付诸于行动。对于未知的好奇与探寻,纵身份低微,仍有遇事当真的劲头,还不习惯于世故,更没有那么多所谓的看破。昨是今非,这一切,都成了珍贵的记忆。
今天,也上网查了查冯兰瑞先生,百度知,两年前她故去了。1920--2019,讣告中说享年99岁,按传统的说法,应该是享年百岁。官方与民间,许多事当下依然是双轨。多少双轨,是一种习惯,更是一种思维。冯先生是一位大家,虽官方定位为著名经济学家,然阅历丰富,且涉猎多个领域,又是很难用一个身份所定义了的。她1920年9月出生于贵阳。1938年1月十八岁的她加入中国共产党。在重庆地下工作时暴露,1940年赴延安。她一生的追求与顺逆,均与时代同步。只是很多年,她的名声被志同道合的却又显赫的丈夫李昌所遮蔽。李昌逝世后,冯先生的声望达到她本来就该在的位置。
冯先生出生于贵阳的名门望族,早年受过良好的教育,年青时英姿飒爽,青春岁月追求自由民主,为理想信念而义无反顾;年老时风度优雅,忧国忧民不改初心。看过她暮年关注的焦点以及论战,尤让人欣喜的,她老人家一直到晚年,都是一个明白人,有着自己的独立思考,且敢于发声。一个世纪的阅历,对过去现在未来,有着自己的看法,而且秉笔直言,超越成见。
可能就是想写这文章吧,上次回山东旧居也找到了我当年留下的资料。毎次回老家,都会打捞出一些已为历史档案的资料,毎份资料,都是对那些往事的钩沉。只能说老了。可是看到二十五前的这些资料,我在想冯兰瑞先生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经济学家、修史者、党报总编、大学教员、研究员、政治研究室负责人,不仅是学者,更是一个老革命家,亦曾多年身居官位,为什么依然能够保持着一颗赤子的虔诚之心,纵然年到八十九十,依然笔耕不止,这究竟是一种什么精神什么力量?虽然说,到什么年纪说什么话,到什么年纪干什么事,那么,能够像冯先生那样保持住清澈青春一样的通透,那些人生里曾经历的暗物质全部过滤掉了,是多么令人向往。当年陶行知先生的一句话,如此让她念念不忘:捧着一颗心来,不带半根草去。
冯兰瑞先生在这封信里,其中有一段,将她为什么宣扬陶行知先生的人师风范(这位曾被毛泽东赞为“伟大的人民教育家”现在很少有人提及了),结合现实和对这十个字的认识,写了如下一段话:
陶先生的这话出于一封文字简朴的信,似不是诗,却确实是诗,不仅它出以形象,富于节奏,更重要的是它藏着一位人民教育家对儿童、对青年、对人的崇高而热烈的关怀,继而成为自己和别人的要求和鼓励。而陶先生的一生就是这样走过来的。讲漂亮话而不实行的人,古今都有,那话因此只令人嫌恶。诗以言志,诗以载道,这两家从来有争论。陶先生以自己的人生把两家之说融合为一而愈见丰富:載人民教师之道,言人民教师之志。因为善而见真,于是美。广大教师之中仰慕且效法陶先生风范的不乏其人,反其道而行之的也乏不其人。
这个世界,总有一类人“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忧先乐后,无不体现着他们的人格魅力。他们的风骨与情怀,他们的学识与平易,让人对于人性对于人生还有世界,还有许多美好的期冀。想起不久前读到的1978年那个为蒋爱珍申冤的法院院长王心如,今天,恕我孤陋寡闻,还有这种纯粹出于正义和善良,不计其他为别人的不公而放胆执言的人吗?这样的人,还能存活在变异的生活洪流中吗?
一代人的辞世,意味着一个时代一种品行一种生活方式的谢幕抑或远逝。百年前,自杀前的梁巨川曾问过他的儿子:这个世界会好吗?能寄希望于明天的,尽管我们知道,应该是世界理应越来越美好才对。教育与开启民智,永无止息,陶先生如此,冯先生如此,他们相信只要有更多的人秉持“捧着一颗心来,不带半根草去”,这个世界就一定会好的。这是高境界上他们的认识,渺小如我内心却保留着深深的怀疑:又二十五年过去了,这世界、这人心,真是一言难尽。我多么希望——我这悲观的怀疑,是错的。那么,就让现实来验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