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肖复兴
虽有老话说“过了腊八就是年”,但是,真正过年,还要等到年三十的晚上,一顿饺子为主角的年夜饭端上桌,然后,燃放起鞭炮,才算得上拉开了过年这场大戏的大幕。
年的序曲,便是在年三十这一天开始奏响的。
在过去的年月里,纵使如张作霖这样的人家,也要在年三十之前好长一段时间,提前包好满满一屋子饺子冻上,等待着过年的时候一家人和客人们吃。那是大户人家的做法。平常人家,用不着包那么多的饺子,一般只会在年三十这一天下午开始包饺子。这时候,全家人聚齐在父母的家中,就是在外地的孩子,也会在这时候千里迢迢赶回家。
团圆,在年的传统意义上,这一刻彰显得格外明显,一直延续至今。
还有一点,冻饺子远不如新包的饺子好吃。这跟从树上采摘下来的成熟的果子和经过处理或放熟捂熟的果子吃起来味道绝对不同的道理一样。这便是年三十这一天一定要全家人动手包饺子而不能去超市买速冻饺子的理由。
一般,这天下午,各家在案板上剁菜的乒乒乓乓的声音便会开始了。以前住大院的时候,满院子都会响起这样的乒乒乓乓的声音,此起彼伏,你呼我应,是年最响亮、最欢快、最温馨的序曲。
如今,大多数人家搬进楼房里住了,这样美妙热闹的年的序曲,一般是听不到了。不过,这一天下午走到楼道里,如果仔细听,还是会隐隐听到有不少人家在案板上剁菜的声音从门缝里钻出。因为,对于北方人,无论饺子馅如何花样翻新,但是,大白菜是年三十饺子馅的主角,一般不会改变。因此,在案板上剁大白菜的乒乒乓乓的声音,便会在这一天下午永不消失。只不过,隔着房门和防盗门双层的阻隔,这声音显得微弱温柔了许多。
如果说以前大院里传出各家在案板上剁馅的声音像是一曲嘈嘈切切错杂弹的民乐中的打击乐,欢快热闹的气氛抑制不住;如今的则像是经过弱音器的一曲柔板,将内心激荡的情感化为绕指柔。
在老北京,年三十这一天奏响年的序曲,除了在案板上剁菜的声音之外,还有一种声音,格外特殊,却必不可少。
这一天的黄昏时分,是街上最清静的时候。店铺早打烊关门,胡同里几乎见不到人影,除了寒风刮得电线杆上的线和树上的枯树枝子呼呼地响,听不到什么喧哗。就在这时候,胡同里会传来一声声“买荸荠喽!买荸荠喽”的叫喊声。由于四周清静,这声响便显得格外清亮,在风中荡漾着悠扬的回声,各家都能够听得见。
这时候,各家的大人一般都会走出家门,来到胡同里,招呼卖荸荠的:“买点儿荸荠!”卖荸荠会问:“买荸荠哟?”大人们答:“对,荸荠!”卖荸荠的再问:“年货都备齐了?”大人们答:“备齐啦!备齐啦!”然后彼此笑笑,点头作揖,算是提前拜了年。
荸荠,就是取这个“备齐”之意。卖荸荠的,就是专门来赚这份钱的。买荸荠的,就是图这个荸荠的谐音、图这个吉利的。那时候,卖荸荠的,一般分生荸荠和熟荸荠两种,都很便宜。也有大人手里忙着活儿,出不来,就让孩子跑出来买。总之,各家是一定要买几个荸荠的。
对于小孩子来说,不懂得什么荸荠就是备齐了的意思,只知道吃。那年月,冬天没有什么水果,就把荸荠当成了水果,特别是生荸荠,脆生生,水灵灵,颇有点滋味。所以,即使是孩子,在年三十的黄昏,也和大人一起等待着卖荸荠的吆喝声呢。
如果除夕算作奏响辞旧迎新的一支曲子的话,序曲是剁饺子馅的欢快声响,那么,这寒风中传来的一声声“买荸荠喽!买荸荠喽”,则像是中间插进来的一段变奏,或者在打击乐中突然升起的一支长笛,清亮而悠扬地回荡。
如今,这样的民俗传统早就失传了。人们再也听不到年三十黄昏那一声声“买荸荠喽!买荸荠喽”的叫喊声了,也听不到大人们像小孩子一样正儿八经的“备齐啦,备齐啦”的回答了。
我现在想,大人们之所以在那一刻返老还童似的应答,是因为那时的人们对于年还真的存在一种敬畏之情,或者说,年真的能够给人们带来乐趣、欢喜以及期许。现在,即使还能够听到这样的叫卖声,还有几个大人相信并且煞有其事地出门买几粒荸荠,然后答道“备齐啦,备齐啦”呢?
更何况,如今人们大多住进了高楼,封闭的围墙,厚厚的防盗门,带双层隔音的玻璃窗,哪里又能够听得到这遥远的呼喊声呢?
幸好,还有在案板上剁馅的乒乒乓乓的声音,让年的序曲如同维也纳每年新年音乐会上必然要奏响一曲《拉德斯基》一样,始终如一,并历久长新地荡漾。
(壹点号 读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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