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报 · 此刻夜读
睡前夜读,一篇美文,带你进入阅读的记忆世界。
一部《山居杂忆》,半生颠沛流离。作者高诵芬出生于杭州的一个书香世家,历经成长、婚嫁、战争、动荡,晚年漂洋过海旅居南澳,在儿子徐家祯的协助下写就此书。作品中,老人云淡风轻地讲起故乡的四季风俗、人事变迁,及家族百年的沉浮与悲喜。文字似无华之水,细节皆温情,处处是漫长岁月留下的痕迹。
由花城出版社新近推出的修订版中,家族命运更为清晰地在历史中起落沉浮。高诵芬的回忆更像是尘埃落定后的闲谈。她细细写下记忆里的食物、风俗习惯、长辈、师友、医生与面目鲜活的仆人。有一年四季的风俗,有出嫁的礼仪和制作的点心、糕饼与桂花糖,也有哄孩子入睡的故事……笔下大家庭的旧时日常、满目繁华,虽家声显赫,却从不见骄矜辞色,反而有种穆穆闲闲的素洁之美。她写经历过的那些普通人的普通事,熙熙攘攘,承平风物,是“一个闺房小姐和家庭妇女眼中、历经半世纪的生活看到的世界”,更像一部生动的地方志。
因为第一次定在我十七岁时结婚,所以那时我母亲已亲自同家里的一个 账房先生一起去上海采办了一部分嫁妆了。买的主要是床上用品、衣料,福 建漆器,如茶盘、果盘、缎盒之类,还有当时的新产品,是用叫“电木”的 一种材料制的杯碗、盘具,绿色夹白,像玉的样子。她也买了一只黄铜的火 油炉,上配不锈钢两托蒸锅。因为她想,徐家是大家庭,吃饭由大厨房送到 各小房里去,如果想吃自己喜欢的菜,一定不能自由烧煮,所以她备了这套 炉具,说以后我可以在新房里烧制自己喜欢的小菜、点心。后来我嫁过去才 知道,每房的用人都可以去大厨房做自己的添菜,很自由的。以后搬到上海, 每房更有自己的小厨房做添菜,所以这套小炉子一直没有用过。
后来,因为徐家老太爷的故世,婚事延期,父亲觉得准备我的嫁妆有了 更充分的时间,于是就大规模地张罗起来。
准备嫁妆是很复杂的事,因为女家从穿到用几乎一切都要准备好。大致 来说,可以分为木器家具、床上用品、四季衣着、杯盘碗碟、铜锡银首饰等六类。
作品插图 下同
先说木器家具。我父亲先问媒人,新房有几间,以便按新房的大小准 备木器家具。媒人去问后答复说:新房在二楼,前面四间,后面四间,共有八间。前一时期,我父亲偶然看见媒人朱君家有几只书桌前用的、能转的红木椅子,很是喜欢。问其由来,乃知是一熟识的红木匠做的,而且这个木匠有新房用全套家具的图样,在当时很新潮,共计一口三门大橱、镜台、五斗橱、洗脸台、书桌、搁几、大方桌、四只茶几、八张靠背椅子、两只挂衣架、一张麻将桌,共一千银洋,已经给几家人家做过了。父亲听了很满意,就托朱君去把木匠找来我家,与他面谈,要他照样做一套,并且还要他加做一张叫“马鞍桌”的桌子,可以放在新房窗前,以便做缝纫时用。
再加做四只小型的有背转椅、两只书桌前放的较大的转椅和两只腰圆茶几,另外加钱给他。木匠在家中做了几个月。谁知他平时爱赌博、酗酒,结果入不敷出,于是偷工减料,省下来的钱都落了袋。比如,所有的橱,凡有镜子的都应装头号镜子,可是他装了三号的,看起来像哈哈镜一样。父亲看了甚为生气,当场训斥他一顿,叫他重新调换头号镜子。木匠无言以对,只好照办。但在重新装配五斗柜的镜子时,不慎把那面好镜子打破了。木匠无钱再第二次调换。还好,五斗柜上的镜子平时不用,也很少人会注意,父亲就原谅了他,允许他把三号镜子装了上去。但我母亲心里不大高兴,认为打碎镜子是不吉利的事。
临近喜事,父亲又去买了沙发、茶几、太湖石的圆桌、红木圆凳之类的家具,说是放在客厅里用的。再叫木匠在家里做了四只被柜,专门放被子用;还有两只菜橱,放在厨房用的;八只箱橱,专放箱子;两只叠橱,专放铜镴锡(在浙江一带也叫“镴”,这是指锡和铅的混合金属)器。这些家具都漆成花梨木的颜色。母亲说,这些普通木器不好看,等喜事过去之后让男仆杨海师傅送到男家去,可以放在新房的四个后间,储放杂物。
为了准备被子,我母亲派账房先生到苏北去采购棉花,因为苏北出产长绒花,即纤维很长的棉花,质地好。然后叫弹工来家里定弹棉胎、垫被共三十条,又配上绣花被面和各色绸被面。再定做了几条丝绵被,也配上春冬适宜的被里子。
江西的瓷器是世界有名的,所以杯碟盘碗当然去江西定制。先定制了平日用的山水菜碗、饭碗、调羹、碟子、酒杯各十只,红木筷十双。另有花果缸、茶壶、茶杯、痰盂等,不知其数。除了日常使用的,还买了两套准备请客时用的古玩盘碗:一套是水仙、梅花、樱桃、绿叶、金边的花色,大小共一百多件,是清朝光绪年制的;另一套是绿梅花、月亮的图案,上写黑的隶书“锄月山房”,也是清朝制品,每一只盘碗的形式都不一样,全套也是一百多件。光这两套碗具就装满两大木箱。事实上,这些碗具一直都没有机会整套拿出来用过,还是放在箱子里的时间多。
后来我们从杭州搬到上海,在上海从大家庭搬到自己的小家庭,这两套碗碟一直用绵纸一只只裹得好好的,装在箱里。1966 年,我们觉得这些古董几十年来舍不得用,现在迟早会被人拿去,还不如自己用掉。于是每套杂乱地拿出二三十只来当日常用的菜碗和饭碗。我们拿出使用的那几十只古董盘碗,在后面几年也被打破得所剩无几了。这次来澳大利亚定居,我们将剩下的几只随身带来,现在放在书架上,既当文物欣赏,也做一生的纪念。
旧时很多日常器具都用银、铜、锡、竹做成,所以在嫁妆中也要准备大量这类用品。我家祖上开了一家铜锡器店叫“高广泰”,我母亲就去那儿定做了许多铜、锡器,如蜡烛台、铜手炉、铜脚炉、供祖宗用的锡盆、茶叶罐等。其中有一个白铜的熏笼,有小孩子那么高,一托托可拆卸,底下还有一个红木的座子。古时候衣服要用檀香熏过,这熏笼就派这用场;也可以用来生炭取暖。还有一个锡器的聚宝盆,冬至、过年时在盆内装米、橘、荔等取意,在上面还要插一大枝绒绣的富贵花。
旧式“银台面”(资料图)
银器方面,则定了一桌银台面。所谓“银台面”,就是一整桌的银质器皿,从筷子到杯盘、碗盏都是银的。还有银的梳妆用品、花瓶、高脚果盘、各种装饰品等,就不一一列举了。
我母亲出嫁时,我外婆送她十只大小不同的典铜水暖碗,色如银,据说内含银质,是她母亲家祖传下来的古器,到我们这时代已无此种质量的锡器了。“水暖碗”是一种有盖的锡碗,里面放沸水,把烧好的菜放在里面,等饭吃完菜还不会冷。我出嫁时,母亲就把这套祖传的典铜水暖碗送给了我。
新媒体编辑:张滢莹
配图:资料图、作品插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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